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所 | 唐力行：今天，我们应该如何做区域史研究

  《江南社会历史评论》

  ·今天，我们应该如何做区域史研究·

缩小一些，区域与一县、一都、一村、一族、一人间的关系也是整体与局部之间的关系；放大一些，区域与中国、中国与世界之间同样存在着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区域史研究必须要放到纵横结合的历史坐标上去，在纵向的时间与横向的空间坐标中找到它的位置。小至一人、一村、一族,我们总要看到它在一县、一区、一国的时空位置。

区域史理论和研究方法

唐力行

区域史研究有怎样的价值？它的研究对象是什么? 应该通过哪些研究的方法开展?这都是进行区域史研究必须首先搞清楚的。

(一) 区域史研究的价值

   区域史研究的路径与传统史学不同。区域史研究从以政治史和王朝体系为中心的传统史学领域中跳了出来,它是通过解剖中国社会的某一局部去认识整体中国的。王毓铨教授早在1983年11月召开的明代经济史讨论会上就提出了研究区域史的主张，指出区域史的研究是国际史学界的新趋势。区域史研究的价值就在于可以深化中国整体史的研究。中国疆域辽阔，只有把一个个区域社会的历史研究透了，才能从中央和地方相互作用的角度出发，把整体中国史的研究推进到一个新的高度。此外，区域社会是整体中国的一部分，解剖某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区域社会，本身就有助于我们深化对整体中国的认识。一些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相对完整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区域，例如江南、徽州等，都具有研究传统中国的范本价值。

(二) 区域史研究的对象

   区域史研究是以区域社会整体历史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的。因此举凡该区域曾经出现过的人以及由人的活动所造成的经济、文化、社会等各种事物均属区域史研究的范畴。举其大端则有经济方面的商人、土地制度等；文化方面的方言、文书、教育科举、民居园林等；社会方面的宗族制度、民间组织、社会风尚、社会生活、社会分层、社会矛盾与社会冲突等。

(三)区域史研究的方法

  在对区域史的研究价值、对象有了明确的认识后,接下来我们来探讨区域史研究的方法。从空间上,以地理、行政区、市场等标准划分地区单位，将自然、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纳入一个完整的体系内作综合的历史探讨，这是区域史研究的一般方法。但是，区域史是一门研究区域社会整体的综合性学科， 涉及多学科的知识,要想真正深入把握，必须运用跨学科的方法。这里我想结合自己在区域史研究中曾经使用的方法，综合介绍一下。

昌溪：周氏公祠，摄影：朱绛

01

区域史研究的资料搜集方法

  区域史研究与以政治史为中心的传统史学研究的差异，不仅表现为研究对象的不同，也表现为资料搜集利用的不同。区域整体研究的资料在我们所熟悉的正史中往往所见不多，需要另辟蹊径去广为搜求。为了重现区域全面的历史，我们需要区域全面的资料，包括书面的、口述的、实物的等。这里我仅就专题资料和民间资料的搜集作个说明。

专题资料的搜集：我们以商人资料的搜集为例加以说明。过去我研究徽商，碰到的最大的困难便在于资料的匮乏。 自古以来，商为四民之末，在传统史学领域里，商贾市井之辈是没有一席之地的。有关商人的零星资讯，分散在族谱、方志、笔记、小说、文集、碑刻、文书、档案之中。族谱、方志中的资料分散开来看不易发现它的价值，集中起来分类排比,就能看出问题来。族谱中的人 物志、家传、寿序、行述、行状、圹志、墓志铭,方志中的风俗、人物、义行、孝友、乡善、尚义、笃行、儒行、宦行、文行、质行等都收有商人的传记。 省府县志外，乡镇志的记载往往更为翔实，如《岩镇志草》《丰南志》《沙溪集略》《澄阳散志》等。一些文集中商人的传记也较为集中，如汪道昆的《太函集》、李维祯的《大 泌山房集》、许国的《许文穆公集》、赵吉士的《寄园寄所寄》、许承尧的《歙事闲谭》等。明清笔记小说如三言二拍、《型世言》、《儒林外史》、《古今小说》中有不少徽商的故事，应当也是现实生活的反映。20 世纪80年代初，为了给徽商研究做好基础的资料工作，我们曾南下北上，冒寒暑、舍昼夜,到徽州及各地图书馆、博物馆搜集资料。经过数年的努力，抄得近百万字资料，并从中摘出40万字，编纂成《明清徽商资料选编》，于1985年出版。在搜集资料的同时，一批徽商研究的论文也问世了。

民间资料的搜集：以徽州方氏的调查为例，徽州方氏是我进行宗族研究中重点解剖的一个宗族，我曾到徽州各县以及浙江淳安等地进行过实地民间资料的调查，访得乡民家藏的方氏族谱数十种以及祭祀簿等珍贵资料。说起这次调查的缘由也是十分有意思。作为徽州望族的方氏从未引起历史学界的注意，引起人们的注意倒是方氏的一个叛逆者——北宋末年的方腊。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农民战争研究热潮中，方腊起义也是热门话题之一。重提方腊是在“文化大革命”末期的1975年，毛泽东就《水浒》发表谈话，说“《水浒》这本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宋江投降了就去打方腊”。一时方腊名声大震，成为坚持革命的典范。但方腊也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一个农民起义领袖，居然长期以来被史学界认定为是出身于“家有漆林之 饶”的“中产之家”，“又为里胥”，这样的阶级根源，又怎能与坚定的农民革命立场相联系呢?  在血统论甚嚣尘上的时代，有必要为其正名。 不仅要搞清方腊的出身，还要搞清他的籍贯。方腊究竟是皖南人还是浙江人?  这也不是小问题，在那个时代，农民起义领袖便是乡贤，一方的光荣自然不能轻易让人。要搞清方腊的身世，最有说服力的资料当推方氏族谱了。1976年我所在的安徽师范大学历史系组织数十名师生，经历数月时间，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下，到方氏聚居的歙县、淳安等地乡村搜集方氏族谱，并根据调查所得的材料，撰写文章发表在《光明日报》等报刊上，还于1980年出版了《方腊起义研究》一书。今天看来关于方腊身世之争已是过眼烟云，孰是孰非，完全可以通过历史学的方法心平气和地加以考证，重要的是当年开展的关于方腊家世的调查和对于方氏族谱的搜集，为今天的民间资料的搜集提供了线索。重提这段往事，是想说明民间资料的搜集并非易事，是要花大力气的。即使是一个家族的调查，靠个人的力量也是困难的。但是深入下去，由此及彼，往往可以有新的发现。古祠残壁下的一块断碑，山村野老的一席口碑，或许能帮你解除旧的疑惑，带来新的思维，从而更加贴近社会生活的实态。《徽州方氏与社会变迁》一文便是在民间资料的基础上完成的。

唐力行先生在乡间进行田野调查

02

区域史研究要处理好局部与整体的关系

区域与中国的关系是局部与整体的关系：缩小一些，区域与一县、一都、一村、一族、一人间的关系也是整体与局部之间的关系；放大一些，区域与中国、中国与世界之间同样存在着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区域史研究必须要放到纵横结合的历史坐标上去，在纵向的时间与横向的空间坐标中找到它的位置。小至一人、一村、一族,我们总要看到它在一县、一区、一国的时空位置。像明清时期，中国开始受到西方的冲击,就有必要把区域史研究放到世界的大局中去考察。唯其如此，才能真正把握区域的本质特征，才能把研究推向深入。以我对于徽州海商的研究为例,便是将这一行业的商人（局部）放在整体中国经济 社会发展的纵向时间以及与世界市场、海外贸易相联系的横向空间坐标上加以考察的，从而得出徽州海商的经营活动促进了中国江南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的结论。

我们通常说中国资本主义萌芽产生于16世纪，为什么呢? 一般都将其归结为生产力的发展。吴承明先生的研究告诉我们，中国封建生产力早在宋代就已经成熟了，明代的改进只是量上的，并未脱离中世纪水平，远不足以动摇封建的经济结构。由于结构未变，国内市场也不可能有大的发展。我们知道，只有市场发展了，生产规模才会扩大，生产规模扩大了，生产的组织方式才会改变，新的生产方式才会萌芽。在研究中国资本主义萌芽时，应该注意16世纪世界市场的形成和中国海商的走私贸易。正是徽州海商和其他海商的走私贸易冲破了明王朝的海禁，把江南与世界市场联系起来了，从而造成了江南社会经济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世界市场需求量最大的丝绸、瓷器等商品，恰恰是江南最先出现资本主义萌芽的生产部门。嘉靖、隆庆年间，在江浙沿海最大的走私商帮正是徽商。“无徽不成镇”的江南坐贾、手工作坊主，“遍天下”的行商铤而走险的海商之间形成一个从生产到流通的海外贸易网络。 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徽商功不可没。1990年《中国经济史研究》在发表该文时加了编者按：“这篇文章(指陈春声、刘志伟的《清代经济运作的两个特点》)和下一篇文章(指拙文)围绕与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研究的有关问题提出了一些看法。文章涉及对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商品经济发展程度与性质的估计，牵涉对中国封建经济发展规律的认识，以及经济发展中生产与流通、内因与外因、经济与文化等方面的关系。我们认为这些问题是应该讨论的，欢迎大家对此发表意见。”按语所云的三个关系，实际上都涉及局部与整体的关系。

唐力行先生，摄影：朱绛

03

区域史研究要注重跨学科的方法

   区域史研究是一门研究区域整体史的学科,对它的研究必须摆脱传统史学陈旧观念的束缚，必须从孤立的、封闭的研究转向综合的、开放的、跨学科的研究。诸如人口学、地理学、人类学、经济学、社会学、文化学、语言学、谱牒学、心理学等，凡是能运用的方法都应拿来为我们的研究服务。当然在具体运用时，应根据对象的不同，选用适当的方法。仍以徽州区域社会研究为例，便可以运用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考察方法。由于徽州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必然保存了大量在传统中国以往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区域已经逐渐消逝了的种种符号。对徽州进行文化人类学的田野考察，有助于解读这些符号，做到重构历史。又如计量史学的方法。我在《明清徽州的家庭与宗族结构》 一文中，曾经运用徽州家谱所提供的明末清代家庭、人口资料进行数量统计。统计数字非常清楚地告诉我们，徽州宗族制度下的家庭结构是以核心家庭为主，主干家庭为次的；同时，宗族却在扩大化，徽州各地纷纷出现联宗现象。 统计数字还告诉我们：徽商对徽州小家庭—大宗族结构的形成起了关键作用。

这里，必须强调的是，即使是适当的方法，在具体运用时，也不能机械地套用，而是要把一般的方法加以改造，做到融会贯通,使之适合于你的研究对象。

本文为唐力行先生在上海师范大学“区域史理论和方法研究”主题讲座的节选，原文刊登于《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十期）（商务印书馆出版），标题为编者所加。唐力行，著名社会史学者，上海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中国社会史学会副会长

《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十期）

  主    编：唐力行

  页    数：357

  开    本：16

  装    帧：平装

  出版时间：2017年4月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江南社会历史评论（第十期）

目录

江南经济

〔日〕滨岛敦俊

江南三角洲圩田水利杂考

 戴鞍钢

上海开埠与江南城乡传统手工业的演变

〔日〕高嶋航

清代的《赋役全书》

江南社会

樊树志

论晚明江南的奢侈风气

〔美〕梅尔清

内战、革命遗产与中国园林

杨 茜

从村落到市镇

———明代江南地方社会“主姓创市”现象再探讨

池子华

中国红十字运动的地方实践

———以《中国红十字会常熟分会民国廿一年纪念册》为中心

钱 杭

江苏新谱简论

李志强

近代以来苏州家族谱系和家族文化的建构与嬗变

———以《吴中贝氏家谱》编修为例

江南评弹文化研究

刘士杰

苏州评弹与戏曲艺术

李 明

对苏州评弹书目的几点认识

———由《苏州评弹传统书目论集》说开去

薛雄戈

光裕社的历史转型

季 珩

苏州评弹票房组织特征及其社会功用

江南城市研究

张剑光

远迩趋慕:隋唐五代江南城市中的教育发展面貌

钟 翀

近代以来日本所绘南京城市地图通考

赵界 钟翀

清代严州府城“庄”的平面格局初探

黄忠鑫

清代福州城市街区中的“铺”

学术前沿讲座

唐力行

区域史理论和方法研究

2015年江南研究论著索引(下)

《延续与断裂》

作者者：唐力行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延续与断裂:徽州乡村的超稳定结构与社会变迁》唐力行先生长达30余年的徽洲史研究的收山之作，代表了唐力行先生徽州史和区域史研究的最终成果。该书结合作者以往搜集和挖掘整理的方志、谱牒、笔记、契约、文书、碑刻、档案等史料，对近代徽州社会稳定的内在和外在原因进行了综合性考察，对徽州内部结构的稳定表征和发展机制做了视角独特的阐述和深入探讨，并通过对徽州几个村落的具体研究，揭示近代徽州乡村自治的规律和特点。

《苏州与徽州》

  作者者：唐力行 等

  出版社：商务印书馆

该书是全面考察苏州与徽州两地互动和社会变迁的专著，通过对这两个区域之间互动的考察，进而探讨了区域互动对两地发展以及整个江南社会变迁的影响。书中比较了两地的妇女、基层社会、社会保障、市镇、民间信仰、风尚习俗。

谢谢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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