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前的今天丨顾准妻子汪璧绝望弃世而去
汪璧,女,中央财政部干部,资深共产党人。她的丈夫顾准在1949年后任上海财政局长和税务局长,1952年被撤职,1957年被划为“右派份子”,1961年“摘帽”后在1965年又重新“戴帽”。他们离婚以后,文革中汪璧仍然受到迫害,被指控为“长期包庇反革命丈夫”、“销毁反革命罪证”等等。汪璧在1968年4月8日服毒自杀,54岁。顾准在1974年12月3日去世。190年代,顾准遗作《希腊城邦制度》和《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出版,在学界有很大影响。
——摘自王友琴《文革罹难者》
汪璧——
一位不应被遗忘的女性
陈敏之
作者系顾准胞弟、上海市原学者
至少已经十年以前,陈修良大姐曾不止一次向我提出,应当为汪璧写一篇纪念文字。这件事一直悬在我心上,不敢忘怀。之所以迟迟未曾动笔者,乃因为我与汪璧虽然情属亲谊,但细数起来,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实在有限,有关她的生平事迹所知不多,生怕写出来不免干巴。
为汪璧写纪念文字最合适当然莫过于我的五哥顾准,然而他离开这个尘世已经二十一年。他生前没有留下任何纪念文字,仅留下了一点痕迹――1969年10月,经济研究所“一锅端” 下放去河南东岳前夕,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秀也许不在了”,因此,再三要求和他和妻子见一面,连队负责人拗不过,只得以实相告,她已经死了,可是死期、死况。遗言,一概不知。
在听到这个死讯以后,他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的字句:“闻噩耗,既觉意外,也不觉意外,意外的是她爱孩子,为什么给孩子留下一个‘母自杀’的家庭环境;不觉意外的是,1965秋,她已写过遗嘱,1967年5月,她看来已经实在支持不住了。”
日记接着写的是:“我就去打饭来吃,吃了几口饭,悲从中来,脸伏在饭盒上失声大号。但是我还是抑制住,努力把饭吃完,我要活下去……”
1934年他们结婚,我是亲见的。当时顾准19岁,汪璧20岁。五哥属于早熟型,因此结婚也早。因为处于地下,结婚没有任何仪式。结婚以后三十多年,当然也有多次离别,战争年代,也常常生死难卜。
1943年,顾准在去延安途中,越过平汉路封锁线时,一颗流弹把头上戴的帽子打了个洞,子弹擦过头皮,差一点就“光荣” 了,如这次真的死别,顾准与汪璧分手已经四年,竟未能见上一面,说上一句话。
两年前,我去北京,一位我素来尊敬的兄长辈问我,汪璧为什么要自杀?我实在无辞以对。还是顾准最理解她,她“已经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最后不得不作了这样的选择。党章和宪法都被践踏,空气中到处充溢着无法无天,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可以诉说自己的心声,心每天都在淌血,除此,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1950年代顾准汪璧全家福
1967年11月,我有机会去了一次北京,特地去百万庄探望五嫂。看上去,她不只疲惫,而且显得十分憔悴、衰老,一脸病容。我在她那里吃了一顿饭,没能谈什么,也不可能谈什么。现在回想,我十分懊悔,为什么当时连一句可以使她稍稍宽慰的话也没有说。饭后我即去探望住在我妹妹那里的老母亲(1965年送去太原,这时已迁来北京)。
这是我和汪璧最后一次见面。到北京来后没有几天,我自己也失去了自由,音讯完全隔绝。1969年9月回到家里,才知道她已于1968年4月去世的确实消息。
她的死,毋宁说是悲壮的。为了保持自己的清白,不被污辱,能够勇敢地面对死亡,难道能说是一个怯懦者?对于这样一位默默地奉献了自己一生的女性,我永远在心里尊敬她。
1974年顾准陈敏之兄弟
汪璧,原名方采秀,进入解放区后从母姓,改名为汪璧。结婚以后的第二年,1935年10月,中国民族武装自卫会受到破坏,组织上决定顾准离开上海,汪璧陪伴他一起流亡北平。他们坐的是一艘货轮,去天津再转北平。
临行的这一天清晨,我特地从南市家里赶至杨树浦码头为他们送行。已经是深秋,江面上有一层薄雾,似乎增添了几分离别的气氛。这是我第一次与亲人离别。以当时的政治环境,谁也难以预料什么时候能再见。当时离别的情景和我的心绪,至今犹清晰可忆。
在北平,他们开始时分别住在小公寓里,以后两人一起租住民房,依靠顾准的笔耕收入(此时顾准为潘序伦编写一些会计学著作以获取稿费,上海的家庭开支也依靠它),过着最清苦的流亡生活。他们经常去北京大学等校旁听,或者到北京图书馆,勤奋学习,不久,北平学生掀起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震撼全国。
这时,顾准在北平等待将党的组织关系转去已经有几个月,却仍未接上。1936年二月,接到组织通知,乃于是年2月返回上海,立即投入已经蓬勃发展起来的抗日救亡运动和党的地下工作。
从1936年初回到上海至1940年7月顾准离开上海进入苏南解放区的这几年中,顾准为了躲避追捕,还曾有过多次政治流亡,住所经常搬迁,生活极不安定。
在此期间,汪璧曾生过两个孩子,流产过一次,两个孩子,同样在一岁多点、以同样的脑膜炎症夭折。孩子夭折,对一个年轻的母亲感情上的打击如何严重是可以想见的。
我曾在无意中读过汪璧在孩子夭折后所写的日记,一种母亲为丧失自己孩子的难以尽言的无限哀恸凄楚,在字里行间跃然而出,读之催人泪涌。在同样艰险的地下革命的环境里,女性的负担(无论是生理上的和精神上的)总要比男性沉重得多,汪璧自然也不例外。
1937年11月,中共江苏省委成立。1938年1月在江苏省委领导下,成立职员运动委员会(简称职委),彭柏山为书记,顾准、胡实声、陆志仁等为职委委员。汪璧在职委领导下从事职业妇女工作。当时职委会议经常在顾准家里召开,汪璧也常列席会议汇报职业妇女方面工作开展情况。
在当时封建性、殖民地性依然极为强烈的旧中国,职业妇女在工资待遇、劳动条件等方面都受到很多歧视。例如海关、邮局等都明文规定已婚妇女不予录用,录用后结婚者即予开革等等。为此,上海职业妇女为求自身解放,自1935年起,就有“中国职业妇女会”的组织,其骨干为启秀女中毕业的同学。已在海关工作,也是启秀毕业的茅丽瑛是这个组织的核心人物。
1938年5月,为了适应当时已成为“孤岛”的政治环境,更有利于开展群众运动,中国职业妇女会改组为上海职业妇女俱乐部(简称“职妇”),茅丽瑛被选为主席。汪璧代表职委领导“职妇” 的工作。茅丽瑛被发展为党员是汪璧向职委提出建议,交由当时也在海关工作的胡实声完成的。
茅丽瑛入党后,更积极地开展“职妇”工作,为支援新四军,发动募集寒衣,搞义卖活动等,工作异常活跃,因而遭到汪伪特务暗杀,奉献了年青的生命。消息传出,整个孤岛为之震动。
1940年7月,顾准离开上海到苏南解放区,汪璧和她的第二个孩子,还有母亲仍留在上海。这时我们家似乎成了党的什么秘密机关,利用我母亲和汪璧这样的家庭环境作掩护。因此,皖南事变后我经过上海去苏北,随后顾准从苏南奉调经上海去苏北,都不准在家里停留。出于恪守党的纪律,我至今都没有问过究竟。
1941年冬,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驻上海租界,孤岛陷落。汪璧和陈修良同志等一起撤至苏北。1943年,解放区为了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执行“精兵简政”政策,汪璧携带她的新生女儿只身回到上海,直至1944年冬再回到解放区。这以后,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胜利;顾准从延安到华东,老母亲和汪璧的大女儿从上海接来解放区以后的团聚;三年解放战争中从苏北撤退到山东,再撤至大连,辗转流徙的战争年代的艰苦生活;然后迎来了全国解放。
上海解放,汪璧起初在华东财政部公营企业财务管理处任副处长(顾准兼处长)。解放初期,许多工作均属公开性质,公营企业财务管理处更是一项新的工作,不仅要有一定的业务能力,还要有相当的政策水平。当时,顾准为了开拓这项工作,网罗了一批思想进步的党外人士在这个处工作,这是一些在解放前就已颇有地位, 担任厂长、经理,有经验,有才干的专家。汪璧处身其间,要搞好关系,做好工作,并不容易,但她以其特有的平易、谦逊、诚恳的态度和作风,获得了他们的尊重,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1952年的“三反”运动中,顾准以莫须有的罪名受到错误的撤职处分。“三反”撤职,对顾准和顾准家庭的命运都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顾准被撤职,汪璧自然感到十分突然。曾经有好心人劝汪璧离婚,被婉言拒绝了,因为她对自己的丈夫有充分的理解和信任。
在我国,厄运有了第一次,也就非常容易地会有第二次、第三次。1957年,相距“三反”不过五年,顾准又被错误地划为右派分子。顾准“三反”撤职,工资待遇未变。因此在经济上对家庭生活影响还不大。这一次情况就迎然不同,汪璧成了右派分子家属,不仅政治上要承受巨大压力,经济上的困窘也实在难以对付。丈夫在商城被监督劳动,经常挨饿,需要接济;五个孩子都在上学,而且都处在成长期,还有老母亲,一家七口的日常生活全靠汪璧一个人的收入来支撑,实在是心力交瘁。
1961年11月,顾准第一次戴上的右派帽子算是摘掉了,可是没有多久,第二次又再次被戴上,而且来势更凶。这次是两个不认识的人到顾准家里把他带走的。真的,谁也不曾想到过,新中国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随便到家里把人“请走”。
事情的原委后来弄清楚了,原来顾准在清华念书的外甥和少数几个同学组织了一个什么“现代马列主义研究会”,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这是在玩火!新中国虽然是以马列主义为立国之本,但哪里是能随便自由研究得的,自由结社更是犯了天条。发现这个“反革命”组织,给当时康生企图把张闻天、孙冶方、顾准打成一个有组织的反革命集团提供了最好的根据。
顾准在经过100多天最严格的隔离审查后,证明他和这个所谓“反革命团体”毫无瓜葛,但仍然认定思想上脱不了干系。于是,1965年国庆节后,顾准再次戴上右派帽子,并决定发落到房山大韩继村监督劳动。
随即,汪璧被迫作出了别无选择的抉择,决定与顾准离婚。就这样,这个家庭彻底破碎了。原来以为是暂时的离别也就成为难以弥补的永久的诀别。
所有对汪璧比较熟识的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十分善良、沉静、娴淑的女性,在她身上,既有古代妇女传统的美德,又兼有现代革命女性坚毅的气质。她的一生是平凡的,没有一点英雄传奇色彩;她为追求人类的崇高理想默默地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她对社会、家庭、丈夫、孩子、母亲只有给予,从来不知道索取,她永远是谦逊、朴实的。
1980年2月,在汪璧死后十二年,为他们夫妇俩一起举行了一个庄重的仪式,把他们俩的骨灰盒重新安置在一起,一对受尽人间折磨的灵魂,从此可以在一起互诉衷肠。但愿他们能够得到生前没有得到的永远的安宁吧!
延伸阅读
顾准夫妻大爱大痛
作者:佚名
顾准的妻子汪璧,原名叫方采秀。结婚的时候,他们都在做地下工作,顾19岁,她20岁,一起流亡。他当时发表文章的笔名多是“怀璧”,情意拳拳。他说过,她是他唯一可倾诉一切的人。他被撤职后,曾回忆道:“我对她说有些寂寞之感,她说读书就不寂寞了,这是对的。”
每周六,她都准备一册小说读给他听,他喜爱《安徒生童话》。她出差,他在日记里写“悒悒寡欢”。他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商城后,日子难熬起来了。“接秀信,语句公式化,来商城后第一次半夜呜咽。”日记里的这话让人心碎。她让顾用自己的40元的生活费买书,她的工资用来抚养五个孩子和一个老人。他记下唯一忘忧的时刻,是雨雪中的凌晨四点半,一人在外面厨房帮着烧火,“火大,有幸福之感,一时脑袋中想起想写的东西都忘却,简直是陶醉了”。
1966年,他被秘密羁押,在自述中说:“我在监狱中的态度非常顽固,直到了死不悔改的地步。”他是全国唯一两次被划为右派的人。他的母亲这时已经八十多岁,在屋子里只语无伦次地重复一句话:“我怎么还不死呢?我怎么还不死呢?”他从被关押地回来,把母亲送到山西的妹妹家,临走的时候,他的母亲“死死地盯住他看了半响”。那是他们母子的诀别。
大雪的小年夜,妻子提出离婚,他痛快地答应了。他是从那之后得心脏病的。方采秀给家人的信中说,他一旦摘帽,他们可以立即复婚。顾准对此抱着迷信般的希望,在周口店,他痛苦于“刮胡子刀盒被马蹄踏碎,镜破之谶”。他仍然每周给妻子写信,方每信必看,但不再回。
他们商量过,为了保护孩子,宁可让他们认为父亲是错的。两人之后只见过一面。
他回家想看望家人,看见她满口的牙都脱落了,嘴瘪着,一脸病容,极度憔悴。“你害人害得还不够吗?”她说。他“实在不忍心”,走了。
冬天冷,他写信说回来取衣服,到了门口,发现所有的衣物都被放在门外,门关着,他久敲不开。走的时候,他把一张存折和粮从门下塞进去。回到单位,他收到一张四个孩子签字的脱离父子关系的纸条,把他的户口和粮食关系也转来了。他在日记里写:“从此以后,就连他们每月寄粮票来的字迹也看不见。我想念他们。”
1969年,他预感到妻子出事了。他向组织保证:她死了,疯了,病重了,都一不影响改造,二不影响下放。组织告诉了他实情,但是“死期,死况,遗言,一概不知。”
汪璧是因为被揭发在5年前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资料”而自杀的,她把他的所有手稿用水浸湿,揉烂,再放到马桶里用水冲下资料太多了,以致全楼的下水道都发生了堵塞。这样的事情,在解放前的革命年代里,她也为他做过。他唯一得到的悲悯,是他可能终身都不知道,汪璧是喝消毒用的来苏水自杀的,死状极惨。她的遗书只有一句话:“帮助反革命分子销毁材料,罪该万死。”
她对孩子都没有留下遗言。儿子说,她离婚是为了我们,内心非常痛苦,在提出离婚之前,已经有自杀的念头。只有顾准明白,“她已经实在支持不住了……”知道死讯后,他写道:“我就去打饭来吃,吃了几口饭,悲从中来,脸伏在饭盆上失声大号。”“但我还是抑制住,努力要把饭吃完,我要活下去……”
在那之后的日记里,他再也没有往年的汪洋恣肆,几乎看不到任何个人化的议论和述,仅有三次从梦里“痛哭而醒”的记录,都是关于妻子的回忆,“此生所有欢乐场面,都是她给的。”
据骆耕漠回忆:“那时,顾准手头拮据,却买了一盏有两个绿玻璃灯罩的双头台灯。江明问他,为什么买两个头的灯?他只是沉默,不回答。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为了纪念死去多年的汪璧,仿妻子仍旧坐在他的对面。”
他后来看《茵梦湖》,写一个人失去所爱的女人,孤独终老,他泪流满面地看完,还书的时候说“哀而不怨,哀而不怨”。吴敬琏说:“就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他还跟我说,他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在他身上,我终于理解了胡适说过的话:“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唯一办法是忍受痛苦——这话也适用于爱国与学理。”顾准临终前,签了认罪书,他哭了,他说这对他是奇耻大辱,但也许能改善孩子们的处境。但那是1974年,他的孩子拒绝在他临终前来看他,“在对事业的热爱和对顾准的憎恨之间,是没有什么一般的父子关系可言的。”
12月3日凌晨,大风雪,他去世了,“我已经原谅了你们,希望你们也原谅我。”这是他留给孩子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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