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濒危语言志|四川松潘羌语调查笔记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Author 黄成龙 王保锋等
素有“云朵上的民族”之称的羌族,久居四川西北部,历史悠久,人文丰富。2015年,我们联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中央民族大学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等单位,组成课题组,承接“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濒危语言项目”的三个子课题:“羌语北部方言调查”“羌语南部方言蒲溪话”“羌语南部方言萝卜寨话”,进入羌区展开语言调查。以羌语为媒,我们2015年、2016年先后两次入驻羌寨,与羌族再次结缘。调查中的所行所见,不仅让我们感受到语言背后的羌人品格与文化,也让我们认识到作为语言学工作者在濒危语言保护道路上的责任与使命。
一 田野调查之路
课题组于2015年7月16日从北京出发,18日到达汶川县雁门乡萝卜寨村,19日开始进行萝卜寨话的纸笔记录,至8月底返程。期间又有负责摄录工作的人员相继到达,我们分工合作,完成了汶川县雁门乡萝卜寨村、理县蒲溪乡休溪村、松潘县小姓乡等地羌语纸笔调查和摄录工作。
郎加他家二楼客厅
课题组在调查
行走田野,除了按部就班展开科学调查与记录外,往往还伴随着意想不到的插曲。8月10日,黄成龙带领课题组部分成员从镇江关一直往西,车行至一半时,因泥石流把公路冲毁,车子无法通行。无独有偶,8月18日课题组一行在前往埃溪村老村的途中遭遇了暴雨,泥石流冲毁了路基,车辆无法通行。
郎加他在修整路
这样的情况在我们的调查中时有发生,每遇此况,总有热心羌民前来相助。郎加他先生就是我们此行的“救星”,他多次协助我们走出困境,在没有旅店可住的小姓乡,他还将我们安置在自己家中,照顾我们的起居,并为我们在家中开辟出摄录工作的空间。羌民好客,由此可见一斑。
二 田野调查之人
除却在行路中为我们提供帮助的羌民外,通过田野调查我们也结识了许多朋友。每逢红白喜事羌族都要煮咂酒(青稞酒未蒸馏过的),饮咂酒。喝咂酒时,村寨里德高望重者致开坛词。据说,小姓乡最会开坛词的是龙波他,他是大尔边村的羌族,多声部州级传承人。得知我们采录的意愿后,他热情地为我们致开坛词,并悉心讲解其中的羌族文化。不禁使我们感慨,语言科学的背后是浓浓的人文关怀。
龙波他致开坛词
羌民爱唱歌,歌唱生活,抒发情感。
2016年当我们完成对松潘羌语的补充调查即将离开的前一晚,大尔边村的热么带着十岁的孙子共金见搓一起前来送行,为我们演唱了羌族多声部歌曲《妮莎》。两代人的声音共同响起,一个苍劲,一个稚嫩,但却表达着相同的情感,那歌声里流淌着对故土的挚爱,对来客的挽留,令听者动容。
甲波牙先生,与我们相识于2015年,他性格耿直,友好谦逊。长于言谈的他羌语流利,更令我们惊喜的是他对羌族文化的熟稔。除了既定的内容,我们还从他那儿获取了许多当地羌族的谚语和谜语。令人悲痛的是我们离开不久,他便离世了。得知他离世的消息,我们悲痛的同时,也深感语言的调查更是人的调查,作为濒危语言项目的实施者,我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但也是紧迫的。
共金见搓演唱羌族多声部歌曲
三 田野调查之感
与我们一同参与调查的还有几位当地关心羌族文化的热心人,他们有的虽非语言学者,并不熟悉语言调查的内容,但却因生于斯,长于斯,而熟悉地方知识。与我们结伴调查,为我们提供便利的同时,他们也从中获得对本民族语言和文化的再次认识。而我们的语言发音人,他们忧于当前羌语逐渐濒危的态势,无私地为我们提供所需,希望为子孙后世留下这宝贵的文化遗产。他们的感想虽然朴实,却发人深省。
发音人郎加他感想:
我是羌族人,生长于羌、藏、汉交融的埃溪村。这里的语言比较复杂,我们会说羌语、藏语和汉语等三种语言,但我们这代人对羌语有着特殊的情感,所以交流时常常使用羌语,因此这里的羌语保存得也比较完整。
现在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打工了,在家的都是小娃娃。他们在学校学的是汉语,回到家接触手机、电视和电脑等工具时用的也都是汉语,因此羌语就用得少了。我们对他们回家不说羌语的行为比较反感,年轻人和学生娃娃一回来我们就尽量引导他们说羌语,要求他们记住自己的根,让他们把自己的语言文化传承下去。这需要我们有意识地去引导和培养。调查者陈维康(茂县教育局)感想:
羌语作为一种濒危语言,再不抢救保护,她将面临失传的危险。羌族作为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其语言文字和流传千百年的传统文化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学术价值。羌语作为这个民族的交际工具,其产生至今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她是这个民族在生产生活中不断积累的智慧集锦,本身就有其产生的文化内涵,而不是凭空创制的。基于此,“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濒危语言项目”调查组黄成龙教授一行,对松潘羌语进行抢救性调查收集,并以志书的形式进行记录和保护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希望政府各级相关部门对于羌族语言文字的保护和传承引起高度的重视,不要到了这个语言消失以后才知道她的重要性。通过立法的形式保护好羌族语言文化,促进文化多样性发展,保护和传承羌民族的语言。调查者王术德感想:
跟黄成龙教授认识快有二十年了,正是因为跟他接触,我才知道了语言学这门学科的重要性。语言作为民族文化的重要载体,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本人也是学民族语言的,也从事了很多年的语言文化工作,虽然对语言学的研究并不多,但对濒危语言羌语的传承和保护也是忧心忡忡。
2000年我有幸作为黄成龙教授的发音合作人,并参与了《蒲溪羌语研究》的编写工作。自认为家乡话保存得相当完整,但这项工作让我认识到蒲溪羌语也正在经历迅速的裂变,在加速地消失。父老乡亲们似乎也有同感,为了保护和传承羌语,我们建立了许多使用羌语交流的QQ群和微信群。在群内交流时,父老乡亲的交流很用心。我发现他们传递出来的文化是如此地厚重和亲切,蕴含着无法用汉语表达的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尔后,从2003年到2007年,在参加《羌族释比经典》的编写工作中,我接触了羌语各个方言土语,也发现方言土语之间的差别还挺大。这些“释比”老人所唱的经典多是用古羌语唱述的,我发现古今羌语也有不少变化。要是没人研究,语言传承恐怕也很难。
影响羌语传承和保护的因素很多,但我认为最重要的是羌语的实用性在现代生活和就业生存环境中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以致于年轻人失去了学习的积极性。
要搞好羌语的传承,我认为应该在体制层面上加大保护力度。现在国家对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化越来越重视了,我希望通过实施一系列文化工程,出台相关的法律法规,以更好、更长久地保护民族的语言和文化。
对于即将出台的《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藏族羌族语言文字保护条例》,我充满期待,希望通过《条例》的实施,进一步推广羌文,扩大羌族学生的就学和就业机会,以此可以起到保护羌语的作用。
调查者毛明军感想:
羌语作为一种濒危语言,目前亟须传承和保护。我从事羌族文化保护和语言研究多年,据我所知,松潘县小姓乡地处藏、羌民族融合地带,小姓羌族既使用藏语,也使用羌语。羌语能够延续使用至今,与其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有极大的关系,两种民族的语言既有相互借鉴的词汇,但彼此又均保留有较为完好的语言结构。
5·12汶川大地震后,受损的羌族村寨整体搬迁至河谷地带,紧邻公路或省道,与外界的沟通与交通日益便捷。为了便于和外界交流,在这些地方生活的羌族日常生活中倾向于使用汉语,羌语使用频率较低,词汇流失速度加快。在中小学教育中,多使用汉语教学,忽略羌语的教学,缺少完善的羌语和羌文化教学体系与教材,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我也希望有关部门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
黄成龙教授及课题组成员,多次深入松潘县小姓乡等羌族村寨进行田野调查,得到了当地村民和羌族文化传承者的积极帮助和支持,收集了大量的语言材料和影像资料,基本上弄清了松潘羌语的使用现状和传承状况,是非常宝贵的一手资料。我认为语言的传承是一个民族得以发展的核心,羌族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且魅力非凡的民族。《中国濒危语言志》的编写,能够记录语言、保护文化、传承文明,为羌语的继承与发展有巨大的促进作用,这样的工作若能持续下去,一定能让羌族语言与文化在未来散发出独具特色的魅力。
语言学田野调查是富有魅力的人类实践活动,当我们的团队离开羌寨,踏上归途,每个成员都感慨万千。这是一趟他者与自我的发现之旅,濒危语言调查对世居于此的羌人而言,看似是在配合我们的科学工作,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发现呢?而于我们其他调查者而言,看似在留住渐已消失的他民族语言,然而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修行?
本书作者:黄成龙,王保锋,毛明军,张曦
题图来源:中国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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