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影节 | 《魂断威尼斯》：俄耳普斯的洞穴里没有情人的位置

《魂断威尼斯》海报

文 | 车小爷（长春）

伯恩·安德森的凝视，大概比美杜莎的注目更为致命。这个少年的一生大概在对维斯康蒂的爱与恨中度过，因为《魂断威尼斯》，他凝固成世上最美的男孩，从此滞于原地，时间的触碰被人们有意冠以可耻的标签。而在威尼斯悒郁的热风里，这美的破坏力如鱼得水地在阿森巴赫的心里恣意繁衍，最终予他死亡的恩典。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俄耳普斯立体主义说：“…在描绘新的结构时，不是根据来自视觉领域的因素，而是根据完全由艺术家本人所创造的因素，并且使这种因素具有充分的真实性。俄耳甫斯主义艺术家的作品必须给人一种纯粹的审美乐趣，给人一种清晰明确的结构，同时又给人一种崇高的含义，这就是纯艺术的所谓主题。”俄耳普斯的回望是致命的，为情人而来，他的洞穴里却注定没有情人的位置。同样，杀死阿森巴赫的瘟疫不是柏拉图之爱，也不是弗洛伊德的力比多，而是人类生之本能和死之本能的自然组合，由美触发，向死而生。

第一张床，我爱你

当面色苍白的阿森巴赫在涌动的夜色中颤抖地说出“不要那样笑，不要对任何人那样笑。我爱你”，这似乎不能更确定是爱情了，这爱情氤氲的同时又因其无望而升华，任何一个有感情的人类都会为其动容。“美丽和纯洁的创造是一种精神行为”，“阿森巴赫爱上的不是塔齐奥”这一被普遍认同的结论只停留在故事的表面，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来看，潜藏在无意识中的对美的痴狂在通过前意识的闸口，到达阿森巴赫的行为时，并没有半分减弱，而像最高强度的台风，席卷了他的生命。

电影剧照

柏拉图认为，世界上存在着三张床。第一张是“理式之床”，存在于人类之前，称之为“床的真实性”，它是关于床的最高真理。第二张床是木匠按 照“理式之床”做出来的“现实之床”，它是对理式之床的摹仿，和真的实体的床已经隔着两层。第三张床是画家摹仿木匠的床创造的“艺术之床”，是一种摹仿的摹仿，它和实体隔着三层。阿森巴赫为之失去心跳的，是塔齐奥鲜艳皮囊包裹的美的概念，它最真实完善，因而最美，甚至可说是美的本身。除此之外，还有透出老去的维斯康蒂的挣扎的，以阿森巴赫刺眼的红色嘴唇和寿命短暂的深色头发以及召妓情节表现的，一去不回的青春岁月，这是俄耳普斯式的对逝去事物（青葱岁月、美满家庭）的迷恋，它们构成了他的生之本能。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中塔齐奥对阿森巴赫的暗示与回应在托马斯曼的小说中并不存在，阿森巴赫的侧目对他来说，是他长久因美貌而受的关注中再平庸不过的一种。电影的这一改动被认为是一大败笔，因为它削弱了所谓“理式的床”，即塔齐奥所代表的美之本身对阿森巴赫的作用。

控制，与失控

在阿森巴赫和阿尔弗雷德的激烈争辩中，阿森巴赫说出“只有在对感觉的完全控制（domination）下，才能得到智慧、真理和人类的尊严”，他拒绝“与生俱来的天赋中罪孽、恐怖的火花”和“艺术恶魔般的功效”，在他有序整饬的人生中，把一切保持在控制范围内是他行走的法则，他必须做“平衡和力量的模范”，这也是他在隐约意识到生活

因与塔齐奥的相遇而出现失去控制的倾向时表现出慌乱和躁郁的原因。阿尔弗雷德愤怒的反驳“艺术必须邪恶，必须模棱两可，是模棱两可造就了科学”，让阿森巴赫心慌意乱，而日后发生的一切似乎证明了这些理论的预言性。

电影剧照

控制（domination）与臣服（submission）是因《五十度灰》而进入公众视线的BDSM文化中的关键词，有趣的是，受到世俗文化贬低的BDSM文化似乎比带着厚重面具的世人更接近“自我”，他们认为臣服，即失去控制，是获得控制的一种途径。阿森巴赫在试图离开威尼斯，却因行李误送而滞留在车站时从暴怒到愉悦的情绪变化过程，就是从“试图控制”到“失控”的挣扎过程。最后他坦然接受了失控的现实，这时他心中“能够继续待在塔齐奥身边”，不可告人（己）的愿望终于大方地展开，他乘坐汽艇上，于威尼斯的水面上飞驰，热风似乎也变得清凉，此刻他也露出了全片最愉悦的表情，如同“牛犊在苜蓿丛中愉悦地翻滚跳跃”，“失控”的魔力带领他去往的是“双重意义上的天堂”。

作为隐喻的疾病

马勒的柔板里，整个威尼斯都被阴暗笼罩，妇人们的白色面纱也似乎透出灰色。从古怪的船夫到瘟疫季节里难以抵挡的“新鲜”草莓，再到威尼斯城中处处可见刺鼻的可疑液体，阿森巴赫染上瘟疫的伏线从一开始便已埋下。从头到尾都在瑟瑟颤抖，汗流浃背，脸色从蜡黄转为苍白的阿森巴赫似乎注定难逃死劫，瘟疫作为双重隐喻，预示着人类死之本能的强大能量。

陀思妥耶夫斯基口中“无人居住的水晶宫”，即阿森巴赫口中“令人堕落”的现实世界，与苏珊桑塔格唾弃的隐喻的世界的分裂，让为模棱两可的艺术寻找所谓“意义”的行为不再理所当然，隐喻的身份也变得暧昧。不得不说，年老的维斯康蒂在《魂断威尼斯》里设置的瘟疫隐喻之明显直白，连同前文所说的细节改动，都是这部伟大之作的明显瑕疵。这更令人感叹，在维斯康蒂身上看到的生之本能，与阿森巴赫对美之本身的痴狂追求中映射出的死之本能（也可说是自毁倾向），可谓高级动物无法摆脱的矛盾。

电影剧照

最后，再提古怪的人类现象一种。在6月15日的上海大光明一厅，《魂断威尼斯》的放映现场，之前在《战场上的快乐圣诞》、《潜行者》、《末代皇帝》放映时均发生的笑场再一次发生。现代社会人类被戏谑的氛围浸染，心碎动人成了矫揉做作，影史经典成了嗤嗤笑料，同去观影的朋友说：“难道他们都没有爱过一个人吗？”我想或许是吧，又或许是同理同情已成了稀缺资源，俄耳普斯也不再为逝去的情人作无谓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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