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焦 × 张艾嘉：《相爱相亲》是一场爱的教育
策划、采访 / 柳莺
编辑 / 贰叁
正如电影的英文标题所揭示的那样，《相爱相亲》是一场有关爱的教育。在张艾嘉温润的影像世界里，日常生活中的诸多情感如细水流淌，或在毫不经意间施予柔情的一击，或在日积月累中泛滥成令人措手不及的洪流。在跋山涉水中，有的人选择逆流而上，有的人选择随波荡漾，而满身潮湿的人们，最终都在或挣扎或享受后，获得一丝快慰和清凉。
相爱相亲 (Love Education,2017)
一直以来，张艾嘉总被认为是知性女子的代言人。在《相爱相亲》中，她亦细腻地刻画了几位性格迥然的男性角色。诚如导演自己所言，没有这些男人，女人的戏份无论如何也撑不起来。于是影片从一位失去老人想要迁坟与爱人合葬的遗愿开始，如同一幅风情画徐徐展开三代女性与她们身边伴侣的情感交织。
影片对于不同年代的女性刻画不仅十足地接地气，还相当精准。事无巨细掌控家庭的中年妇女慧英游走在城市与乡村，勾连起阿祖数十年如一载等待守候爱人的痴情，与女儿薇薇不管不顾逐爱的大胆。与此同时，慧英与丈夫鲜有诉诸言语的日常生活，也充满着微妙而动人的小情绪。从经验与观察的双重维度出发，经历认识风雨的导演本人为剧本注入了异常的灵动，有关三个不同年代生人的故事，如同一棵大树上的枝丫，旁逸斜出，相互缠绕，形成一种独特而平衡的美感。
电影中的每一位女性都有属于自己的执念，张艾嘉饰演的慧英偏执地认为自己的母亲想要与先王的父亲合葬在一起；偏安一隅的阿祖（吴彦姝饰演）则坚信着丈夫对自己的情感，即便后者在离家之后，跑去城中娶妻生子；新生代青年慧慧（朗月婷饰演） 34 44078 34 14987 0 0 2333 0 0:00:18 0:00:06 0:00:12 3140 34 44078 34 14987 0 0 2018 0 0:00:21 0:00:07 0:00:14 3485，则听从炽烈的冲动，以梦想为最高指引，奋不顾身爱上流浪的音乐青年阿达（宋宁峰饰演）……
通过三代人的描绘，《相爱相亲》在无形中延展着自己的影像时间与空间，可贵的是，尽管涉及家族历史渊源，张艾嘉并没有采取烂俗的闪回、旁白等方式让观众出戏，而是通过精心设计的场景，还原祖父母辈在年轻时代情感的表达方式。
在当下的华语电影创作序列中，如《相爱相亲》般直指现代家庭的影片并不多见，看完全片后，不禁想起张艾嘉导演本人早年的一首歌，“你把我藏在暗处，说这是我们的天地，我点点头，就留了下来。你把我藏在暗处，你说觉得幸福，我点点头，还是留了下来。你把我藏在暗处，告诉我这里叫做心灵，我点点头，留了下来。”
《相爱相亲》在今年的釜山电影节作为闭幕片亮相，进行了世界首映。此后影片在中国各大城市展开巡回电影。深焦DeepFocus前方记者在釜山对张艾嘉进行了专访。影片于11月3日正式全国公映，这部影片，值得去影院用心地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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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焦DeepFoc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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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艾嘉
为什么会想到把故事的发生地设置在河南？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它就是发生在这么一个气质的城市里，我并不想把它搬到别的地方去，至于具体是再哪里发生，我也觉得自己并不想标明是哪一座城市，因为我总觉得像这样一个故事会发生在几乎所有的地方。我想在电影中展现一个快速发展的二线城市，和与之相对依然保持着浓厚传统氛围的农村社会之间的冲突。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扎实的事件，我希望用一个清晰的方法来对其进行表达。
这个剧本磨了很长时间，这几年间我一直在不同的地方勘景，中国南北方都跑。当我到了郑州的时候，我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地方是对的。它和洛阳之间的距离并不是那么遥远，可是在祖父母辈仍旧年轻的时代中，这个距离对人们来说已经足够遥远，这样的距离在当年就会造成一对夫妻“天各一方”的感觉。这个非常符合我电影想讲的内容——环境的变迁，人的迁移都会搅动情感。
拍摄一部完全大陆环境的影片，最大的挑战在哪里？
很奇怪的是在拍摄这部戏的过程中，我并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困难，或者说，我压根就没有觉得那些困难是困难。其实你拍每部戏，就算是在你很熟悉的环境里，还是会遇到种种不顺利的情况，对于创作者来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导演就是每天在解决不同的问题，在讲故事的过程当中，其实我们也在寻找答案。所以整个项目走下来，我最得益的地方也是我遇到了不同的事情，并从中获得了很多新的资讯。
您在影片中饰演的惠英一角，可以说是非常接地气，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在二线城市中学中教书的中年妇女的形象，同时在家庭里又是一位有些专断母亲和妻子。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我希望观众没有觉得我在丑化片中的这位中年妇女。在整个筹备的过程中，我们走访了很多当地的学校。慧英在影片中是一位中学教师，我希望从真正的教师身上找到这种对的感觉。我接触到很多这个年纪的妇女，有的时候在我们做造型的时候，也会尽量向她们靠近，比如烫个在当地比较流行的卷发之类的，好几场戏里也故意不化妆，尽量让观众觉得不是在看一个明星演戏。人的性格和讲话的语气，我也会模仿她们。我常常讲，如果前期的工作做得充分的话，整个角色也就自然而然立起来了。
吴彦姝饰演因一纸婚约独自坚守一生的姥姥
电影描绘了三代女性的生活与情感，在剧本创作阶段，哪个角色最先进入您的脑海？
最先看到游晓颖第一稿剧本的时候，从表面上来看，它聚焦三个女性的生活，但最吸引我的一点其实是，这并不是一个纯粹讲述女性故事，它其中蕴含着更多的能量。当然在建构整个剧本的过程中，我们很快地会从姥姥（即阿祖）这个角色出发。但同时我也觉得这个架构是危险的，因为姥姥的角色很容易被程式化、标签化，我相信观众也一定在其他的影视作品中看到过类似姥姥这样的农村妇女形象，甚至对她们表达情感的方式也已经有了既定的想象。所以在剧本创作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调整姥姥这个角色，包括在她身上注入更多的个性。
我不想写一个程式化的“姥姥”，我希望她是一个立体的个体。这也是为什么，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我几乎没有她开口说话，尽量让她保持安静。这并不是意味着她没有自己的想法，而是在这部电影的语境中，面对城市来客的拜访，她需要很多时间来进行思考，因为慧英和女儿薇薇的表达方式，并不是她所习惯和适应的那一套方法。她表达自己不开心的方式就是板着一张脸，不和周围的人沟通，而是去赶门前的鸡。在写姥姥这个角色的时候，我还是很过瘾的，这里主要的挑战就是转换大家脑海中固有的“姥姥”的形象。
母亲慧英与女儿薇薇
写慧英这个中年妇女的角色的时候，我觉得相对容易，因为我是过来人。相反，在写薇薇的时候，我会有一些质疑。虽然游晓颖的年纪和薇薇相仿，她也把自己的经历投射在薇薇身上。就我而言，我自己也年轻过、叛逆过，但真的落实到剧本中，真实的情况是这么样的，我还是会很犹豫。所以针对具体的语气和词汇，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面对自己，怎么和父母辈沟通，我都会和小游，甚至我周围的青年一代进行商讨。在创作女儿和母亲争吵的桥段的时候，我很惊讶地发现现在的年轻人说话真的还是很直接的，他们会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电影中，面对外婆的死亡，薇薇第一次看着亲近的人离开自己，她也会和男朋友说“真的没有想到，一个人活生生地在眼前就消失了。”
在电影中，我试图表青年一代的彷徨和失落，当然也要表现他们具有现代感的一面。所以在电影中，薇薇一开始是很有目的性地拜访姥姥，引诱她说出自己的家事，为了给猎奇的电视节目增添素材。慢慢地，在和姥姥的接触过程中，这个小小的“职业阴谋”变成了两代人之间真正交心的沟通。这也是《相爱相亲》想要表达的核心内容：即如果两个人不开始交流，那么心灵之间的桥梁永远都不可能建立起来。
电影中的女性角色令人印象深刻，同时，男性角色也生动有加，特别是田壮壮饰演的丈夫一角，虽然有些唯唯诺诺，但在关键时刻毫不含糊，在家庭生活中不时展露细腻、可爱的一面，和您的角色有着完美动人的互动。评论界往往一直都很关注您作品的女性面向，对此您有自己的看法。您曾经说过，女性的背后如果没有男性的话，这一切关系都是不成立的。
第一次看到小游剧本的时候，有一场戏非常打动我，在那场戏中，父亲在自己的教车场办公室里和女儿一边吃着盒饭，一边谈论着薇薇的男友。在聊天中，他深情地回忆起对自己妻子当年的怀想。我觉得一个男人还会记得自己妻子当年的样子，真的是很浪漫的一件事情。拍摄当天，壮壮老师的状态非常符合角色的人物设置，笨拙间带着深情，我在监视器后面看着都想偷笑。他的脸上一直挂着不好意思的微笑，这可能是因为这一场戏的对白非常长，他记词应该记得蛮辛苦的（笑）。
开拍之前，他就和我说，啊呀我昨天背了好长时间，今天拍我还是怕有好多东西我会忘记。所以我觉得当时他的腼腆可能是来源于他当时的那种胆怯的心态，但恰好又和场景非常符合，我们在现场的工作人员都能感受到一份浓浓的温柔。你也知道北京男人，大部分时候他们看起来对周围的事情都是不管不顾的，但其实他们的内心还是很柔软的，我就是想要这种内外有差别的感觉。田壮壮老师在表演的时候，真的是在每个对的点上，都有恰到好处的温柔。
我真的观察到大陆城市中，人们的生活状况、境遇和态度都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更早些时候，大家的行为举止其实都蛮“暴力”的。所谓暴力，不是一定要诉诸武力，而是说人们表达情感的方式都非常直接。“温柔”是人际交往中非常缺乏的元素，人人都用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来处理问题，来对待别人。随着环境的变化，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我现在拍这样的戏，我想要的是就是这样的东西，尤其对男性而言，我希望表达他们性格中的另外一面。
田壮壮老师在现场很会有很“掌控欲”，对拍摄提自己的意见吗？
正相反，田壮壮老师真的是太“安分守己”了！他完全是以演员的身份参与到这部影片中，我也认为这是一种相当专业的态度。就像我拍贾樟柯《山河故人》的时候，我也不可能觊觎导演这个位置。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到最好。
对于年轻辈的演员，您会给他们什么建议，以帮助他们更好地进入角色？
开拍之前，演员们会来找我聊剧本。但有的时候，我也不觉得聊得太多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会给他们灌输太多我的想法。我一直认为，演员需要对自己的角色产生一种共情，他们要在阅读剧本的阶段，就和导演、编剧一起令角色变的丰满。我选演员就是，一定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和角色是契合的。
在做造型的时候，我从外形上更让他们了解到自己的角色应该是什么样的。比如我刚见到月婷的时候，她留着一头长发，我当时就觉得她的角色是干练、勇敢的都市女性，所以把头发剪短会更好。事实上，当她看到自己新造型的时候，她自己也惊呆了。
吴彦姝老师的头发也是专门设计过的，我不想让她的角色梳一个巴巴头，看上去像个北方农村老太太。现实生活中的吴彦姝老师性格精灵，也非常懂感情，她的形象看上去其实更具有城市气质。所以在影片中，我也没有把姥姥塑造成一个土里土气的角色。她的皱纹，她娇小的身躯，她的不言不语但会在突然之间爆发的能量，都是我非常欣赏的。说到这里，我想起在姥姥家的那场戏中，吴老师和月婷躺在床上聊天，刚开始的时候，不管月婷的角色说什么，姥姥只是敷衍地应和着。直到听到月婷说要和阿达私奔的时候，她的神经似乎受到了触动，于是做出了非常明显的反应。
两代人的互动，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发生，这一场戏可以说是整部影片最感人一场了。
有的时候真的需要演员彼此之间有感觉，才会在现场碰撞出火花。这些东西都是教不出来的。
《相爱相亲》以家庭三代人的关系入手，可贵的是，影片却没有拘泥于这一点，而是在时间与空间上都进行了发散，触及到社会，触及到历史，触及到人心深处的情感，甚至包括对于泛娱乐化的媒体时代的批判，兼具幽默和温情。
如今的世界是如此的荒谬，很多事情都在消耗人们的生命力与隐私，尤其是在这个自媒体时代，人们习惯与在网络空间谈论八卦别人的事情，一提到自己的问题，大家又似乎很无奈，处处没辙。我自己身处娱乐圈，我每天最害怕看到的就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没有人真正关注扎扎实实做创作的人。
电影中的薇薇在媒体行业工作，这个行业的人我很了解，每一个人都敬业得不得了，但是没有人告诉他们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这也是为什么，只有抓马的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薇薇才突然之间明白媒体曝光对于个体的伤害，她才有了认知，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也正是我想讲的，很多人因为一些特殊的机缘巧合，发生了观念的转变，这看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是不是我们每个人在做决定的之前，可以花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行为的后果。如何对身边的人负责，更重要的是，如何对自己负责。
在这部影片中，我谈到了媒体，谈到了信息社会的种种弊端，我不给答案，我只提出问题，与其说我在批判社会，不如说我表现了一种现状，剩下的交给观众思考：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要如何磨炼自己的价值观，保持自己的判断力，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说到“责任”二字，电影中有一个场景，薇薇询问自己的男朋友阿达那个“闯入”他们居所的小孩是不是他的儿子。对此，阿达给出了含混的回答，整个段落也非常微妙，面对男友的回答，薇薇表现了不置可否的回应。您想通过这段对话表达什么？
我写剧本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一个明确答案的。但是宋宁峰（在电影中饰演阿达）在表演的时候，他对这一段的处理恰好带来了一种模糊感，他的回答有一点像说谎，可是又是那么得理直气壮。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更好的呈现方式。火车上的这段戏，还是比较难拍的，我们放了轨道，灯光什么的都时刻在调整。我们拍了好几条，每一条感觉都不一样，最后我选了宋宁峰表情最模棱两可的一条。对于薇薇来说，不论男朋友说什么，她都会选择相信，以便能够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轻松，更少纠结。
能否请您谈谈和摄影师李屏宾及配乐黄韵玲的合作？
我和两位都曾经有过很深入的合作。我有一段时间没和李屏宾一起工作了，在这期间，他拍了很多优秀的作品，成为了国际性的电影摄影大师，这次能请他加入团队，是我的荣幸。我邀请他的时候，就和他说，这不是一部在视觉上很花哨的电影，而是和人有关，大部分时候，都是不同的演员进行不同的对话。
当他拿到一个剧本的时候，实际上他脑子里就已经有一系列的画面出现，知道该怎么拍。我勘景的时候，他也跟着一起去了，他会和我沟通某一个特定的场景改用什么镜头，用什么光。在选择具体拍摄地点的时候，我们也会非常小心地选那些景不会抢掉人的风头的地方。
对我来说，李屏宾很可贵的一点是，他知道怎么去繁就简。比如我们在拍姥姥家的时候，美术道具组准备了很多的摆设，好让这个屋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农村老太太的家。但李屏宾去了现场后就说，这个布置太程式化了，因而和真实的情况有所脱节。对于一个背景为当代的戏来说，完全没有必要。相反，应该加入一些接地气的现代元素，毕竟我们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这里和现代社会、现代科技多少会有些勾连，这样才会有生活的痕迹。所以拍摄的时候，他常常会把一些无用的道具给去掉。
另外值得说的一点是，李屏宾同时也是一个非常懂得适应环境的摄影师。薇薇淋雨后在姥姥家的木桶里洗澡这场戏最能说明问题。当时李屏宾看到这个木桶的时候就问，“真的要让薇薇在里面洗澡吗？”我说是啊。他问我，“那我怎么拍啊？”我说我也不知道，你看着办吧。后来月婷进了木桶准备开始拍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木桶的出现并不是那么突兀，整个道具和故事的推进是契合的，他要拍的实际上不是那个木桶，而是木桶里的薇薇和窗外姥姥的互动。于是他就立马做出了正确的机位和景别的选择，最后出来的感觉也很好。
李屏宾他太了解戏和感情了，他拍摄的时候习惯一只眼睛看画面，一只眼睛看着现场表演的演员，时刻察觉他们最细腻的感情，并进行捕捉。这也是为什么我找阿宾合作，因为这是一部很简单的戏，我需要通过简单却不失深度的影像对其进行表达。
音乐部分的话，其实剧本写好我就把这个任务丢给黄韵玲了。她也是一个很重情感的人，她本身也扎扎实实地看东西，不那么花哨。我给她的一个想法是，我不想让这部戏充满着悲哀的情调，虽然讲述的故事多少有些惆怅，但我希望其中还是包含着轻快，甚至热情向上的部分，所以她试图把一些奔放的元素加入到音乐中。
细心的观众也可能会发现这部电影的配乐比我之前影片用得都要多，都是处于这样的目的。她这次没有得到金马提名，真的好可惜呀！（笑）我觉得现在华语片创作可能又陷入一个模式化的境地，对于配乐而言，大家都觉得只有压抑的音乐才是更高级的、更有深度的。不过，我想可能已经过了这个年纪了。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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