《叙事诗》系列链接(4) II 第一部:照相册之三
《叙事诗》系列链接总导语:
自传体长诗《叙事诗》写于2005年——2010年,被我称为“集大成”之作。此诗共三大章,四千余行,处理我的个人/历史经验。概括而言:大历史绞缠个人命运,个人内心构成历史的深度。此书经大陆、台湾、英国多次出版,现在,将以单元编辑,制成十二部分的链接系列,可独立读之,可合而存之,这又是诗歌含括历史的新招。呵呵,感谢智岚文化一路走来,成此大作!感谢诸多诗友的支持和参与!
(杨炼 2018.02.08)
第一部
照像册:有时间的梦
(不太快的快板)
照相册之三:
1974. 5. 4——1976.1. 7.
中国,北京。
诗章之三:鬼魂作曲家
——《叙事诗》
这一次性归纳烫伤的结构
不像空间 而像空聚精会神
手指揉弄 大海的磷光刮疼脸颊
一场奔流奔赴乌有的流向
这鬼魂摸黑编织的结构
停在它自己的无限里
音符高擎一朵朵荷花
在他体内看不见的太空中爆开焰火
在五月娇艳的石拱顶下
一个老人的骨骼是一把木椅子
吱嘎作响 靠着墙
抱紧孩子们稚嫩的一刹那
五月 胎盘里遍布雨声
为每只耳朵把孤独再发明一次
把一朵郁金香鼓胀的乳头再吮一下
他见惯的垂死 让眼眶更娇嫩
他被过滤的血肉淹没了春色
斟入大提琴婉转的腰身
吱嘎作响
空 拨动
房间里一只阳光的节拍器
哼声总是最后一次 遗言摩擦
历史呛进一具躯体总在自己那次
鬼魂的指尖熔化滴落
一小节一小节山河搁在聋哑的位置上
归纳精美的 非人的仪式
一枝羽毛笔永不谢幕
写下无处去进一步流失
唱啊 世界就学会这样存在
黄土南店,一九七四年五月四日
老白马的腰扭得好看 每一颠
扑鼻一股膻味儿 马车擦过麦田
甚至没惊动刚没膝的绿色
五月 阳光和土都很慢
慢慢拆散一条路泛白的语法
记忆一碰就变大 布谷鸟点播着片断
老白马知道那村子也是倒退的影子
隔着一道道吃力碾磨的坎
路边的白杨树也在慢吞吞倒叙
水沟 坟头 土坯墙像卷旧影片
放映在眼神里 眼皮渗出日子的黄
西山昏睡成一列嵌着锦葵的宅院
那儿有扇木门 像棵活的栗子树
攥紧小青果似的手 受惊的嫩和软
那儿时间在叶子们的鱼群里垂钓
血咬了钩 最古老的哲学仍是一声长叹
母亲送别时转身擦掉的泪
也是影子 从记忆再错位一点
一头瞎了的老牲口就踅入春天的缝隙
他到了 村名的绿锈爬满一张脸
一间喃喃毁灭箴言的小屋
柳树歪着脖子沉思一座池塘
泡着的死猫也像植物 种下就膨胀
四季咸腥的丰收 嗅着一间小屋
灌满水 缩得更小 在倒映出的方向
摸到一些嘴唇 潜伏在油漆里
淤血的蓝色吻着就像锁着那门窗
三年了 他听着咽喉下刹住的呼救
托起地面 砖头渗出尸骨的阴凉
摸到一个集体的 暴死的时间
不会结束的时间 那雨声踩在瓦上
雨滴的银指头整夜测试一把镰刀的刃
再割下早晨时 青草放肆的香
领着他 跟踪鬼魂也有过的初恋
总在喃喃自语 要坐进被掐灭的烛光
总能漏下更深 一声西北风的口哨
吹着完成不了的迁入 去想象
距离是用田野编织的 人形的
目光从回顾叠压进回顾 没有墙
没有间隔 薄冰咔咔碎 泥泞的燕子
被拴在地下几米 他死死攥着重量
绿色和栅栏
田垄是金属的 而他们佝偻的姿势
被铐着 泥土的柔韧像一种鼓励
他们的裸背贴近玉米刀形的叶子
肋骨也每年一度油亮亮的绿
像一组埋进肉里的 不会弄错的号码
一个酸涩的血型押送着麦粒
返回每年清明灌浆的 被征集的颜色
遍地拔节的声音朗读着刑期
也有田园的风味 渴的风味
命令井向一个零深处不停陷进去
他们蹲在井台上的茫然 镶着田鼠
和鹌鹑 一首地平线一样近乎色盲的诗
他们看不见子宫的咒语
仍在收缩 一排绿色栅栏锁着呼吸
延伸到天边 分蘖的晚霞仍黝黑
而无辞 活 监禁在一次静静的咀嚼里
端着的粗瓷碗 平衡上了妆的岁月
什么也不意味 连绿色的填空游戏
也不意味 揩着啐到脸上的一声喝斥
他们细细揩净一张犁
杨炼插队时,摄于北京中越公社黄土南店知青宿舍门前
饥饿再教育
风只朝一个方向吹 把他吹弯了
风声加剧那种空 锤子凿刻
到胃里的空 夜的流体
物质肆虐的水银色
观音土和榆树皮的传统在上课
他的教科书 舔着被钩住的上颚
学习对一只麻雀无限的色情
喉头抽搐 羽毛包裹的一股肉味混合
妄想的味儿 天敌醒在他内部
秒针挑着暴风雨 器官们的自我
否认他的自我 马须草 槐花 水葫芦
两把野菜间碧绿的比较消化学
呕出一场说谎的酸液的洪水
擦得雪亮的灶台令孩子眼巴巴望着
刨不出月色的土地像笔糊涂债被欠着
一只回声叮当的铝饭盒
像位失去祭祀的神 罚他专注
这事实 这一阵肠子空转的折磨
他沿着累坏了的白薯藤追上
被开除的 啃食着冷冷曙光的生活
遗失的笔记本
那些纸是漆黑海水中不反光的鳞
粘在不反光的鱼脊上慢悠悠下沉
那张塑料脸颊溢出一首诗幼稚的香
越不会写的手越摸到一种深
还拉着一盏小灯 穿过满村狗吠
还守着田野的绿意 押错午夜的韵
一粒琥珀小小的恋情还向一次遗失
成熟 辞句的听觉热热封存
隔壁那声轻轻的带鼻音的咳嗽
指尖敲叩密码 窗棱间月色被刷新
等在一行白杨喧哗的针脚中 缝死了
回家梦 一朵肯定距离的云
在张贴他自己的 生疏的笔迹
那篇慢悠悠斜插入命运的盲文
让女孩毕生折射成水波 一页页颤抖
翻阅到底才剥出女人
有种和他同样的 不在的风度
有次未竟的沉没 母亲擒获的
敲门声也丢了 凭惊人递增的无色
遗失到血里的字终于可信
杨炼插队时,摄于北京中越公社黄土南店知青宿舍门前
水渠
村子也漂走了 薄如水彩的倒影
游过 黄昏的丝光憋死一种空
只有他能看见 用三十年后
一双潜回水底的眼睛
看着对土地的爱找到一个人形
看着那人远远走过 镜头里汩汩水声
拍摄十九岁清澈流淌的主题
赤脚上芬芳隐喻似的泥泞
记住一抹精雕细刻的湿
村子让穿着绿色水草的力挥动
他慢慢懂 七幅地 九江口 场院南
那人的绚丽分给珠串般的地名
一粒粒消失 乳头被吮过的娇艳
在水面折断 只有他看见河水多透明
一座十九岁架起的绞盘 绞至
旧照片怀抱的双重不在的冷
鸟儿探监似地盘旋在头上
心里流走越多世界 水渠的色情
越宁静 延伸一个梦的简单形象
三十年后缺口溃决 一声鸟鸣
一张畏惧寒冷的狗皮
一张畏惧寒冷的狗皮 久久
忍着钉子 墙在走 灰尘在走
你小心掩埋的死后也没有主人
雪在走 雪上结了硬壳的月光在走
他穿过入夜的田野 回来看
时间也不要的 一只碎玻璃窗的漏斗
漏下不变的 你的欢快发射到村边
又疯进屋里 尾巴的旗语挥舞
受宠的音乐 湿热的鼻孔喷着
搁上总有一本书摊开的膝头
母亲的信和一双盯紧他脸庞的眼睛
是仅有的烛火 刻进劳累的梦呓的宇宙
但小小的恒温已经在说谎
你奔跑 叼着谋杀者垂涎的肉
四条黑丝绒的小腿苦苦等到了
一个剖开成平面的 丢尽血味的深度
展览墙上一块灰尘勒边的白
畏惧了自己能被借用和剥下的天性
他听见那呼救 渗出空房间的空
雪上满是牙印 你不放弃的疼在复仇
杨炼插队时:与插队知青和黄土店朋友一起
诗学
飘雪的日子最像一页诗稿
每个字是只小动物 玲珑的触角
没用过就钝了 一下午的心渐渐揉皱
渐渐濡湿成泥土 那所灰暗的学校
拉响蚯蚓们柔韧悠长的上课铃
青蛙勤奋掘进着冬眠的甬道
田鼠的眼珠 一对囤积星空知识的小贼
扮演老师监视麦粒中作弊的分秒
冒着严寒 尖尖的乳房也不忘灌浆
女孩如一朵等在羞涩里的棉桃
西北风记住所有约会 当冻红的手指
碰着手指 他那滴酒斟出一件古陶
他向大地学习细小的事情
细小的联系 心动一刹那唤回一只鸟
狗儿炖熟的泪水循环到他眼里
情人的身体香 像某种哭叫
心只动了一下 揪着卧在天边的山
暮色盛满寒冷的听力 寒冷的远眺
摆上小炕桌 他爱上不停开始的
第一场雪 飘落得如此姣好
杨炼老照相册尾页,题记写于母亲心梗逝世当日
死·生:一九七六年
他一天天追赶母亲的死
追 一部早晨狂转的手摇电话机
自行车把顶着天空的噩耗后退
风砸在脸上 钢印砸进他的缺席
医院的味儿半握在蜡制的掌心里
母亲发脆的手 水泥地上摔断的树枝
带走了肩轴疼 磕坏的眼镜片
也在抱怨他来得太迟
或太早 一根蜡烛还得等三十年
完成那熄灭 那薄薄皮肤下黑暗的构思
逆着风佝偻蹬车 用字攻占一团果肉
三十年 缺席分娩他成一首诗
母亲一行也没读过的 一次次托梦
错过的 一种血脉滴洒墨汁
给一本蜡制的书无数早晨的篇幅
他星星点点洇开 像母亲隐秘发育的无知
用自己重写母亲诀别的年龄
自行车铃声似的死亡念头 太熟悉时
比事实还近 从碎了的骨灰瓮开始
他只剩双倍的生命和美丽
照相册——有时间的梦
千分之一秒的现实都迎着赝品的未来
村子也夹进两页间 小虫的残骸
多年前就碎了 抱着他痛哭的光速
到封面为止 母亲签署的水位
仅仅是这个名字 玻璃幽闭的一夜
灯下米黄色拢住的日期被翻开
河水 有个呛入鼻孔的硬度
他轮流被拧亮 轮流墨绿地潜回
一帧深似一帧地制作一个梦
脸 陷进粘合它们隔绝它们的空白
碾平的村子推着母亲碾平的阴户
抽啊 时间的耳光一记记剪裁
每一帧溺死的经历 每种赝品式的
青春 雁声一夜夜呼啸着不在
鲜艳如一首序曲演绎的界限
仅仅需要界限 一一检阅这溃败
都一样远 母亲的断壁残垣
被他抱着 还用一条发黄的路回家
这部把灰烬精美装订成册的家
千分之一秒后 才懂得不醒来多么宝贵
●杨炼 (1955—),中国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生于瑞士,文革中开始写作,朦胧诗最早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1988年后环球漂泊,追求建立“诗意的他者”之自觉。2012年获诺尼诺国际文学奖(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Prize),2013年获首届“天铎”长诗奖,2014年获卡普里国际诗歌奖(The International Capri Prize2014)。2013年应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08年至2014年任国际笔会理事。现任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现居柏林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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