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印第安国度之旅 ---「五月花号」抵达美洲四百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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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绿骑士，原名陈重馨。广东省台山人，香港出生，毕业于香港大学。后赴巴黎国立美术学院，及于罗浮学院修读美术史。1977年起居于法国。曾于欧亚美加举行个展或群展。著有散文、小说集：《绿骑士之歌》、《棉衣》、《壶底咖啡店》、《深山薄雪草》、《石梦》、《哑筝之醒》，《花都调色板》、《神秘旅程》。诗画集：《悠扬四季》。儿童故事三本。法文诗画集五册。近年致力于诗与画的配合创作。
一六二零年九月，「五月花号」从英国佩利冒夫（Plymouth）启航，载着一群志同道合的清教徒，要建立一个正义法治的「神的国度」。同年十一月登陆北美洲东岸，后来在附近建立了同名的大城，无疑是美国历史上一个重大里程碑。罗斯福总统和布殊父子总统都是五月花的后人。今年，远隔大西洋两岸的双城都举行一系列四百周年大庆典，纪念在新大陆的辉煌发展。这个从古老欧洲脱胎的崭新国度成绩耀目，但其实这条金光大道是筑在无数原居民的血泪上。
（一）从红蕃到低等国民
在旧金山，指着地图上的「印第安国度」，跟朋友们说：「我们要去大峡谷及这儿。」他们担心地回答：「很危险啊，小心呢。到处有人偷抢，汽车也会遭到破坏⋯⋯」这片大地原来的主人，声誉竟会沦落成此。
一提起印第安人，就使人想到头上插着羽毛、脸上涂满色彩、持弓箭挥长茅、在马背飞驰的野蛮「红蕃」。这是数百年来白人在电影等传媒中替他们建立了的形象。其实现在他们衣着多与普通市民没有很大分别，但是成为了酗酒、吸毒、懒散、打架的低等国民代名词。
朋友继续劝我们：「从这儿去大峡谷，经拉斯韦加斯最方便快捷⋯」但我们仍是照原订计划，飞下凤凰城。
早在几年前，在温高华参观了那所极享盛名的印度安文化博物館。强烈的色彩、巨大的图腾和树干长舟、动物和神祈相溶⋯⋯使人震憾的原始气息，便想多认识这文化。
从凤凰城驾车北上。在进入「印度安国度」之前的途上经过一处很著名的印第安歴史遗迹：沿自十二世纪的冒森马堡Montezuma Castle 。悬贴在山壁上的居所，现在只剩癈墟，不过仍可见证他们在这大地上的古远历史。印度安人的眉目间带亚裔痕迹，在ADN中验出含蒙古或西伯利亚血统。据专家研究，二万多年前，俄国与美洲之间的白令海峡（Bering Strait）仍未被海洋淹盖的时侯，他们越过冰天雪地而来。
「三使徒」奇石
纪念碑谷，许多西部牛仔片以处此为背景
可惜我们抵达时该国家公园已关闭，过其门而不得其入，十分可惜。以后特别小心入，原来很多名胜区都很早关闭的。跟着我们参覌了世界驰名的奇景：雄伟得使人震憾的大峡谷、像大自然发怒，天与地吵架时劈裂了大地。还有神妙的羚羊谷、叫人讶异不已的石拱门，四个州相逢点的「四角」，以至诡异的纪念碑谷，尊荣主演过的多部西部牛仔片都以此处为背境，像走进电影中⋯⋯。这些由砂岩形成的巨型孤峯群，险山怪石，都带着狰狞，虽然奇特，毫不友善迎人。
纪念碑谷途上，远远已看到巨型奇石在天际的剪影
（二）禁拍照禁携酒
而一离开这些人山人海的游客胜地，便立刻是无边无际的荒凉。早听到说保留区主要位于贫瘠的地带，亲眼见到才知并不夸张。孤伶伶的笔直的公路，穿越无尽的穷山悪水，像听到原始大地粗犷的呼吸。在白人殖民者到来之前，印度安人分布于全美，现在五百五十多个不同部落分散在三百多个偏僻的保留区，有些小至仅零点五平方公里。最大的六万多七万多平方公里，大部份在亚里桑那州，就是我们走进去的。主要住着Navajo 拿化豪族，印第安最大的部落，里面围着Hopi 贺彼族区，两个部落因土地权纷争不断。我们对贺彼族特别感兴趣，因为他们是最重着保存传统文化的一族。
传统拿化豪部落建筑
拿化豪部落营地，马匹出租
一踏进他们的地区，到处都严禁拍照，连速写绘画都不容许。另一项禁例是携酒，有些旅店和民宿租例明文告示，如果违例会召警。十七世纪时法国在美国占着重要地位，「新法国」政策期间，用酒与印第安人交换皮革，竟成为了变相鸦片，成为他们疾病与死亡的主凶。
天苍苍，野茫茫，但没有风吹草低，很多时寸草不生，只有疏落的电线高柱，与现代科技相连。沿途连小食肆或饮品店都没有，偶然经过一些散落简陋的屋子，破旧的学校栏栅⋯⋯
一望無際的大地上赫然见到三座凸起的削壁平顶山，Mesa，在西班牙文中是「桌子」的意思，是火山溶岩被风雨侵蚀形成。它们相隔不过十五公里。贺彼族的十二条村多是建在其上。
一离开了主干公共路便只有窄小的沙石路。转折地上到一条条小村，有在荒山上，有在悬崖间。简陋的汽油站边有间旧货仓似的杂货店、疏落地陈列着些粗糙的食用品。店主是个中年婦人，张开牙齿掉了一半的嘴笑迎我们。来到另一条小村正是星期日，有间小教堂，只三、四十多个信众。每个部落都有自巳的神祈，多数与动物有关，也有信奉天主教或基督教的，不过有时仍与原始信仰相连，例如认为耶稣是太阳。
路边小村
荒原间有一座小型博物馆，虽然简单，也展示出这个部族的许多特色，但游客很少。我们在附设的餐室午饍，刚巧有群印度安家族聚餐，三十多个男女老幼的笑声，全世界都一样，不分种族。前面的沙石地上有些纪念品小档，摆卖用羽毛与细小彩珠织成的首饰、木雕、毯子等。
向接待员询问关于贺彼族的祭祀仪式。她热心地向我们解说：夏天与冬天有拜太阳和拜火仪式，尤以两年才一次的迎雨蛇舞最为著名，但并非有意为游客表演。
（三）全美国最古老的村落
我们主要目的之一是第三平顶山上的老奥拉维Old Orayvi 村。路边只有细小的路标，很易会错过。格格震震地从曲折的烂泥路上到去。像在其他村落，有些简陋的新屋，颇新的车辆和圆盘式卫星电视天线，与现代文明接驳。阳光烤着地，猛烈得叫人眼睛发花。村中只有两条小路，不见人踪，但瞥到窗后窥出来的脸孔，及偶尔破墙后闪出一个身影，狠狠地瞪着我们，眼光充满不信任和敌意。定是怀疑们我们转来转去的目的，尤其是留连在村边一些传统土房子废墟旁。很想拍照，不过为了专重居民的意愿，终于没有偷拍。你会问：「这堆破屋，有甚么这样特别？」原来这竟是全美国最古老的一条村，约一一零零年起便有人居住，从未间断，直到现在。如果在其他地方，这条小村不被大吹大棒成为旅游胜地才怪。在高约一千七八多米的平顶山上，俯视这漠漠荒原，埋着多少久远的故事啊。
（四）沙漠中的色彩
在不同的投宿点中，印象最深刻是土巴城（Tuba City)。那晚，才七时，天已差不多全黑了。这小镇是当地一个重要的中心，但连象样一点的餐馆也没有。除了一条大街有路灯照明，其他道路灯光疏落暗淡。我们住民宿，但是网络微弱，导航不通。幸好可以接通电话，原籍贺彼族的女主人驾车出来领路，约好了在全城最明显的地标麦当奴汇合，雇客三教九流的模样，相信就是使到我们在旧金山的朋友害怕的那种。
不久，屋主驾着辆小客货车到来。一出了城便昏黑一遍，转了好一阵子，最后走过一条顚颇的泥路到达沙漠中。原来是一间简单的平房，一进去，却不但收拾得十分整洁雅致，更摆满色彩浓烈的传统器具和家俬，来自草木野兽的象征，遍布生活气息。女主人中年独居，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打扮现代，骤眼看去，与普通美国职业女性无分别。她很友善亲切，告诉我们她的部族传统上以医术著名。想当然是原始式的、亦与巫医甚为接近。看来她强烈地以自己的文化为傲。同时又争取与现代文化溶合。
土巴城外沙漠中的民宿
出了贺彼族区之后，在拿化豪族区继绩旅程。在著名景点人们都拍很多名胜的风景照，但一离开了游客区经过民居村落，虽没有明文规定，也不大敢拍照。有两次见到印第安人因为被拍进镜头而交涉，迫那个游客将照片删去。
穷乡贫地，像被世界遗忘的国度，漠漠荒郊上飞驰。咦，来到一条绿荫繁花的舒适小村，啊，原来已出了保留区。
（五）恶性循环
当年的原居民，善意接待对并帮助陌生来客安顿下来，起初相处和洽。白人在土地上渐扎根，获得丰收，共同庆祝。美国传统的「感恩节」便源于此。初建国时，政府承认印第安人拥有独立的自主权。可是，由于人类贪婪的劣根性，「先进」的欧洲人利用他们的「智慧」，从朴如泥土且散漫无组识的原居民手中抢夺土地，推行种族绝灭政策。驱逐、屠杀、奸淫⋯⋯以枪炮和诱骗，迫印第安部落签了一份又一份不平等条约，攫取了最肥沃、充满自然资源的土地。更终止了他们的独立治理系统，强制同化。是段溅满血泪、灭绝种族的黑暗历史。
圣地亚哥传道所，非保留区内
旧金山传道所，非保留区内
此外，必得一提的，沿西海岸立着二十三间古色古香古香的「传道所」，建于一七六九到一八三二之间，都是西班牙传道侵略的杰作遗址，被称为「美国地标」。最北及最早的是在三藩市的「哀恸圣母传道所」，亦是该城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里面可看到不少壁画，显示当年传教士怎様残酷地以土人作奴隶，并迫他们皈依天主教。最南在圣地亚哥，我们参观了几所。
今天，五百多万的印度安人中，百分之七十八都住在保留区之外，溶入主流社会的程度差异很大。值得一提的是一些出色的文化工作者，如著名作家冒马狄(Scott Momady)，曾获普纳兹文学奬，将部落文学带进严肃文学的领域。我的画家朋友克泽丽（Brenda Kingery)源自 Chickasaws 族，丈夫是原籍欧洲的白人，她说常从祖母的故事中获取灵感，将传统象征符号溶进现代艺术。
再回说保留区，情况最悪劣的是在南达高特州的「松山脊」，失业率高至百分八十多。不过，在明尼苏达州的「沙高彼.麦德华卡顿」族，失业率更高至百分之九十九，则是因为赌场财富滚滚来，没有人要做工。
而普遍来说：保留区都是僻远贫脊，欠缺经济发展条伴，设施简陋，百份之六十的公路系统是泥路或碎石路，有些地区甚至不通水电。许多人生活在联邦贫穷线下。自杀率比全国高出三倍，青少年尤多。据《大西洋月刊》报道，由于联邦政府提供的补贴食品多是高糖和高热量，糖尿病发病率比全美高六至八倍，平均预期寿命仅约五十岁。无所事事的人在帮派文化中寻求身份认同，不少䧟入酗酒、吸毒、打架的深渊。国家容许他们开赌场，成为主要的经济来源，遍地开花。教育制度崩破，受高等教育的人很少，全美仅有四名印第安裔联邦众議員，没有联邦参议员，声微势弱。
这些历史上的受害者，经过世代的悪性循环，大部份成为了被岐视厌悪的低等国民。现实生活中甚至不再获同情。现实像历史一般残酷。
本文首发于香港《明报月刊》2020年12月号，由绿骑士授权“渡十娘”推送，图片摄影：Jean-Jacques Lecor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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