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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戏》:历史的激情与悲情 | 浙江青年电影节

2017-11-14 周冬莹 深焦DeepFocus



11.11 ~ 11.17



《村戏》:历史的激情与悲情



 文|周冬莹 

 编|Imbroglio 


郑大圣倾心于历史题材,他说他要用历史来关照现实。《村戏》中,他回顾了一段被几近遗忘的历史。

    导演-郑大圣     


故事发生在1982年人民公社的尾期。人民公社时期,国家意识形态、组织与制度、方针政策同时约束着全国人民;人民都被禁锢在单位或人民公社生产队那些个小小集体中。这些集体为成员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成了绝大多数成员唯一的生命活动的舞台。复旦大学社会学家张乐天教授,把这一时期的社会形态称之为“剧场社会”。之所以说是“剧场”,是因为政治从没有像那个阶段那样深入到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即便是目不识丁的人,也是把“苏修”、反革命、阶级斗争、主义思想等宏大政治词汇挂在嘴边。这是究竟是生活还是表演?奎生被任命为民兵连长时候的宣示词,充满了这些宏大词语。他在结巴中把这些字句说得掷地有声。


在“剧场社会”中,在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之上,是被仪式化了的政治表演:关于集体表彰、批斗、宣誓等等。他们的精神被潜在的“战斗”规训着:敌人四伏,至亲的人都可能是敌人。人们生活中在战争和保卫的幻想中。世界在人们眼里,只有敌方和我方,只存在对错而没有情感,只有审判与惩罚而没有爱与救赎。王奎生被任命为民兵连长,那些宣誓词和被赋予的职责,要求他只论对错不论情感。

    剧照     


陷于疯狂的人中,大多是由于过分关注一个对象或一个事件。对于奎生来说,那个对象是他女儿,那个事件是他亲手打死了女儿。时间和世界都瞬间固化于他的巴掌落下的那一刻。女儿的死亡化为不安的张力控制了他。从此,他处在一种不停歇的精神分裂运动中,奔驰于他的两个身份之间:作为民兵连长的战斗式人物,和一个父亲。前者要求他是存“国理”灭私欲的人,后者要求他是年幼孩子的保护者、关爱者。他曾披戴大红花宣誓要保卫公社的每一粒花生米,后为履行职责大义灭亲。这样做,值不值,对不对?疯子奎生在影片中,时而是战士,与那些“偷抢”公社花生的村民战斗不息;时而是柔情脆弱的父亲,看到年幼的女孩就会抱住不放。他激情四射地流亡、博弈于两种身份之间。

    剧照     


善良的小芬试图说服自己的村长父亲,疯子大叔没有疯。奎生真的疯了吗?他被五花大绑送上医院汽车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队长,保护好花生”;而他上了汽车后说的唯一句话,也是影片的最后一句话,是 “(女儿)回来吧”。他确实是疯了,到故事结尾,他都没有从分裂的身份中走出。爱与对错,他该选择哪一样?政治的对错在一次次仪式化的行为中获得了强化,对于政治错误的恐惧超越了父女之爱。在恐惧的支配下,在信仰忠诚和信仰爱之间,他选择了前者,所以面对饥饿偷吃的女儿,他毫不含糊地扇去致命的一掌。对于悲剧之人,一切都在瞬间硬化的。那个自我被永远禁锢在那一个瞬间了,那个自我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奎生。

    剧照     


奎生被精神分裂的自我威胁着,然而更大的威胁来自外在,来自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公社”。背着长枪的奎生荒谬且悲剧性地奋力履行他的使命,而早已将他视为疯狂、有害的异类的村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他的消失,这些人中,包括他的妻子和儿子。他不消失,儿子树满不能娶小芬,谁会同意女儿嫁给一个“小疯子”呢?他不消失,新的土地政策无法落实,那块最令人垂涎的公社土地就无法被重新分配。在政治层面上,那个身披大红花的奎生,曾让村民们仰慕、崇拜、敬重;在亲情伦理层面上,这个打死自己女儿的人又被村民唾弃。究竟该如何对待奎生?在爱与对错之间奔走的奎生是精神分裂的,村民们同样如此,只是他们处于不自知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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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奎生并不总是处于疯狂与激情这种剧烈的精神和情感运动中。他更多的是迟钝与笨拙,像一块高密度的金属,无论怎样的恶意和生存环境,都无法腐蚀、伤害到他。唯一能够打破这种迟钝与笨拙的,是表演那个“钟馗”角色。老路用筷子敲出钟馗的节奏,奎生获得了奇迹般的记忆力和逻辑——表演让他忘却了自身的疯狂。传说和戏曲中的钟馗是匡扶正义、捉鬼安民、守护神似的人物。民兵连长与钟馗,有着高度的使命重合。然而,钟馗的另一个著名传说是“钟馗嫁妹”。在黄蜀芹导演的的《人.鬼.情》中,她表现了一个深情的钟馗:走在夜黑茫茫的鬼道上,钟馗带着几个小鬼要赶去给妹妹送嫁。郑大圣的钟馗和黄蜀芹的钟馗,在戏曲的程式化表演中获得一种差异的重复,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郑大圣用这种方式,呼应着血缘之间某些不为外人所辨的隐秘心事。在节奏声中忘我表演的王奎生,变身为钟馗,直到老路停止了敲击,身份的分裂重新回到奎生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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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奎生还是脆弱的。脆弱,是没有眼泪的哭泣,是内心的枯竭和干涸,是对无能为力的自我肯定。小芬是唯一看到了奎生的脆弱的人。她不顾村民耻笑,陪伴并保护着这个“准公公”,并告诉她的村长父亲:多和疯子说话就能治好他的疯病。奎生的疯病因爱而起,只有爱能够治愈他的疯狂。小芬是唯一懂得奎生的人,唯一懂得爱的人。“剧场社会”里的人,患上了一种关于对错与爱的“时代疾病”:集体生活话语是关于对错的,家庭生活是关于爱的。然而被我们惯称为“人性”的,更多的并非事关对错,而是关于爱,不是吗?懂得对错的人,未必懂得爱;懂得爱的人,又无力做到不错。这个不在意对错、而只在意爱的小芬,是导演理想化人格的化身,也许就是导演自身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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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与激情,迟钝与笨拙,脆弱与单纯,郑大圣把握住了一个疯子的精神世界。故事的叙事,不是按照经典剧作理论的结构展开:走向一个高潮,实现一个叙事目标,一种“透视式”的叙事。这个故事按照一种精神分裂的运动展开,以一个疯子的能量运动来布局叙事,交替在疯狂与激情、迟钝与笨拙、脆弱与单纯之间。奎生的体内有着众多奎生,他一个人就是一个群体了。这样的叙事方式,是为了让文本本身滋生出思想的众多,避免思想的“一”,这是创作者的思想勇气。在一部电影中,我们越来越不需要去获得一种确定性,而是期待一种模糊的力量击碎我们的已知和定见,趋向一场遥不可及的理解。


在电影的视听形式上,导演选择了一种黑色荒诞的形式。痛苦与激情的能量以荒诞的方式释放。这种荒诞,在镜头语言上,体现为许多悬殊的景别处理、镜头的运动速度和轨迹的变换,还有对于阴影的大量运用。影片以疯子剥花生的手的大特写开始,光影和景别强调着这只苍老、粗糙、神经质、充满悲剧感的手;随后是疯子捧着满满的一大碗花生,飞奔上窑洞上面的平台,以大全景表现他撒花生,这是他在祭奠他那饥饿的女儿。疯子与村民的几次搏斗,都用大全景来表现他一个人与一个村子的人的斗争。在疯子被村民追打那场戏中,他的儿子树最终站了出来,代表村民与父亲对峙。儿子向前紧逼,持枪的父亲步步后退,终于,父子站在大树阴影下,扭曲的阴影强化了这种戏剧性,父子之间的生死之争,在这种阴影下被荒诞化。这一次,奎生以父亲之爱战胜了对错(职责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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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照镜子一样,我们总是在寻找自我存在的映像,我们需要看到自身存在的真实境况。这是我们需要艺术的原因,也是我们需要历史的原因——在艺术作品的“他者”中看到自我,在历史的过往中看到当下与未来。但无论如何,历史应当被还原为具体的、个人的命运与爱,关于对错与爱之间的冲突。每个活在当下的人都是幸存者——自然与历史有千百个理由可以在多年前毁灭每一个潜在的我们。我们的幸存,有多少该用对错来定夺呢?幸存的唯一理由皆出于爱。命运的悲剧,也只能以爱来救赎,不是吗?艺术的目的,不正是讲述爱,以及由爱而生的救赎吗?历史让我们看到自身未来的命运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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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大圣反复被人提到的一点,就是他放弃了商业,而专心于电影纯粹艺术的一面。商业也好,艺术也罢,不都是为了一种交流吗?作品若没有形成感官和心灵的共颤,何以交流?更需关注的,应是导演如何以人物情节和视听手段,建构了一个情感充沛、意义丰盈、强悍有力的世界。《村戏》的故事与影像,激情且庄重,荒诞而深情,反复又简洁,呈现了一种对于常规叙事和造型的僭越。

    剧照     


《村戏》,一个精神分裂的人,一段激情的历史,一场光芒四射的疯狂,给出了一种可怕的思想严肃性,让观众去奋力追逐和辨认。这部电影,给予了我们心灵的共振,以及一种历史的激情和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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