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我是一个婊子》之七:林可博士——致敬那一代的留学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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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可博士
冬天很快过去了。洁洁和黄玉搬到了一起。我在养鱼,小罗开始做论文了。林 可穿着他深藏青的西服在往一长条的桌子上放零食。我坐得远远地看着,他马上就要从“林可准博士”上升到“林可博士”了。
他开始渗汗了。一向自负的林可也有紧张的时候。他一边放,一边跟先期进来 的教授同学打招呼。我没有上去。虽然昨天我们还一起还过得愉快,但是今天我们已经不用一起了。至少我不用那么辛苦地帮他张罗了。初夏的学校已经热了。冷气开到华氏七十度依然嫌不够凉快。林可顺手脱下他的外套,递给身边的小女人。她真的长得很美。就是那些肉麻兮兮的人总喜欢用的词:楚楚可怜。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很好,一点不夸张。她是典型的南方女孩,小家碧玉的样子。
这是林太太。林可自以为幽默地介绍到。身边的一群人在起哄。女孩红了脸,我 为她心疼。“林太太”是林可从国内娶回来的。就在我上山滑雪的时候。
小慧,我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我们通了很长时间信了。我被他搂在怀里,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喔,那你什么时候回去?我若无其事地问。寒假吧,想趁我还是学生签证可以把她办出来。林可同样若无其事地回答。小心她在西雅图就开溜。说这话倒不是出于妒嫉,这年头,国内的女孩子是越来越精了。比较文学系就有一个“光棍搏死”,好容易从国内的征婚启示上找了个女孩,大家情谊绵绵了一阵。“搏死”就动用了所有“后现代”的方法求婚。于是证明开了一大堆,然后又托了国内的熟人去开结婚证最后女孩搞到了签证。想想终于要结束“王老五”时代了,“比较文学”一宿未眠。大早往城那头的机场赶,从第一个客人等到最后一个客人,也没有看见他的新娘。“比较文学”就开始运用了他的“ 比较逻辑”,认为女孩很可能是转机丢了, 又是打电话,又是发传真。
长途接通,国内的家里说,人是上飞机了,当然是飞到美国了。可是美国那么大,她又在哪里?半年后,“比较文学”忽然接到了一封“鸡毛信”--一他的“新娘”声俱泪下地说自己是多么的“不要脸”,然后说,对不起。说经过一段时期的通讯,确实觉得“比较文学”是个好人,很想和他“共度锦绣人生”, 但是因为在西雅图走失,结果遇到好心的青年磨出“爱情火花”只能“无以回报,以身相许”了。随信寄上机票钱以及“损失费” 美金两千。
“比较文学”想想还好那女人也算良知,自己这两千块钱等于是帮人做了一次“买婚”的把戏。损失了一个本来就不认识的女人,当然不如兑现两千绿油油 的“美刀”来的划算。不过他也决定从此致力于“妇女研究”,反正在同一个学院,转了个教授,继续“搏死”。老道于“买婚” 的人,则将故事编成了另外一个版本:“新 娘”其实早有“预谋”,一定在西雅图就已经下机跟真正的男朋友走了。而这个男朋友多数是拿了绿卡不容易帮她申请签证, 只好想到了这个“险招”。当然也可以找个熟人“买婚”,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替身”, 于是只好借了“比较文学”做了“跳板”-- 这两千块的支票就是最好的“证据”,要不女孩半年恐怕存不下那么多。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拿到了学校通知但拿不到签证,“新娘”就用“陪读夫人”的身份过来啦,反正只要入学,就可以签回学生身份了。
猜测种种之后,大家从“比较文学”兑现的两千元支票里抽出两张百元大钞到城里最好的中餐馆开了一桌。席间“比较文学”慷慨 激昂说这是为后来的学弟们做个教训千万在国内先“搞定”,否则将来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了。大家一边吃着“长城豆腐”说“洗洗霉气”,一边研究“新娘”的出逃原因及预防对策。最后就是总结出一条:一定不能回国娶亲,即使要娶,也要“押解” 回来。“比较文学”后来倒是真的“额角头撞到天花板”,新年联欢的时候见到了一个这边的“爱彼西”(就是在美国出身的华裔)女孩。女孩的中文讲不清楚,“比较文学”就耐心反复教她:我爱你,你爱我, 我们一起最幸福。于是他们真的就去“幸福”了。
可是林可不会担心她的新娘玩“跳板”。“ 我是学机械的,又找到了工作。那个‘比较文学’可是没有出路的你以为现在国内的女人都是傻瓜跟你过来打餐馆做奉献?!”
他点燃一枝烟,然后吐出一个一个的圈圈,后面的一个不紧不慢套住了前面的 那个。我在这一个个圈圈里假想了一个“林可”,也假想了一个“我”。我看到“我” 被他套住,又很快地消失了。林可终究是林可。他不需要理由:慧,除了在床上,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太累了。我伸出去握住他的,他的手指依然那么修长,那么动人。我还可以从上面忆起那第一支圆舞曲。林可说得对,婚姻是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 不需要过多的“思想”。
林太太。我伸过手去:我叫韩依慧。她慌慌张张地伸过了手:我叫赵玫。我“噗 吃”一声笑了出来,问:那你们家的朗园呢?她闪着大眼睛看住我,很无辜的样子。我实在不忍,拍拍她的手,说,跟你开玩笑呢。没想到你跟中国现在最红的一个女作家同名。我忽然发现她的手竟然无骨一样。赵玫的确是林可最喜欢的那种“太太”:木偶美人。我也蛮喜欢看小说的。她眨着美丽的眼睛说。她一定是,她一定喜欢看琼瑶的或许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对她来讲, 女作家赵玫应该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林可总可以找到最佳位置。我忽然有些妒嫉。有次我跟林可说起关于在国内出差的事林可就说他以前在科室里做小技师出差只能坐硬座。“那些车可是要挤翻人的。要在这样看来不能插足的车厢里,找一个最‘ 舒适’的位置,是一件多么有挑战性的事。” 我看到他又在吐烟圈,后面的一个不急不徐地套住了前面的一个。
林可的论文答辩做得很出色。我和赵玫坐在一起。我为她高兴。她那么楚楚可 怜,她不应该象其他女人那样来受苦,来担忧。她的丈夫(我的男人?--我的心头跳出这个词的时候竟然被自己吓到。)如今就要有一份好的工作了。汽车,洋房,别 人冥思苦想了那么久,她却因为生就了的“ 楚楚可怜”而轻而易举地在握了。
夏天转眼就到,我们约了去玩漂流,也算是最后的告别。赵玫坐在岸边看我们,很安闲的样子。你真的不上去?我问。我不方便。她还是笑笑。我竟然被她笑得脊背凉凉的。林可跑到她身边,说,你小心点,我们就回来。林可永远是个好男人,对女人无微不 至。我奇怪自己怎么就没给他下个“套”?要是哪天也骗他是“安全期”,也许他现在就是我儿子的爹了。想想女人要是做到这地步,也实在是惨了一点。我摇摇头笑。林可在旁边冷冷地说,慧你不要冷笑。你知道两个最知根知底的人最好是不要天天面。
对的。林可,他真的是知道我所有的思维, 所以我们才“累”。谁说的呢,男人和女人, 因为误解而结合,因为了解而分开--很深刻的“浅薄”。我们到了“分开”的时候 了。他这一去,天涯海角,我也未必可以看见了。他们会有自己的车子,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儿子。还要什么呢?如果你可以 对“幸福”的意义加以诠释,还有没有更好的答案?
我们沿着岸边往上游走去。两边是很深的丛林。同来的女孩小莲留在下面陪赵 玫。走到半山腰,他竟然拉过了我的手。我看看我全身的装束:我只穿着泳衣,为了漂流方便。他的上身也只有一条浴巾。不“ 衣冠楚楚”的时刻,人总是比较自然一点, 也放纵一点。我们就这样往丛林深处一步一步走去。我意识到自己在犯一个致命的错误,可是却无法停止。
我想念他。想念他温存的气息。爱应该是身体开始的,我觉得这大概算不上我的“自欺欺人”吧。于是我一如被森林女巫施了魔法一样地跟着他。他的手指,细长而白皙的手指,是我始终迷恋甚至迷惑的。他把浴巾铺在了地上。他跪了下来。他的双手环住了我的腰际。我闭上眼睛,竟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们就这样面对面跪着了。这个姿势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好笑。那是现在想来的。那 一刻,我的浑身在发抖,觉得冷。
慧,慧, 慧。他的热气呵到了我的脸上。
这是唯一的一次,他在高潮过后没有说那句话。他亲了亲我的耳垂,叹了口气 说,慧,你就是太厉害了。我的眼前浮出那张淡淡的笑脸,她才是真的“厉害”呀。
我忽然为自己心痛。
我们上上下下了几次,赵玫却始终在岸边坐着。她坐在塑胶纸上,打一条长长 的围巾。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人打毛线了, 又是在这么遥远的地方。一针一针。我悄悄坐到她身旁,看到一行一行被她编织起来了。半天的功夫,围巾已经盖过了她盘卷着的膝盖,懒懒地搭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以不变应万变。
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开玩笑似地对我的好朋友盈盈说“命运是有转折点的。”那时候我对平静的生活充满了厌恶,我无比渴望生活有些“新的刺激”。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所有的“新”的,也就是我认为的“ 转折点”总会为我的生命注入活力,但是事实证明了我无法那么“好命”。
黄昏的时候,林可又来拉我上山:最后一漂啦。他夸张地做了做扩胸运动,然后已经转身前去。山顶上冷冷的,太阳开始远离。我们被安排在小木筏上,工作人员嘱咐了我们几句要注意安全什么的就放下了筏子。我喜欢顺水漂去的感觉。那样悠悠的没有目的地一样的感受总是很好。船上的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美国孩子,哇啦哇啦地唱着歌,一船的人都在和他的节拍。快到山底了,船忽然就摇晃起来,那个孩子慌里慌张也不知怎么一脚踏进了水里。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大家都纷纷翻身落水。
我情急之下,竟然呛了几口水。茫茫然, 听到林可在叫,小慧,你没事吧?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的手伸过来,我也伸出了手去。我触摸到了他的指尖--小姐,可以请你跳舞么?那个新年联欢会的晚上--林可的手,十指细长的手,一双可以随心所欲绘画世界的手--可是我仅仅就触到了一下, 他却被浪打走了。
我一样瞥见了他身后的巨石。
我们把他抬到岸上的时候,他的后脑勺还在流血。他的嘴唇惨白惨白。我看到 白布将他慢慢盖上。赵玫在那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镇静。担架抬起来,她还没有忘记将未织完的围巾放在了他的胸前。我的眼被树梢上透过来的夕阳刺得无法睁开。
血。一眼的血。
我醒过来的时候小莲坐在我旁边。你总算醒了。她说,大家都吓坏了。我无力答话,我的脑子里还是重叠着的镜头,林可的手,他惨白的脸,如血的夕阳。
因为虚弱,我无法去参加林可的葬礼。听说他父母从老家赶来,白发人送黑发人, 实在是悲哀之极。本来他们就已经办了护照,就等林可的工作安定了,一起来探亲, 然后帮媳妇做月子。现在,却要带着儿子的骨灰回去了。命运会有转折点的。没想到我少年时无意的一句玩笑,成了今天宿命的印证。赵玫因为赔偿的问题暂时留在美国。她在这片国土上仅仅呆了几个月, 却已经经历了孕育的喜悦,和死别的惨痛。
生,或者死--命运在笑着同她捉迷藏。也唯有她,以不变应万变着。出丧以后,她来看过我一次。肚子已经见型了。她没有新寡的肃索,还是淡淡的,不紧不慢:小慧姐姐。她这样叫我。小林的事实在意外。我坐在她的对面,我想象不出这个女人正在谈她的亡夫,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我的眼前又浮现林可的手,十指细细的手。等保险公司把钱给我了,我就买机票回去。她的从容得离我遥远:人死了也不能复生了, 象梦一样。这些话,莫不是该我说才对?!小慧姐姐我真羡慕你,有学位,人又漂亮。我没有办法,在这里恐怕也活不开心。钱是下辈子也花不完了,我还是回去的好。她继续说着,并不介意我的惊讶:他死了, 我是一定会给他留条根的。可是我还年轻, 恐怕将来总还是会找个男人过的。女人, 没有男人怎么过下去?
女人,没有男人怎么过下去?以后的日子我一直在想着她的这句话。是啊,怎么 过下去呢?我想。
林可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连 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身体里似乎还残 存着他的气息,脑子里已经彻底地抹去。我为自己的这种感觉感到羞愧。我又为自己的“羞愧”感到可怜。百无聊赖的日子我开始继续养鱼。林德曼交给了我一项新的研究,从鱼的体内提取抗毒,据说对艾滋病的防治很有好处。
林悦终于在同居了半年之后离开了大师傅,据说嫁给了一个台湾男生走了。我 从此没有再见过她,她也许就是那条叫“ 旺达”的鱼吧。她可以自由自在,找到她的方向。大师傅在一个瓢泼的夜敲响了我的门。我给他斟满了酒,又给自己同样的一杯。我们一边喝酒一边听着一首老歌:我的心是一座空城,你在城外欲进又止。一 直听到“昨日的花瓶里盛开着今日的玫瑰”。我抬头看见他的眼角,竟然落出了泪水。
窗外的雨下得正紧。他终于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以后的周末,他总在下班之后带两个自己做的好菜来看我。没有拥抱,没有亲 吻,甚至没有一句亲热的话。他慢慢说他台中老家的故事,说他在山地长大又早逝的父亲,说他不识字的母亲拉扯他们兄弟五个。说他们一家后来由一个远房亲戚担保,移民到了旧金山。说他十岁就跟着哥哥出来混唐街。说他那时候人小,胆子却是大的。跑出去差点就被砍了。后来大哥的饭店生意好了,他们最小的两个就被送到学校重新念书。大师傅后来念的是饭店管理专业,毕业以后就一直在大哥的店里帮工。他只想多赚一些钱,等攒够了,就去开一家规模大的连锁店,专门卖中国小吃。他说希望有一天,可以挤垮麦当劳。
每一次听他讲话,我总是感觉遥远。他的生活于我来讲,象一本用繁体字写就的 线装直版书。我摸索着试图去读懂,他也不急着翻页,任凭着我。耐心着我。
秋季的时候小米给我来了电话,说准备来考察美国制药业,想寻求合作发展的 机会。我请小米飞来学校,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想见他,还是想跟他再谈一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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