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一代宗师》: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文 丨崔良箴
编丨往事如烟
摘自《别来无恙》（2017－6，东方出版社），此处有删减。
所谓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或去或留。我选择了 留在属于我的年月。
——《一代宗师》
剧情简介
1936 年,广州佛山武术界风起云涌,咏春拳第三代传人 叶问(梁朝伟饰演)崭露头角。叶问师从咏春拳第二代传人 陈华顺(袁和平饰演),秉承师父“一条腰带一口气”的告诫,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与时势共进退,在时代的洪流下恪守武术 精神与传统品德。妻子张永成(宋慧乔饰演)温婉干练,两 人夫唱妇随,恩爱有加。此时,北方八卦掌宗师宫羽田(王 庆祥饰演)因年事已高,欲隐退江湖。
新人要出头,叶问被推选为在南方隐退仪式上与宫羽田搭手比武的高手。宫羽田所卸任的中华武士会会长一职，引得众位武林高手的关注和觊觎。宫羽田独生女宫二(章子怡 饰演)因父亲与叶问比武失败，而在金楼与叶问再次比武。经此后,两人切磋武艺，鸿雁传书，情愫暗生。然而，生逢乱世, 宫羽田被当了汉奸的徒弟马三(张晋饰演)所害,宫二为报 父仇终生奉道。叶问40岁之后家道中落，与家人分离漂泊香港。叶问与宫二的儿女情长只能深埋心底，诸位民国武林人 士皆随着时代冷若寒冰的车轮各自进退，飘零......
2013 年，一直保持神秘的《一代宗师》终于在影迷的翘首企盼中亮相，这距王家卫上一部电影《蓝莓之夜》已是八年之久。
《蓝莓之夜》海报
时间，这一王家卫电影世界里恒久的主题，也延伸到电影之外，八年的停滞、发酵、转换最终沉淀了电影如今的模样。王家卫想拍关于叶问的故事由来已久，1999 年因看到已经年过七十的叶问在身体并不好的情况下于家中拍下的武术示范录影而大受感动。2002 年起他花了三年时间在各处做数据搜集，并且带着梁朝伟拜访咏春拳宗师叶问之子叶准， 且宣称要开拍以叶问为主角的功夫片。直至 2007 年的时候,梁朝伟对王家卫说 :“再不拍,我就老了,打不动了。”
《一代宗师》剧照
此时,王家卫漫长的“念念不忘”才“终有回响”。《一代宗师》的诞生,从2008年开拍之初的《一代宗师叶问》变成了2013年的《一 代宗师》，这个原本要拍叶问的电影变成了对民国武林群像的诗意追溯。 2015年再度上映的《一代宗师》3D 版，砍去了原版的旁枝末节，不写群像改写一个人的武林。时空流转,纷扰的民国武林都只化作模糊的背景，电影由叶问与宫二双线并进,叶问是纵向,宫二是横向，讲时代洪流中， 武林中人的选择与去留。
王家卫，作为香港作者电影导演的独特存在，以其天生对感觉的敏感与迷恋,对根源的寻找，对现实物化的批判能力，区别于其他电影导演。 王家卫的电影暧昧而虚无，通过现实与虚构的冗杂混合，指向现代都市生活的碎片化和荒诞性。从1988 年创作《旺角卡门》开始，一直以高度风格化的影像叙事手法展现后现代语境下的现实与记忆，人与人的关系， 人的无根状态,他将香港后工业的社会现实摹写得惟妙惟肖，把自己的电影经验与 20世纪90年代的香港城市的迷离状态与香港人自身的精神状态紧密结合，在表达上复杂多义、含混暧昧，形成属于王家卫的“香港电影经验”。
无论是《阿飞正传》对情感的逃避与异域寻根的失败，还是《东邪西毒》对爱情的坚守与执念，或是《重庆森林》中鱼龙混杂的城市景观，都曾被人读解为 20 世纪 90 年代的“香港寓言式书写”。这种高度风格化寓言式书写延续到了《一代宗师》中，王家卫准确勾勒“逝去的民国武林” 图景，建构香港人的历史记忆与传统想象，借助叶问的故事把香港镶嵌到大历史的脉络中。
《重庆森林》剧照
日本江户末期思想家左久间象山曾说:“人生下来的最初十年只需自顾。接下来的十年要顾家。跨入 20 岁之后的十年，要思故乡。然后到了30 岁，该虑国事。40岁之后，当忧天下。”电影中叶问的故事，正是从40岁开始的，这也是王家卫拍此电影的年龄。中年王家卫，摆脱了以往自己所沉迷的后现代语境下的都市人的生活状态，开始进入历史的脉络中，依旧用王家卫式电影叙事、表现手法，但触碰的是真实的历史人物，讲述的是大时代下更为真实复杂的武林世界，这世界是大时代、政治、 家国,是武术、门派、斗争,是爱情、道义、信念,是时空转换与主观记忆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文本。中年叶问是一条线，串起了与叶问发生联系的人以及他们所经历的那个时代。
当后现代遭遇传统
王家卫是典型的属于城市的导演，他的作品逃不开那些城市中痴男怨女们的情感纠葛与生命体验。空间对他来说，只是故事发生的地方，在香港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似乎都是一个故事。即使是武侠作品《东邪西毒》,西部无垠的荒凉也和香港都市人内心的沙漠对照起来，故事还是那个故事。
《东邪西毒》剧照
王家卫的故事是碎片化的，那些浮动绚丽而暧昧的影像折射人物内心的不确定性以及强调对时间流逝的感觉。规矩在之前的王家卫电影里是不存在的，那些人物都是随心所欲的。而《一代宗师》是传统的、有规矩的，这与王家卫之前的电影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代宗师》是传统叙事与后现代叙事的完美融合，而提供给王家卫整个武林的想象，就必须要提编剧徐浩峰。有人说，他们二人互相成全，缺一不可。王家卫为徐浩峰心中“逝去的民国武林”提供了最诗意化的表达。相比较徐浩峰自己的电影作品中近乎生猛的白描方式，王家卫镜头下的武林，就像一场梦境，各种炉火纯青的影像表达，足以将那个大时代的美与辉煌展现出来。
反观徐浩峰，也在另一方面成全着王家卫。徐浩峰为王家卫勾勒出整个民国武林的生态图景，让王家卫缥缈虚无的叙事落到实处，使得电影更添“宗师”的底气与历史的厚重。《一代宗师》讲的是传承、是人情、是报仇、是动荡的时代，里子面子都要顾。徐浩峰谈到“生态”时曾阐述:“所谓生态,就是武林里不同的社会阶层,以及武林里的规矩。以往的武打片不拍生态，只是拍简单的武打。”
《一代宗师》剧照
当徐浩峰的传统叙事遭遇王家卫的后现代叙事，南辕北辙的两人却碰撞出了非常独特奇妙的火花。 当徐浩峰、邹静之、张大春分别为《一代宗师》贡献了自己的积累与气息之后，王家卫的风格依旧，抑或更恢宏华丽。慢镜、大特写、明暗交织、镜像运用，以及不断地窥视，这些在后现代语境下大放光彩的美学特征，在《一代宗师》中也一样融合的非常诗意化。
王家卫注重，迷恋细节，在《一代宗师》里依旧用细节来拾取时代的面貌。镜头移动缓缓掠过金楼里的流光溢彩，宫二佛前点灯的神圣光影的变换，送葬队伍走在广袤无垠的寒冷雪地里与飘起的白色经幡，滑过宫二指尖的晶莹雪花与垂打在叶问帽檐顺势而下的雨水，更不用说电影镜头长久凝视人们的脸庞 ，关注他们的眼神，听他们的谈话，还有那枚有着穿梭时空的意义，勾连佛山、东北与香港三地，承载思念的扣子。这些细节是时代的特征，也是时代的传递者。通过细节，《一代宗师》中的传统与后现代紧紧交织在一起。
徐浩峰曾说:“叶问与宫二是刀与刀鞘的关系。”叶问作为一个男人， 装下女人的一生。这个女人，锋芒毕露，她是刀，所以把她的戏剧性保留下来了。影片最终讲述的，是她跟叶问的情感。
2015 年重映3D 版，最终也是落在了宫二与叶问的情感上。那枚纽扣，就像凤梨罐头一样是物化了的爱情。宫二最后那一张苍白的脸，生命烛火快燃尽的时候，与叶问那一句“我心里有过你”的告白，终于到达了全片的高潮，情感在这里暗流涌动。这时候的宫二，仿佛叠映出王家卫以往作品的主人公，她是周慕云、她是慕容燕、她是阿飞、她是苏丽珍。原来，王家卫电影中那些爱情悲剧，无关时代，只关乎这些痴男怨女们的执念与追求，任凭时光流转，却依然醉生梦死。
《一代宗师》剧照
宫二的话，与其说是告白，其实是宫二成全自己解脱自己，再没有退路，再也不需要继续下去的决绝、哀婉。于是在这里，传统与后现代在情感、精神层面上也达到了高度的契合。
大时代下的去与留
在王家卫的电影故事里，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有人跟着时间，有人混淆时间，有人虚空时间，还总有那么一个人，拒绝时间。停滞在某个地方，定格起来，个人人生历史不再前进，最终慢慢凋零，直到被人遗忘。
《重庆森林》剧照
《东邪西毒》中的慕容燕(嫣)执念的等待，《重庆森林》中何志武每天都吃凤梨罐头，663警察每天都光顾快餐店。他们每个人都在时间里， 停留、等待、重复。《一代宗师》中讲“宁在一思进,莫在一丝停”暗暗契合王家卫过往的时间主题，大时代的洪流下，个人的选择成就了每个人生命的长度与宽度。
每个人在做选择前，都会经历一个阶段，那就是看见一座山，山后面有什么不得而知，只能先翻过山，这时候回不回头，成了选择。
对于宫二来说，复仇就是她的那座山。宫二见过了高山，却迈不过自己，她的悲剧，似乎在面子上是赢了，但却输了里子。宫羽田说女儿宫二“眼睛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或许“过了山，眼界就开阔了”。只是宫二的人生一板一眼，她是这时代最传统的人，因为报仇而终生奉道，并且丝毫不为时代变迁所动，没有为自己多留一口气，多点一盏灯，走了大多数人都不会去走的孤独道路。
《一代宗师》剧照
汉儒 《 春秋公羊传 》 说 :“ 子不复仇 , 非子也 。” 宫二在传统文化层面上实现了自己的大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永远留在了那个时代,她一下子从世俗跌落到了一个高深的境界,那可能是《一代宗师》里最悲剧的孤独境界。
相比于宫二，叶问则是一直在前进，紧紧抓住时代。电影里叶问的旁白 :“ 我一生翻过高山 ， 最后却发现敌不过生活 。” 生活中的高山 ， 让叶问从富家公子变成平民，让他的毛皮大衣做好后却只留一颗扣子，让他在香港传授功夫。他所有的选择都是时势使然，时势也造就了他这位顺其自然的英雄。
《一代宗师》剧照
《一代宗师》中的宗师们都是无奈的。叶问去不了东北，也回不去佛山，这就是宫二所说的人生无常。叶问选择顺应时代的洪流，用最合适的生存态度应对人生的无常。翻过无数高山之后，叶问放下执念，眼光落向更远处，在面对宫二肺腑告白之时，他说 :“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 ; 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 此时的两位宗师，都以看透人生的方式见了自己，洞察了人世。一横一竖，是功夫，也是传统文化中的两种态度，横是倔强、停滞，竖是顺势、前进。 宫二是横向，叶问是竖向。
宫二奉道之时点的那盏灯，在影片的结尾处再次点亮，佛影重现，那一刻，是否见佛也见了众生。宫二弥留之际，银幕上铺满那张被白雾笼罩的苍白的脸。醉生梦死的迷离之际，宫二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未出鞘的光辉时刻，一片白茫茫世界，只有一生所痴迷的武术世界。宫二身后，于叶问而言，再无回头路，只能前行。
《一代宗师》剧照
章子怡在《一代宗师》中贡献了她最为完美的表演，她完整地刻画了宫二刚猛却又百转千回的一生，以及她那复杂而内敛的心路历程。她由繁入简，整个身体都在出演。宫二出场是一个安静的，但骨子里倔强、 好胜的玉娇龙式的武术家。她似杨门女将一般，完成了复仇这一民国门派内部争斗的壮景。章子怡演出了宫二身上那种无比刚毅、坚韧、勇敢的霸气。在奉道之后，章子怡的表演透露了执念的宫二背后的那份无奈与凄凉。电影的最后，最平凡的中景镜头下，她的红唇枯眼，两行清泪， 这种状态一出来，一下子让人为之动容。
绝迹的宫家六十四手，于叶问来说是遗憾的，是一种巨大的情感失落，却又是那个民国武林逝去、飘零的见证。王家卫与叶问，一同将缺憾指向了过去，然后合二为一。那些因为在大时代下选择不同道路的武林中人们，散落飘零隐没在历史中，只留下模糊难以追寻的记忆的只言片语。 停滞的时间与模糊的记忆，旧日时光一去不复返。宫二停下来了，
《一代宗师》剧照
叶问继续前行，一线天遁世，丁连山继续做“鬼”......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负着一段沉重的历史，带着各自的难言之隐，不问当年，继续生存下去。
《一代宗师》的落幕，不仅仅只是表现一段时间，许多人物，几门流派。它怀念的是逝去的武林，以及随之消逝的规矩与传承。香港这座城市，成为了逝去的民国武林的继承地，功夫在这里继续繁衍生息，在电影里重现过去的光辉，这就是《一代宗师》最宝贵的价值。
纪念香港回归20周年特别奉献
《别来无恙：香港电影1997-2017》
（东方出版社，20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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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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