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山撰 | 陳東東:你将去西藏
你将去西藏
1
你将去西藏。
你只需拨一个电话,旅行社就会把机票送来。
门铃响了以后,透过猫眼,你看到弧形帅哥候在走道里,手捧那条折起的纸片片——它分明就是一对翅膀,能让你当天从上海飞抵拉萨。
航班上,你的邻座全副背包客装扮,显然跟你的目的地相同。你们的目的却未必是一样的……
在成都转机,你买了本《西藏完全绣像最新修订探险手册足本》,心想这是否有点儿夸张了。
然而刚出贡嘎机场,你就嘴唇发紫、头痛欲裂、浑身冷汗、透不过气来。并且你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的感冒一直都没有好,此时更像是越发严重了……这一下很容易转成肺水肿——一种特别危险的高原疾病,不及时治疗就会没命——所以,呃所以,你没怎么犹豫赶紧退回了候机大厅,赶紧,得赶紧重新返回机舱!
……晚饭那会儿,你已经又坐在上海的寓所里。
落地台灯照耀着那本厚厚的旅行书。
你再次将它胡乱翻看时,夹在里面的登机牌滑落,掉进了你不曾在意的阴影。
2
或许,至少有一次你这么设想,送机票上门的是你的同好。
让人进了屋你才看清,透过猫眼被错认作弧形帅哥的实际上是一个高挑的姑娘,翘着屁股,市面上流行称之为美女。她跟你聊起了她也不曾去过的西藏。
你们一起查阅那本探险手册,一起设计了几条线路,所需的时间,还有,每一笔费用。她甚至细心到把吃过早点后在一家烟纸小店买牙签的零花钱也给算上了。
在研究如何省一点开销时,她提出了你没好意思说出的建议:要是住旅馆,两个人不妨开一个房间……
你们认真整理着行装。两个超大的双肩背旅行包。帽子,水壶和墨镜。内衣,毛衣,外衣,雨衣,羽绒衣。从深冬一直到盛夏,有这个必要吗?药物,这很重要——一定不能忽略了“高反”,一定不能咳嗽、喷嚏、胃疼、塞鼻子、怀孕,撒尿时注意不能打冷颤,倒不是担心小鸡鸡乱抖弄湿了高帮磨砂皮军用大头鞋。照相机,数码的,1200万像素是否可以了?一般而言800万足矣。再加个镜头。要是有广角那也不错。三脚架。笔记本。笔记本电脑。手机。蓝牙(它是什么呢)。电动剃须刀。录音笔。各种充电器。化妆箱。防晒油。50支唇膏。卫生巾。卫生纸。手套。安全套。睡袋。帐篷。打火机。罗盘。瑞士军刀。万金油。CD。地图。导游册。小说,康拉德还是科埃略?总不见得是马原吧。要不,恰佩克?倒是可以带上他的《海国风情》。但除此以外还是应该带几本小说,武侠和恐怖的哪种都行,只要不是科幻就好。
大概到黄昏你们才忙完。你不敢保证只是在忙行装。洗完澡手拉手一起出门吃饭的时候,你才想到,实际上早过了起飞时间。
机票呢?或许在卧室的夜壶箱上,被落地台灯照耀着,夹进了那本厚厚的旅行书。
3
这是不是一个有待缓解的小小渴念?
坐在落地台灯下你翻看一本别人的游记。那个人有点儿意气风发,因为他说:我到了西藏。他吹嘘他在路上的奇遇,甚至把他在西藏的瞌睡也神话了一番。
通常,总是这样的,旅行者在路上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别人。他不是他,他是他的他者。他的笔记本上会如同抄袭般映现出一些由衷的感触。旅行去一个确切的地址吗?旅行才是漫无目的的一番游荡呢。就像你坐在灯下的片刻茫然。继续做什么?意欲何为呢?
意欲去西藏。这个渴念的意思是想在远方让自己只是跟自己呆在一起吗?
那么为什么非得去西藏?
每一次,只要听人谈起西藏,总是有那么个渴念般的结语咕哝而出,或被轻轻地压在了舌底:一定要去那地方看看……
好像西藏是一个绝对。它的高度将它变成了绝对的远方。
因为有一个绝对的远方,你才相对地安然于譬如说上海寓所的一盏灯下,并偶尔感到了些许不安。要是没有一个远方,你又如何安心于此在?你又怎么会有所不安呢?
你听说地球是一个梨形。珠峰可是那细细的梨尖?
明知谬误,还是愿意这么去设想,这么去设问。
真的有所谓正见不成?
浑圆的时间因此在西藏有一个指向吗?
4
那是1970年代。里弄的孩子们被组织起来看一部纪录片。《无限风光在险峰》。片头的毛体字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遒劲。你已经记不得那个攀上珠峰的藏族女登山队员的名字了,不过你记得她在世界最高处扯开红旗的架势和形象。你疑惑于她爬那么高究竟为什么?暗地里,当时还穿着开裆裤的弟弟在你边上却蛮有把握——
上去拍照。
5
你将去西藏。
这一想法如同悬念,盘绕于脑际是否已经将近二十年?
那时你刚刚从大学里出来,被分配到一所中学教书。某个下午,阴沉着天,校党支书记突着一双玳瑁边眼镜框住的水泡眼,将这一想法用第二人称挂在了你脑筋的某个拐弯处。
“我将去西藏。”像是在转述一个秘密,你把它传递到母亲那儿:八年;工资翻倍;除了寒暑假,每两年还有半年假期。
但是,身体呢?……
为什么去西藏没必要多问,或实在没必要给出答案。去西藏,如此自然又必然的选择,似乎人生在世本来就至少要去一趟西藏,就像有几年的流行说法:姑娘至少要剃一次光头;小伙子活到十八岁还不曾打炮就犯了大错。
要问的是:身体……
身体阿吃得消?
剃光后头型歪瓜裂枣那可怎么办?
十八岁毛阿长齐了?
于是,你没有以援藏的名义在二十年前就到西藏去。原因在于身体。不,原因在于对身体的物质性疑虑。也不对,原因在于对跟身体有关的那个西藏之物质性没半点概念:似乎以为要是西藏匮乏空气,那么它也就匮乏一切……这实际上不是想象的匮乏吗?它牵涉到对所谓未来的看法。
每个人都一次性不可重复地经历时间。
在上海,仿佛遥看不到远在西藏的那个未来。
然而在上海透过浊重的空气阿看得清近在咫尺的未来?
6
对西藏物质性的想象,总是有意匮乏着。似乎不可或缺于身体的氧气一旦稀少,西藏就成了精神的高原。从那本游记里,你读到过一些这样的表述:
一种激动人心而又神秘莫测的感受突然到来,有如过电,又仿佛它来自另一个世界。
产生这种神奇的仙法巫术就好像某人偶然间因念诵“芝麻开门”的咒语而打开封闭藏宝洞洞口的石板一样,一个纯精神的宇宙闪耀着闪耀着,从透不过气来的黑暗里显现、笼罩和照临。
语无伦次间一定还有人说起了原在、灵魂像风、永恒和幸福:它可能是一种视觉,也可能是一种欢笑,或一条臂膀的曲线,一个普通的姿势,一种美的特殊形式,一刹那,由光明的非同一般之本质幻化的偶然瞬间……
这是否人人被西藏吸引的所以然?
精神性带来绝对。而相对的生命历程是通往绝对的。
真是这样吗?所以为什么去西藏没必要多问,或实在没必要给出答案吗?
问题仅在于物质性?
你将去西藏?
身体阿吃得消?
7
有一天中午,快递公司把一盒录像带送上门来了。那是她拍的纪录片《天葬》,实际上也还算不上纪录片,只是些素材,45分钟长短,镜头不放过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
死后腐败又再次坏死以至于发黑的尸体被切割开来,骨头被用石头敲碎、砸烂,内脏和肠子被用作招徕,鹰鹫在一边不太有耐性地等着、啄食着、叼着肉块儿低飞、到山岩上刮磨喙边的血迹……
据说在别人吃饭时放这盘录像带也是适宜的。观看者欲吐的表情,反衬一种精神性快感?胃在呼啸,而精神在呼啸里比鹰鹫们飞得高。
你也选了个吃饭的时刻看这盘录像带。你全看进去了,也全吃进去了。
现在提起它,是觉得这多少算一件相关的小事。它铺就了你去西藏之路的那么一小截。
8
谈起“一生至少去一趟西藏”,他把天葬也当成了理由。
他书桌上放着新买的狗屁书:《一生必去的50个地方》。之所以狗屁,用秀丽的小楷字,他在书的扉页上胡写:因为连人生在世也从来就没必要!那么人生怎样在世,及至人生到哪里在世,在世又该去哪里,更从何谈起?根据安在?还他妈50个地方呢!
……他以频频上厕所堆小山的方式删减着那本书,一再抱怨书的用纸过好,几乎弄伤了后窍。
后来,当跟他谈起“一生至少去一趟西藏”,那本书已经只剩下“西藏和它的天葬”一节了。
一般地,人体有三部分,其一是肉体,心灵以此学习艰苦的生活教训;其次为媒体,这是由人的贪欲以及强烈的情欲所形成;再次为灵体,也即所谓不灭的灵魂。一个人死去因此经过三个阶段:肉体必定瓦解,媒体必会融化,灵体则必须被指引走上超脱之路……
他可以以此作为理由吗?
我可以以此作为理由吗?
人没有必要来到世上,但却有必要离开这世界。他的大意如此。
而天葬,是灵魂终于找到的属于自己的丧葬仪式。这种仪式源于生命的本极而最终抵达对命运的超脱。
为此因而就要去西藏?
9
上海算不算物质的首都?
当你在上海想象西藏,尤其以想象的匮乏把西藏想象成物质性的匮乏之地,它作为一片精神性高原,就起码在象征的层面上被你所意料。这牵涉到一些象征的元素,比如——
海:那片高原从海中升起,它的地貌特征几可跟怒海翻腾的姿态类比……
雪:雪域,雪山,雪线,雪崩,雪盲,雪莲,雪人,雪顿……看看这些词!
光:在它和你的眼睛之间究竟有没有大气层间隔、阻碍着?
谈起“一生至少去一趟西藏”,高原的精神性仿佛一个当然的理由。它背后有个词叫作“意义”。精神·意义,这是作为身体和物质的人类为在世之没必要找来的必要性。为何活着,为了精神·意义。为了由此构成的语言。而西藏,不知为什么,被一群在上海某个酒吧里围坐的人们认定特产着极具必要性的精神·意义。为了它的精神·意义,所以,他们说:“一生至少去一趟西藏”。
当然,语言是不同的。他们换着说:
海
雪
光
构成的符号之梯是向上的,但同时也向下。谁要是一脚踏空,会跌进怎样的虚无?物质性还是精神性?然而那都指向绝对。意义又何在呢?
那个以天葬为理由的人要把死亡也加入西藏的符号之梯。
10
去西藏的理由就像去西藏的道路,并不单一。要是一下从低海拔的上海飞上高原身体会受不了,要是因为准备得太充分以至错过了航班,那么就想想别的途径吧。坐在落地台灯下继续翻看旅行之书,你设想着滇藏线、青藏线、新藏线、川藏线,你甚至设想飞到加德满都再走中尼公路到拉萨。那么,有必要为每一条进藏路线找寻一条或数条“一生至少去一趟西藏”的漂亮理由吗?
为何去西藏?
实际上很少有人这么问。似乎去西藏是如此自然又必然的选择。
你将去西藏。
人人都懂得跳过为什么,直接来一句:
身体阿吃得消?
11
身体阿吃得消?
——应该没问题。
——其实不是个问题。
或许这么问只是不想说出那疑惑。
怎么就想到从一个物质的首都往西藏跑呢?那个地方……
也有说“那种地方……”的。
——只是刚好有时间,可以去那儿。
——因为实在没必要呆在任何地方,也就没必要呆在此地了。
于是,你将去西藏。
12
每个人在世的潜台词都是我将去,并且我正在去。他这么说,或让你这么想,在他送你去火车站的时候。很可能,这天堆过小山,他用罄了《一生必去的50个地方》的最后几页。
X月X日:
最后一次将行李整得大致妥贴。已将几包书寄往拉萨。……天气极好。因为准备好了是一趟长途旅行,反而觉得1352次车的那种缓慢更惬人意。但它的确太慢了,在镇江附近停(说是临时停车)了近两个小时。晚至21点,才过长江大桥。
你发现自己坐在车窗边的翻板凳上读一些奇怪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引述古希腊人麦加斯梯尼(Megasthnes)的《印度志》,想要论证一个有关西藏的传说:
……有一片其四周约为3000行程的高原,其山脚下就是金矿,完全由魔怪般的蚂蚁挖掘,这些蚂蚁至少可以说如同狐狸那样大小,而且具有特别快的速度,仅以捕捉猎物为生。这些蚂蚁在冬季掘土。它们如同鼹鼠一般以清理出来的泥土在洞口筑成一座座小丘。这些清理出来的泥土实际上是金粉或尘埃状的黄金,只需要稍微以火加热。所以附近居民以骡子驮载的方法运走尽量多的金土,但却要分外注意藏身。因为如果他们公开行动,那么他们就将受到蚂蚁的攻击,被蚂蚁驱散和受到追击。如果蚂蚁追上了他们,那么甚至会把他们及骡子统统扼死……
要是说起抽象的西藏印象——它似乎不在某个个人的脑中,一定也不在这个叫麦加斯梯尼的古希腊人的脑中——这段胡扯倒算是一个寓言式的表述。但这跟你去西藏有什么关系呢?
在硬卧车厢这头,几个人逗弄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她透过开裆裤说她是女孩。
13
那么,许多人正为了麦加斯梯尼的那种西藏而去了西藏。在寓言和现实的双重意义上。
狐狸那样大小的蚂蚁……海客谈瀛洲式的经典表述。
当你动了念头,当你说:“我将去西藏”的时候,所有的旅行记、探险手册、访问日志、导游图、回忆录、山中来信、野史演义和秘境奇谭向你出示了同一个路标。实际上,正是这一路标让你动了念头说:“我将去西藏”。你将去西藏以便出示又一个、同一个路标——要是你并不打算涂抹新的旅行记、探险手册、访问日志、导游图、回忆录、山中来信、野史演义和秘境奇谭,那么你大概也免不了说一句:狐狸那样大小的蚂蚁……这种表述刚好是一个像样的路标。
除了旅行到远方让自己只是跟自己呆在一起,你也不可能不让自己只是跟旅行呆在一起,不让自己只是跟他人呆在一起,要不然你为何行往远方呢?
游记里的这几句似是而非。当然它又那么似非而是。一方面,你正跟人说:
我将去西藏。
你为何行往远方又再回还?
那个路标并不是弯曲的?
狐狸那样大小的蚂蚁……
从远方回还后你才有可能如此谈瀛洲。
你的行装里并没有少了笔记本电脑,一个装着两枝铅笔和一枝圆珠笔的浮世绘小布袋,还有,黑皮面的分栏日记簿,快译通手帐王(算什么鸡巴词!)。就是说,想好了要在去西藏的路上写点儿什么;想好了要写一写你的西藏;想好了要在回来后压低嗓门跟人家说:
狐狸那样大小的蚂蚁……
打定了主意,要在那么多旅行记、探险手册、访问日志、导游图、回忆录、山中来信、野史演义和秘境奇谭上再添加一本吗?
其精神·意义何在呢?
要是并不言说,并不把所历以语言的方式重构,记录、想象、虚饰、幻化,那么你在世的精神·意义就真的没有了。
所以,你记得,在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之后,里维-斯特劳斯也预备讲述自己的探险经验了,而且,后来写了好几百万言。
所以,每个人并不每天都讲述着自己的历程吗?
所以,在这里,你不妨剪贴一则笔记:
除了那小女孩半夜啼哭,车上一夜不仅无事,而且无梦。睡了个懒觉,到9点才从中铺下来,漱洗,喝酸奶,咬面包。车窗外景色已经变作北方风貌——黄土地况是我每次经过都愿意多看它几眼的,那些建在小型地峡、深沟和土坑里的房子,那些窑洞……车过秦岭已近黄昏,山体看上去漂亮得特别。从山间穿过,在90度甚至360度地折行和蜿蜒之时,你会把列车想象成一卷盘绕的胶片,而周遭风景正是被放映的电影画面。白天几乎就没有看书,贪看车窗外景致漫流。早睡,明抵达成都需要早起。
14
旅行无非是言说,就像生活也就是言说。
游记作者继续言说,继续深入、沉浸、闷头不透气地沦陷在自己的旅行回忆里。而你的出发差不多跟他如出一辙。
不是为了行走,只是想要言说。
你将去西藏。
还没有动作先有了语言。
言说比行为更精神·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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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则笔记:
车晚点,但不过份,6点半就抵达了成都。出站时天光未现。成都站前人头攒动,却并没有在许多火车站看到的那种匆忙、混乱和肮脏。到站边一快餐点心店里坐下,喝粥吃包子,等待天亮。
读一本厚书:《喇嘛王朝的覆灭》。是这本书本身颇具吸引力还是它背后的西藏在吸引着我?然而,正是一堆言说把我带往言说所指涉的那个西藏。它被一层又一层言说厚厚地围绕着,它被言说之墙封闭,又被言说之路打开,它在言说之下还有一个本来面目吗?对其本来面目的揭示,难道并不是又一番言说?反正,这次西藏之行(已经开始了吧)让我又重新去读这种言说的大部头……
那边几个成都女人在叫嚷着说话,以为她们架吵得不可开交了,转头看去,才见她们神情自若平淡,只不过一般谈家常而已。
乞丐隔着大玻璃朝店堂里察看,见有人吃剩了馒头糕饼之类,即箭步进来,将它们扫入一口砂锅,回到大玻璃外面迅疾吞食。
8点半,打车往她住的小区,司机并不熟路,打听一番,才在相对更有名也更醒目的“巴黎阳光”门前下了车。给她打电话,不久她就下楼来了。
我们议论起为何在成都会突兀地有一片叫“巴黎阳光”的据说还相当“高尚”的住宅区。要是凡事得有个对称、呼应、联系和因果,那么在巴黎,该有个称之为“成都阴霾”的低档去处才解释得过去。很可能,嘿,阳光而巴黎的潜台词正是说阴霾有多么成都……相对成都的阴霾——眼下它的确灰蒙蒙一片,跟我每次来这里时一个模样——拉萨城的阳光就太“高尚”了——当然我也就是听说而已——然而并没有房地产商借来一用。
已四年没有跟她再见。并不见她有大的变化,后来经她提醒,注意其腰身,才觉她的确胖了不少。她现在住在四楼一套跃层房子里,小客厅,楼上是一间更小的卧室和一间仅能铺开一床被子的储物间(书房?)。我就暂住在这个小间里。瑞环——她的那条狗的确已经老了,怎么看都是一只皱着眉头还想要探讨些道德问题的学究狗。
小客厅里有一个窄高的书架,直到离地3米多的天花板。仰头望去,上面放的尽是她开书店时进的那些书。上海某书房西墙的架子上摞着大致相同的一堆书,那是我当初分了好多回从卡夫卡书店买来,再乘着飞机运回家去的,另外有一些,则是从她开的书店邮购得来。比较有意思的是那套“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从第一辑直到十一辑。为什么买下它们?因它们实在过于便宜了。我今天还记得那些文章标题,并趁机从书架上取下它们又重温一回,当然,依然不读文章的内容:
“天喇嘛益西沃的《文告》”
“西藏的噶伦协札旺曲结布”
“三组女神”
“吐蕃僧诤问题的新透视”
“红星照耀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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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把那盘《天葬》快递给你之前,你已经多次听她谈起过西藏。偶尔的、临时想起来的、郑重其事或漫不经心的西藏。她去西藏,从那里回来,然后又去,在那儿呆下来。有几次,电话从拉萨打来,另有几次,你拨电话接通了拉萨。听上去,声音有乌云镶上了金边的质地。
似乎,她总是把一个乌云镶上了金边的印象叠加于你的西藏概念。
要是西藏真的是精神性的,那么其精神图式是否乌云镶上了金边呢?
这可否构成一个新寓言,开头一句说:
乌云镶上了金边的天空下有狐狸那样大小的蚂蚁……
17
从成都到西藏仿佛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已经有好几年,你的那些西藏讯息几乎全都来自成都;你的那些去了西藏又返回的朋友也全都打成都飞起又飞落。
有人背着行囊往低处走,往低处走,走进了成都某条深巷里她开的书店,然而他转出来时却意外地几乎睁不开眼睛了,他站在了最高处,在乌云镶上了金边的西藏天空下,黄昏的阳光平射过来,照耀着他和他背靠的夹波日。
军航:成都-拉萨(每周4班)1100元
你能在街边几家旅行社门前的小黑版上读到这行字。有几次,你在墙头涂鸦间也读到了这行字,边上有老军医专治淋病梅毒尖锐湿疣滴虫黄浊骚痒灼痛诸如此类的油印小广告,大概它们都属同一系统故贴往一处吧。
相比飞拉萨不打折的民航机票,它便宜了170元。
而你想的是汽车入藏。飞机进藏海拨一下子从几百米上升到3000多米,没有一个逐步从低到高的适应过程,比较容易发生高原反应。而汽车进藏海拔逐渐升高,有利于适应高原反应……相对飞机的高速度,汽车之慢正可以有时间言说你的去西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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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川藏线进藏好还是走青藏线进藏好?
川藏线是陆路进藏风景最美的路线,但这条线也是最危险的一条线路,路况基本以砂石或石子路面为主,危险主要来自自然条件,此线路横穿横断山脉,雨季多泥石流,冬季多大雪封山,途中四季变幻无常,住宿和餐饮条件很简陋,比较适合旅游探险者或深度旅游爱好者,建议初次进藏的游客不要选择这条线路。青藏线为进藏路况最好的线路,虽然每年都在不停地修路中,但大部分的路段为柏油路面,基本上没有危险,住宿和餐饮条件也比其它进藏路线齐备,只是风景较平淡、单调,比不上川藏、滇藏的秀丽天险风光,并且沿途要翻越几座海拨5000米左右的山口(昆仑山口、唐古拉山口),可能会有一定的高原反应,适合初次进藏又不想乘飞机的旅游者。
19
你将去西藏。你将走川藏线。
这可以让你沿途看到那种称之为风景的美?
你其实不是个旅游者,甚至不打算是一个旅行者。你被言说的路标指引,并且你也将言说些什么。
风景•美/精神•意义。
你将走川藏线以便更多地言说它们吗?
因为这条线的物质性相比比如说青藏线而言要差许多吗?——这构成对风景的一种理解,要点在于风景是撇开物质性被精神•意义地看待的,尽管,你听说:
地理学者作为风景的解说者和研究者,认为风景是一种有价值的、日益减少的资源。
价值,毕竟是意义的另一个说法。物质性和精神性在价值和意义间正可通约。
你想起多少年前你读到的一些风景论说,你把它跟你的川藏线一起回忆、一起想象了。
……风景似乎仅仅被考虑是一个自然的子系统,然而川藏线沿途的风景远不止是一个自然形态的事物……风景一直发生着可观的人为变化,因而基本上它是人造的……风景被称为一张“用过数次的羊皮纸”,其中后来的文化具有在先文化的一切业已磨损的痕迹……那具有意义的风景因素恰恰是对比。川藏线途中一座悬崖可能在风景中构成一个有益的物理划分,但是风景的性质在分界线的每一边都没有变化。悬崖本身对于风景是有意义的,它对于站在它顶峰俯视山谷的人是很有意义的,而且它对于站在山谷中眺望山脉的人也是有意义的。在每一种情况下,风景展现在人的面前而且包含着完全不同的物理形态。可是当欣赏风景是一个持续的感受时,它却很少是一个持续地具有意义的感受。因为其物理特性或古代遗迹或稀少性或其象征价值,在风景中有一些地点能够提高感受性,譬如青藏线沿途那些突出的位置以及包含着一系列风景形式的景致……
另外呢?风景不正是被叫做风景的一切所指吗?风景是言说而值得被言说。
20
X月X日
实际上我却只能走青藏线。我拖着的那口大箱子让我不便于分段入藏,而据说是因为这季节川藏线路况叵测,并没有长途车直发拉萨。有成都到昌都的车,但不得而知能否走通后续从昌都到拉萨的那条路……不过我还是找到了直接从成都陆路进藏的途径,当然,它要来一次巨大的绕行,一次朝拉萨的缓慢转悠:它先到西宁,从那儿接着走青藏线进去。下午,她陪我去了火车站附近一长途车站,订好下周二(4月13日)发往拉萨的汽车票,空调卧铺大巴,需两天三夜才能到达。票价为610元,先付了50元订票费(车上的铺位也订下了),等下周二上车后再补余款。虽然这种转道青藏线的长途车每天都有,但车次并不固定,客满一辆才发车一辆……
21
别的笔记或言说,譬如——
为了出发,你创造出远方——你说“你将去西藏”——远方令你的近况一下子很糟……很糟糕。只有当你设想西藏并打算以现在为出发点朝它奔赴的时候,你才觉得好一点了,好极了!
22
迈出第一步时你觉得什么都好,那么好,因为远方依然遥远。而当设想中的远方成为你的近况和现在,它的超现实被你履历,一脚踏住,归于现实,你的感觉又会很糟……很糟糕!不过不要紧,又有远方正欲被创造,要让你以现在为出发点朝它奔赴——哪怕那个又一次升起的远方不过是你原先的出发之地,你接下去的旅行只是返回,它也还会是好的——它让你觉得好一点了,好极了!
23
一个永远美好、怎么也抵达不了的远方在藏语典籍里被称作香巴拉。它的不可企及是以传奇的方式、也就是仅只言之凿凿地存在于话语中的确切无疑为人所向往。据说人一到达香巴拉,就会看到由美丽公园与城堡构成的理想国土,四周有双层雪山围绕,分成八区如莲花瓣状。香巴拉居民,各种食物与乐趣不缺,丰饶无比,拥有大量金银珠宝,生活和乐,无人犯罪,居民各自遵循智慧而生活,皆已达到修行的高层境界。另据藏文、梵文写作的各种香巴拉入境指南,前往香巴拉圣境要通过荒漠与高山,旅行者除了必须克服崇山峻岭及大河等自然障碍外,亦须以神通力求诸护法神协助,以降伏沿途恶魔……这个香巴拉传奇又似乎并非不可企及——它像一个可以从地图上沙数般浩繁无尽的地名里淘洗出来、在某一刻被放大镜照见、被清楚地看到、被食指触及的黄金地址,只要有点儿耐力和决心、激情和信仰、意志和理想就能够抵及。——那意思是说,只要你出发,旅行,你就能跨进你的远方。为了这信念,一种或数种香巴拉地图还真的被绘制出来,沿街兜售呢。
24
你注意又没有注意过那些于扬尘的大马路或能隐约听闻喧嚣的小巷里比附传奇的香巴拉,直到有一天,你真的到了拉萨八角街一个黯淡的店铺,在浓重的酥油味弥散的寂静里,在一堆做旧的皮革画和几把藏刀下面,你抽出了一叠烟香熏黄的藏纸手绘,你看到了人们对它的想象:
——香巴拉地理就像个坛城,呈轮状或有八瓣的莲花,每一瓣是一个由总督治理的行政区,每个行政区有一亿两千万个村庄,整个香巴拉的边缘是无法逾越的雪山;
——香巴拉的中心是它的首都Kalapa,此城即使在夜晚也亮如白昼,城里有一个太阳神殿和一个月亮神殿;
——在精神领域里,国王是佛祖的化身,拥有政教合一的无上权力,他居住在一个由宝石和金刚钻做成的宫殿里,王宫的南边有一个花园,花园里有时间之神Kalachakra与时间女神Vishvamata的神殿,它由五种珍贵物质建成:金、银、珊瑚、珍珠和松绿石;
——香巴拉首先是一个精神王国,只有受过《时轮经》灌顶的人才能到达那里,顺理成章地,它的大多数居民皆修持密宗最高佛法Kalachakra密法,即“时轮金刚法”;
——香巴拉的统治阶层是喇嘛,他们说梵语,全都受过《时轮经》灌顶,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大彻大悟;
——喇嘛之下是武士,国王是军队的最高统帅,香巴拉有着威力无比的武器系统,这一切都等待着在2327年投入战斗;
——有趣的是王国里的性别,所有的有用人物都是男性,女性除了在生子时被提起外,就是在仪式上做“智慧女”;
——国王个人拥有一百万个智慧女,“年轻如八天的月亮”,他不仅是香巴拉的极权统治者,也操纵着整个人间事物;
——虽然我们知道每个香巴拉国王的名字,但香巴拉几乎没有历史,千百年来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录下来的事情,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所谓的“视者”动乱——当某国王讲授《时轮经》时,“视者”的领袖“太阳车”表示反对,他们宁愿被赶出香巴拉也不愿接收“金刚乘”,于是三千五百万“视者”越香巴拉国界,走向印度,此时国王坐关冥想,迷醉了逃跑者,再派鸟魔将他们叼回;
——香巴拉的准确地址在Sitha河那边,但此河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有喇嘛称,Sitha河跟香巴拉王国只是被一层魔力笼罩着,外人无法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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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又一次降低了水平,夕阳得以平射进店铺矮小的门框。晕眩于幽独和异味的阅读一时炽烈炫耀,让你几乎睁不开眼睛。事后回想起来,你得到这么个概念:作为绝对的远方,香巴拉地处真实和梦幻世界之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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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是另一个黄昏,你还没有出发,还没有跨进拉萨八角街那个幽黯店铺里的黄昏。你手拿一册别人的旅行记凭窗眺看,或只是低头下瞰楼前熙嚷的市场街转角。一辆冷藏车已经倒好车,停下,已经有几个黑橡皮围裙汉抢前去背猪肉,而一个少妇捧花姗姗穿过他们,从上面,你能清晰地看进她的乳沟……那本旅行记用文字也用地图为你勾勒远方的轮廓,而你将为之填上色彩,做出明暗效果,调整透视比例。其方式跟画画儿又那么不一样——你不能眺看或下瞰般在远方之外完成远方,你必须奔赴,像走上舞台那样到远方去完成那远方的戏剧。你手里的旅行记是一卷剧本吗?不,它是一个对照,一种触动,让你感觉到你在你的近况里活得有多么平庸、憋闷、无趣、乏味、不光彩,以至于颓唐和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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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是否还坐在寓所的落地台灯下;你不知道你是翻看还是正书写着一本别人的旅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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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远方,在边城唯一的丁字街口,一家油腻腻的牛肉汤面馆楼上,另一个你此时惆怅于另一个也是同一个黄昏。她是你的变身吗?一个相貌平平的女教师、老姑娘、体罚孩子的专家和古怪的性幻想狂,她手里拿着的那本旅行记,翻开在一个你没有读到,却处身其间的美好章节。那个章节讲述一个人凭窗眺看,或只是低头下瞰楼前熙嚷的市场街转角。一辆冷藏车已经倒好车,停下,已经有几个黑橡皮围裙汉抢前去背猪肉,而一个少妇捧花姗姗穿过他们,从上面,有人能清晰地看进她的乳沟……这样的文字图景令她郁郁寡欢于眼前的近况:胡杨树边歪倒着的手扶拖拉机,肮脏的羊群拥塞了砂石路,被春风卷起的一大片黄尘漫舞于夕照,几个农民披着瘪西装追逐卖鸡蛋的大脸盘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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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向往于那个叫西藏的远方,让西藏出发,朝着你走来,就像少妇捧花姗姗穿过市场街。在一家甜茶馆她挑了个座儿,独自坐着。转经后歇息的人们过来搭讪,围着她,好像有求于她,不禁让她有点儿飘飘然。但是你还没有到场,你只是将要去西藏——为了让自己不致坠入另一个也是同一个迅速近况化的平淡无奇,你并不在她的对面出现。你真实的真实性必须在于,你是她从遥望中的边僻之地遥望过来时所看见,不,所想象的那个样子——实际上你和她正在互换。当你把那册别人的旅行记随手扔在大理石面的紫檀木几案上,抓起你的手机和手提,边把胳臂伸进风衣袖管边下楼走到市场街上;当你从一个报刊亭前拐过,踱向小广场,进入她悠然于明媚的五月阳光下的视野之际;你的形象和风度、无意间的摇摆、来不及刮干净的胡子和有几天没洗的头发、尤其是你为了遮掩对远方也就是西藏和她的思念而熬红了眼睛(为什么呢?忙于极目长眺,翻看地图,查阅资料?)特意戴上的那副墨镜,必须像盒子那幽深厚重的部分,足以跟她轻轻迎上来的、如盒盖般要把那个希望关在里面变成梦之现实的意愿,有咔嗒一声恰巧抿然的吻合。
对了,吻合!吻向远方,用舌头去缠绕远方的舌头,去舔她,吞她,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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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去西藏,你认为远方的西藏正需要你,你更是迫不及待地需要朝她的投怀去送抱。那么,可以用引号引几句对恋爱的议论来议论西藏吗?
“思念远方的情人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此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远在天边的那一方;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与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精神·意义。”
“我”,可以在此被换算成“她”,要是“你”并不被变写为另一个指代词;可要是“我”被换算成“你”,“你”是否就得要变写为“她”呢?似乎,“你”跟“她”互为远方和向往中的渴意。
但是,“思念远方的情人从根本上却意味着恋人的位置与其情人的位置无法相互取代;这就是说:我爱对方要甚于对方爱我。”
这尤为明显地表现在你,一个旅人,朝绝对远方的思虑和奔赴。你知道,这绝对远方指的是香巴拉,而你的奔赴之地则只能是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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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月X日
……翻看着《喇嘛王国的覆灭》,尽量以一种闲看的眼光熟视无诸对付着周遭,有时干脆就打起了瞌睡……
将我拽进去的是一个画面风格类希区柯克的梦(黑白的吗?),带着旁白。那个1937年的龙厦怎么看怎么像萨尔瓦多·达利,似乎一对凸眼立即要掉出来……他没有真实的理由怀疑噶厦政府企图逮捕他,他觉得以他为首的“求幸福者同盟”非常强大……当他到达布达拉宫,在那里遇见了一位侍卫官,那人当即向他宣读一道命令……你干出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有人指控你犯下了重罪……他被除掉官服,站在那里待绑……这时候他决定逃跑,他确信能跑到跟自己一起来的随从那里,拿到自己的枪,然后骑上马逃往色拉寺……当他跑出来时,期望马上碰到拿着自己手枪的随从,但他惊愕于随从不见了……于是他朝布达拉宫台阶下跑,漫长地朝下跑,同时,他的随从在远处出现了,回头朝台阶上跑,样子像踩在一座棉花仓库里,软棉棉地朝上跑,手里举着枪呼喊……老爷,手枪在这里……布达拉宫阶梯顶端的卫兵发现了他们,开始跑下来追他,高喊着……不准逃跑……他被判处死刑,但是担心死后其顽固的鬼魂可能变成幽灵进行报复,甚至影响到达赖转世灵童的寻访,就对他施以挖眼的酷刑……一根光滑而呈圆形的牦牛骨被置于他的太阳穴,他的头被皮带缠绕束缚,然后,一根木棍在他的头顶转动皮带,直到眼珠从眼眶里掉出来为止……皮带只勒出他一个眼珠,他另一个眼珠被小刀挖出……最后,滚烫的油被倒进他眼窝里烧灼伤口。
书从我的胸口滑落。我惊坐起来发现我在成都一个堆着货物和遍布垃圾的停车场。那两个猫眯姑娘蹭到我身边问:“打不打牌?”那“牌”字的发音稍稍飘忽,听上去像是在邀请打什么另外的东西。那就打牌吧!不过我还是被那本书里的拉萨所牵绕。我大概还没从白昼的噩梦里脱身。我一路输下去,输下去,心想为什么还没有发车?
22点,车终于发动了!去拉萨的那股兴奋劲儿却完全没有了。但是当大巴车加速把成都灯火辉煌和刚刚进入夜生活的蒸腾鼎沸甩在后面,急驰进一片细雨空蒙的黑暗前程的时候,我的兴奋劲儿又有点上来了。我不知道一路上还会有多少烦恼到来,但是上路,尤其是往拉萨这么一个对许多人来说超现实的成份远远多于现实的去处,不是为了深入一种所谓的祛烦之境吗?车内熄了灯,一个小姑娘坐在司机座边的发动机箱上眺望前方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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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你设想,你已经从拉萨八廓街那个幽黯店铺里的黄昏一脚迈出,站在一片石头房屋间的星空底下,你再次想到你已经在你向往的远方了。那么为什么你不同于比如说你那个变身——你并没有像她可能或肯定会大失所望的那样,在你远方的近况里感觉又一次很糟……很糟糕?你稍稍有点儿透不过气来,但是你自以为好极了,并且你找到了终于跟你远方的情人单独相处的那种幸福。这像是渴意总算得以缓解那一刻的幸福——奇迹在于,其短暂性正在被持续、延接——解释无非是,你来到了你的远方也还在思念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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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切的感受还是出于想象?你抵达了它却依然没有抵达;你无时不在它的现实之中却依然不知道它的现实究竟何在;你依然在它的超现实境地里迈进,就像此刻在它的星空下。因为它的核心不在它之中吗?因为作为远方的它更为绝对地指向香巴拉?因为它是高度、非物质化、精神性和意义之所在?都是都不是。它是你期望它咔嗒一声恰巧抿然的吻合?要是你想虚构又履历一个远方。而这正出于一个人精神·意义的需求。
西藏是被你杜撰出来的远方,就像香巴拉是被西藏杜撰出来的远方。然而这杜撰却是信仰,或采取了典型的信仰方式。不管怎么说,你都会在你自己的旅行记里写道——正如那是你从别人的旅行记里读来的——西藏像那个真实存在然而被刻意地、创造性地、情感丰沛地理想化了的永恒情人,发出光华万道,耀目逼人;更甚的是,当这种光华收敛起来,像这个黄昏和接着缓慢降临的星夜,像你一点点冷却的激情因添加了新思念而雕塑般成形,西藏又为你提供了一个书写的情境。这才是最重要的。能够凭此书写出意义,尽管其实只书写出语言,这才是远方的精神·意义所在。西藏或香巴拉都是语言和语言的精神·意义。
你将去“西藏”——“西藏”在此似乎等同于“香巴拉”,尽管它们只不过正可以通约——要是“远方”足够被换算成精神·意义。而精神·意义,是否一定得变写为“语言”呢?
这样你得以继续——远方被创造出来,为了你活在自己的近况里,为了你活在其中的精神·意义,为了由此构成的语言。
2004年4月,写于进藏之前的成都
2010年12月,改于又一次进藏之后的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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