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家蔡国强和他的烟火
《天梯:蔡国强的艺术》(2016)
Sky Ladder: The Art of Cai Guo-Qiang
导演: 凯文·麦克唐纳
主演: 蔡国强 / 蔡文悠 / 蔡文浩 / 张艺谋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 美国
文:李楷然
编:树迎
从一个被认定“不切实际”的瑰丽构想,到故乡海边缓缓上升的金色天梯,蔡国强用了整整21年的时间。
1994,英国古城巴斯的郊外。正值青春年少的蔡国强意气风发地对着镜头描述他的“天梯”构想:“就像基督徒试图更靠近上帝一样,我们要制作一架梯子,连接地球和宇宙。”这是“天梯”的第一次实验,但却因为风雨交加的天气,热气球升不上去,首次尝试失败。7年后,上海。因为911事件之后更加严苛的安保要求,计划又一次宣告搁浅。又过了11年,在洛杉矶进行第三次尝试,由于担心引发森林火灾,也被取消。
“天梯“”实验因911事件后的恐怖威胁被取消
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天梯”成为了他的一个执念。这不仅是因为一个艺术家对艺术品的完美主义、对创作这件事的执着,在更深的心理层面,他对故土与亲人的眷恋也在隐隐地发作,而这微妙的动机,最初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故乡承载着人最初的记忆,也往往会成为一个人一生的羁绊。海德格尔说过:“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当一个长久流浪在他乡、既饱尝漂泊的艰辛又拥有丰富阅历的人,有一日终于“在异乡已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他便成为一个合格的归人。蔡国强不就是这样一个归人吗?他自80年代离开泉州,便开始了在不同国家、不同文化间漂泊的一生。如今定居纽约的他,就像是故乡的一只风筝,总要在某一个没有风的日子里跌跌撞撞地落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不知泉州的海与渔船有没有曾经入梦,像一根细细的红线,牵引着他一步步地找到自己的精神依托,将那座金色的天梯带回这片渔村、带到他年迈的祖母面前。
“天梯”计划最终实现
终于,在2015年6月15日凌晨4点50分,福建泉州的惠屿岛上,天刚朦胧地放出一点光,在亲人与村民的见证下,清冷的暗紫色的海面上升起一架熊熊燃烧的“天梯”。这是他献给百岁的奶奶和故乡泉州的礼物,通往宇宙、神灵和所有那些看不见的力量,连接遥远的过去与未知的将来。
蔡国强曾说,他相信宇宙间那些看不见的力量,这与他生长在福建这样一片民俗文化浓郁的土地有关:“我是从这里出发,所以,我的艺术里面都在寻找跟看不见的力量有关的东西。”这样的信念正是“天梯”构想最初形成的原因之一:“我感到未来不可能去宇宙,挺伤心的。但慢慢理解了艺术是我通往宇宙的时空隧道,于是我想用一把梯子连结地球和宇宙,开展我期待的对话。”而在艺术这条道路上他最重要的启蒙者和支持者,是奶奶。“奶奶的渔村是我想象‘天梯’的地方,我想为她做这个作品。现在奶奶一百岁了,我有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最感动的场景,是当那几道细长的金线在海天之间被逐节点亮时,年过半百的蔡国强像个孩子般向奶奶寻求着肯定与赞扬:“阿嬷,你有看见吗?你的孙子很棒喔。”仅仅一个月后,奶奶就去世了。
蔡国强与奶奶
《天梯》的叙事结构精致巧妙。一条线索是蔡国强遭遇了三次失败的“天梯”计划,正要返乡进行再一次的尝试;另一条则叙述蔡国强的家族史及其如何在家庭的影响下走上艺术道路、又是如何成长为蜚声中外的艺术家的历程,中间穿插他最为著名的焰火创作与个展的介绍,并加入了各类相关人士的叙述与评价,从不同的侧面丰富了蔡国强的人物形象。两条线索将蔡国强的过去与现在勾描铺陈开来,并最终交汇于他的故乡,构造了一个完满的圆。不论是“天梯”的创作,还是他几十年的个人成长历程,都以这场完美的焰火表演而告一段落。
奶奶对蔡国强影响很大
片子里多种语言的混杂也显得饶有趣味、颇具深意:英语是占据主体的介绍与叙述性的语言,受访者也都讲英语。这似乎与英语在全球化时代带有文化霸权意味的“世界语”的身份分不开;蔡国强通常情况下都讲一口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很少说英语,日语倒更显流利,造成一种东西方对立与交融的奇异感;而当他与家乡的村民和亲人交谈时,便又换了亲切的闽南语。语言运用的丰富性正是蔡国强的大半生都穿梭游走在多元文化之间的象征,多种语言的混搭构成了他独特的个人气质。但最后,不论是英语、日语还是普通话,在他那里都不如讲闽南语来得生动自然。
正如兜兜转转大半生,发现原来还是只有故乡宽广温暖的胸怀才能包容下他青春时代的梦想。
泉州小渔村惠屿岛海边
影片的配乐值得一提。不像通常的人物传记一样,会更多地运用带有叙事性和抒情性的音乐,本片的音乐从头到尾都以节奏感强烈但低沉的弦乐为主,冷峻、内敛、紧张并带有悬疑感。我们似乎可以从这样的音乐中解读出更深层次的隐喻:冷峻感,恰与蔡国强现代艺术家身份和他观看世界的态度一致;内敛感,正像是蔡国强寡言少语却不失温情的性格;紧张感,是爆破和焰火艺术带给人的直观感受;悬疑感,则是对贯穿影片终始的悬念——“天梯”最终能否成功的渲染。
在“天梯”之外,影片还用大量的篇幅介绍了蔡国强在许多国家的顶级博物馆的个展、著名的焰火作品、先锋艺术实验。除了人们熟知的奥运会开幕式上的“大脚印”,他为上海个展《九级浪》的开幕式创作的“白日焰火”是影片中最动人的焰火场面。摄影师恰到好处地运用了各种景别来表现这一场梦幻,既有细部的刻画,又有远景的震撼。当江面上拔地而起一簇簇红高粱,那种绚烂之中包含着伤逝与悲哀的美,让人心碎和落泪。
《挽歌:为“蔡国强:九级浪”开幕所作的白天焰火项目》,2014。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外江面。白天焰火的彩色火药在画布、画纸上爆破,形成彩色火药画。 林毅 摄
除了艺术本身,Netflix版的片子里还有对艺术与政治之间的关系的探讨。只是那些涉及到文革的话题在目前影院放映的版本里被剪掉了。但文革十年对蔡国强这一代艺术家精神上的影响是无可否认的,剪掉这些无异于对影片主题的完整表达构成一种伤害。那些极端的、非理性的、触目惊心的政治事件给幼年的蔡国强在潜意识层面留下了怎样的烙印,我们不得而知。
但正如文学界有“伤痕文学”一样,蔡国强带选择以火药为创作的对象与材料,是否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作是在文革的化学作用下催生的“伤痕艺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理论框架下,蔡国强的焰火与爆破艺术甚至可以被解读为他在本我层面死本能的发泄,一种带着破坏性、毁灭欲和末世感的力量——尽管他看上去是那样温和内敛、平静如水的一个人。艺术创作所体现出来的气质总是与整个时代的大背景分不开。
蔡国强的焰火艺术
也许很多人会质疑,耗费半生的精力、斥以巨资去创造这样一件“华而不实”、昙花一现的所谓“艺术品”,究竟有什么意义。观者当然有权利把任何一种艺术理解为“玩物丧志”,对它们嗤之以鼻——如果他对“志”的理解是功利主义的。但这不妨碍总有那么一小撮人,愿意以放弃富足的物质生活为代价,去追求一些看似虚无的东西——只要在这种虚无之中有着实实在在的美就够了。就像这场“天梯”的焰火表演,大家鼓着掌说“好看”、“漂亮”,这是观者能给予的最朴实的回答,但对于蔡国强来说,只是这样就够了——无他,唯有美而已。人类最为高尚伟大的爱与美、心灵最为闪耀的瞬间,不也总是集中表现在各种形式的艺术之中的吗?
无他,只有美而已
“天梯”是蔡国强作为一个艺术家对人生的终极叩问和追求,那些细细的金色线条,承载着他的梦想,一节一节向天空爬去。然后是喝酒,碰杯,庆祝,周遭此起彼伏的声音:“说几句吧……”、”那个新闻稿……”这是作为世俗者的蔡国强不得不面对的,而作为艺术家的他,在点燃烟火的一刹那已经完满了。
法语版的歌剧《巴黎圣母院》里诗人戈林果唱道,L'homme a voulu monter vers les oiles,人类渴望企及星星的高度。蔡国强就是这样一个仰望星空的人,一个孤单又淘气的男孩,用20年的时间,为自己打造了一座通往精神故乡的巴别塔。最后他对自己的评价却再朴实简洁不过:“平安就好,很辛苦。”
《天梯》计划成功之后
非常喜欢结尾给了他妻子一个背身哭泣的镜头,在送走众人之后,曙光初现的清晨海边,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温柔地抚几下她的头:“行啦行啦”
欢笑与眼泪过后,又是新的一天。
-FIN-
戈达尔之后,电影被永久的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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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筋疲力尽》和《轻蔑》理解戈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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