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花儿地:荒芜干旱的角落,大型猛兽的天国
大牛写在前面:从2014年6月到2019年6月,五年间我以雪豹调查为由多次深入祁连山,起初是陪同夏勒博士重复他三十年前的雪豹调查,继而与朋友们尝试红外相机调查,接着与中国林科院的同事开展雪豹监测,最后则是协助祁连山国家公园青海省管理局完成雪豹监测。
一路辗转,在这些旅程中,遇见神奇的生物,交往真挚的朋友,见证祁连山国家公园的进展。能参与宏大的进程并尽微薄之力,对个人而言是莫大的幸运,也一厢情愿地相信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与朋友们共勉。
土匪与野牛
“马步芳马将军的部队睡觉的地方。”
在祁连山中段祁连县的大红沟,仁青指着河边一片带仰角的石壁对我说。刚安装完一台红外相机,我以为仁青又找到了雪豹刨坑呢,结果是这个掌故。我看着石壁下的乱石,露出疑惑的神情。
“马将军的残兵败将,逃进这里当土匪。”
“那他们吃什么呢?”
“那时候野生动物多。他们打野牦牛。”
“野牦牛啥时候没有的?”
“解放后就没有了吧。五十、六十年代。”
仁青是青海省祁连县青羊沟保护站的管护员,很酷地骑着一辆绿色摩托车前来。从青羊沟拐进大红沟,柏油路变土路,没开多久路就被冲断了。青羊沟管护站赵站长知道这情况,提前安排了管护员仁青和旦木正骑摩托车来随行。
即便是摩托车,也开不了几公里。不是岩石崩落,就是洪水横扫,路面一片狼藉。越过毁掉的路段,另一头的土路嘲笑般在远处盘旋。
那只好劳动双腿了,这可能是最牢靠的交通方式,虽然慢了点。
靠腿走山最靠谱 ©熊吉吉
“这路什么时候修的?”
“好多年了。”
“谁修的?”
“里面原来有个矿。”
怪不得。自从2014年,青海祁连山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成立后,祁连山的许多矿山嘎然而止。矿老板开山修路,他们一走也就无人维护了。
大红沟的遭遇,或许是祁连山地的缩影。
历史上的打猎,使得大中型兽类分布萎缩,有些地方局部灭绝,特别是有蹄类。
比如藏羚羊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祁连山地消失,野牦牛、藏野驴、藏原羚偏安祁连山西部。这里的许多地名都影射着辉煌的荒野时代:野牛沟、青羊沟、狗熊峡、雪豹沟。如今并非完全名副其实。
藏野驴 ©熊吉吉
近二十年的开矿在祁连山留下了许多深入腹地的道路。要是没有这些道路,野生动物的调查和监测会困难得多,然而道路是打开荒野的钥匙。
原生生态系统的退化,很可能从修路开始。当道路深入每一个角落,难以保证盗猎不会随之而来。
进入大红沟后,我们很快找到了雪豹的刨坑和粪便。此外,还有两只岩羊、一只狍子和一头马鹿的尸体——很可能是雪豹的杰作。这代表了许多希望:迁移能力强大、行踪隐秘的雪豹,依然生活在这里。其实控制盗猎、管理放牧,雪豹会自然恢复。
那么,大红沟能恢复野牦牛吗?当整个祁连山地成为国家公园,我们的目标是保护仅存的动物群落,还是恢复这片荒野曾经的荣光?
礼失而求诸野。答案可能藏在祁连山西端的苏里乡花儿地。
苏里与疏勒
2018年9月的一个清晨,我和林科院的同伴从苏里乡出发,跨过疏勒河进入团结峰北侧的山谷。
苏里,苏里,其实就是疏勒,蒙古语中地势险峻之意。祁连山在西端分枝散叶,形成走廊南山、托勒南山、疏勒南山、野马南山等东西向的山脉。
苏里乡夹在托勒南山和疏勒南山之间,面积六千平方公里,人口一千,乡政府南距天峻县城220公里。站在街头,南面映入眼帘的就是疏勒南山的主峰岗结吾则,或者叫团结峰。
团结峰 ©熊吉吉
疏勒河起源于苏里乡东头的疏勒脑,一路蜿蜒向西,绕过柯柯赛垭口北侧后,穿过苏里乡西头的花儿地,进入甘肃境内的河西走廊。
历史上,疏勒河曾经注入新疆罗布泊,由于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如今退缩到安西西湖一带。发源于苏里乡的丰沛水源,哺育了玉门、敦煌等名城。
疏勒河 ©熊吉吉
苏里乡所有的牧民,都常住在柯柯赛垭口以东。苏里乡东部和中部的牧民,夏季渐次向东到疏勒河源头放牧;西部尕河村的牧民,一部分在夏季向西翻过垭口,进入花儿地放牧。
转场有时长达几十上百公里。苏里乡野生动物数量较多,一方面因为人口和牲畜密度低,另一方面得益于这种长距离转场。
祁连山的旱獭 ©熊吉吉
车旁一头狼走走停停,一会把旱獭赶到洞里,一会把三五成群的藏原羚吓得飞奔。在半个小时里,一次接近成功的捕猎都没有。不过这应该是狼的常态,它们需要许多尝试才有一口吃的。
九月份,牧民和牲畜都在苏里乡东边海拔较高的三河源,这条山谷一头家畜也没有。
除了沟口平滩上的藏原羚,山谷中段还有几群藏野驴和岩羊。在山谷尽头、靠近冰川的地方,我们看到两大群母野牦牛。不过牦牛群在一公里外看到我们,就夺路而逃。几只独处的公牛则淡定得多。
藏原羚 ©熊吉吉
在野牦牛出现的地方有一间塑钢房,是当地牧业合作社的房子。
牧业合作社的白皮屋
在牦牛的交配季节,合作社将母的家牦牛赶进山谷里跟公的野牦牛交配,完了再把母牛带回来。如果有母的家牦牛留在野牦牛群里,就会"污染"野牦牛的基因。
塑钢房的窗户玻璃坏了一半,门还是好的,敞开着用石头顶住。这是避免棕熊破坏的无奈办法:熊进去看看没啥吃的,就自行出来,不必损毁门窗。
山谷里无疑是有棕熊的。我们在土路上发现一处棕熊的脚印,还看到几处棕熊挖掘旱獭的痕迹。
棕熊的脚印
确定塑钢房里没有棕熊后,我走进去看了看。白色墙壁上马克笔写了两句诗:“逆风如解意,随意莫摧残。”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会是谁写的呢?无论如何,涂鸦道出了这条山谷的一种本质:荒蛮而诗意。
调查与旅行
从2014年6月到2019年6月,我和不同的伙伴跑了七趟苏里乡,进入甘青边境的花儿地。从西宁市到花儿地,足有700公里,一天或三天的车程。如果说苏里乡是祁连山青海侧雪豹栖息地的皇冠,那么花儿地便是皇冠上的明珠。
2014年6月,我们从西宁租了一辆老旧的猎豹越野车,与夏勒博士、两位同事和一位天峻森林公安进驻花儿地。早在1984年,夏勒博士就调查过祁连山的这个偏远角落。他借住在花儿地的硫磺矿劳改营,在疏勒河两岸发现了高密度的雪豹痕迹。
2014年,夏勒博士正在观察岩羊的尸体
劳改营早在1985年就解散了。天峻县工商局接管了劳改营的财产,把能卖的钢材和木材全部卖掉。当我们进到花儿地,只看到无数没有屋顶和窗户的土房。
没有屋顶的房子 ©熊吉吉
彼时的花儿地,不是保护区,也不是国家公园。天峻县国土资源局在这里设立了检查站,招募退伍军人轮流值守,制止非法采矿。另外还有一户牧民柳建军,天峻县奖励他父亲“守土有功”,特许在此放牧。
最后一户牧民也早已撤出了花儿地 ©熊吉吉
我们以检查站为基地,探索了疏勒河南岸的每条山沟,但在试图趟过齐腰深的湍急河水时,差点把夏勒博士交代在疏勒河里。北岸可望不可及,调查嘎然而止。离开花儿地时,猎豹车彻底报废在柯柯赛垭口西侧泥泞的山路上。
我们在检查站遇到时任天峻县国土局副局长的李哥。他到站上检查工作,威严得让检查站的小伙子们惴惴不安。没想到李哥是夏勒博士的粉丝。他随身带着长镜头,拍摄雪豹是他长久的愿望——可惜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实现。
在我们离开苏里的同时,绿色和平的调查小组进入天峻县的木里乡,拍摄了高寒草甸上露天煤矿的巨大矿坑。这些照片在当年八月份引爆了中外媒体,成为祁连山保护的一个转折点:所有矿山停业整顿。
2016年6月,我琢磨在祁连山青海测开展雪豹调查,于是李哥借了辆丰田霸道,陪我走老路进花儿地。从苏里乡到花儿地有两条路,老路要翻六个山口,腾挪盘旋,简直跟飞行一样。
去花儿地必须要翻过的垭口之一 ©熊吉吉
雨后的山路湿滑松软,我老怀疑汽车要滑下山坡。我们在花儿地布设了十几个红外相机,全部都在疏勒河南岸。
木里煤矿是天峻县乃至海西州的支柱产业,甚至柴达木盆地循环经济圈都对它甚为倚重。李哥年轻时在木里煤矿检查站,一路升到县国土资源副局长。木里煤矿曝光两年后,2016年6月我到天峻时,另一只靴子才掉下来。
李哥早有退意,于是请缨而退。木里煤矿的决策非他而起,但总得有人担责。和我进花儿地,其实是他卸去公职后的第一趟旅行。
2017年元旦,我和李哥以及马哥的越野朋友们再进花儿地检查红外相机,惊喜地发现雪豹和豺——这可能是祁连山青海侧的第一批红外相机照片。
监测与渡河
2016年底,祁连山启动国家公园体制试点,花儿地被划进了国家公园。天峻县国土资源局撤了花儿地的检查站,而县林业局在旁边新建了花儿地管护站。
花儿地管护站突兀地存在于这片荒野之中 ©熊吉吉
2017年5月,青海祁连山保护区正式启动雪豹本底调查,我欣然加入中国林科院的调查队。调查队从祁连县开始工作,到苏里乡时已经有点强弩之末。
柯柯赛垭口风雪飘摇,积雪颇厚,调查队犹豫再三暂时放弃了花儿地。后来2017年9月和2018年5月的两轮雪豹调查,也没有深入花儿地。
2018年11月初,国家公园管理局的雅月姑娘发来祁连山雪豹冬季监测的邀请,我立马召集了一支队伍:马哥富有冒险精神且技术精湛的司机朋友们,青海玉树训练有素的飞毛腿小伙子们,以及保护区的几位年轻干部。
20天里,4辆车12个人,从青海祁连山东头的冷龙岭到西端的花儿地,东西横跨800公里,检查和安装了两百多台红外相机。
监测小组也成功挺进花儿地,在疏勒河两岸安装了四十多台红外相机。2017年雪豹调查时,保护区就采购了橡皮艇,但一直没用上。
2018年12月,我们使用橡皮艇在疏勒河花儿地段的三个地点渡河,从而进入疏勒河北岸的山沟。
终于发挥作用的皮艇 拍摄:严频发
两头拴上绳索的皮艇 拍摄:于洋
小伙伴们在疏勒河两岸发现了雪豹、棕熊、狼以及豺的痕迹,看到了岩羊、白唇鹿、野牦牛以及满地的高原兔和高原山鹑,也发现了早年间挖矿的废弃营地和受伤的山体。
而豺,花儿地-盐池湾是中国少数几个仅存的分布区之一,实际上,这里的野牦牛和豺,比雪豹更需要关注。
飞渡的岩羊 ©熊吉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