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这是一个让人插不上嘴的时代 | 周记
归妹关键词
文 | 余世存
游历也是对人生储备的检验
本周跟朋友们游艺皖南。
多年不参加集体活动，做了一次“主席”，主持宴席；做了一次“湿人”，看皖南水乡的风景，不免潮涌，“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无数路上、景点和餐叙，都可记可录。古人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天地人文的千百年景观是真正的艺术，值得我们留连盘桓，三复其意。这次在小孤山，就由妈祖祭祀西进于此想到我文化中对海洋乃至水的态度。先民不惧水，这些游艺健儿在经典中留下大量“利涉大川”的记录。后人不肖，对水、江河海洋有莫名的恐惧，以至后来有“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对人欲也如此，道学家们，更不用说官家对“人欲横流”当作“洪水猛兽”一样做禁绝一类的表面文章，而听任世道人心对生态心态和世态的破坏。直到今天，吾人对“海货”、“洋货”仍是觉得神秘，又爱又恨。
小孤山
游历也是对人生储备的检验，少时在乡间常听大人们聊天，出去玩，上北京、下汉口，那要几多的盘缠啊。盘缠，既指硬通货，也指我们人生的经验、见识。乡下人不愿出远门，实在是盘缠有限。游历之路上生发的问题，往往是没有书本提供答案的。这尤其需要游伴们的盘缠众多。我曾经和太太一起到过皖西南的一些地方，这次重行，又生发问题。古人以为思和学相互激发，游玩则是对思和学的梳理，并给予新的目标。
记得多年前曾到边疆省份旅游，一行人中有北大师兄，他一时兴起指点景点中的细节，如雕像、对联的时代性，哪种特征的塑像是明代的、清代的等等，至于对联中的禅意也要分清是宋禅、明禅还是野狐禅、狂禅等等，这种讲解比导游、网络百科常识的介绍更有趣，比书本论文也更动人。想到这位已经跳楼身亡的师兄，我还是喜欢他对历史人文景观的梳理引导。
左起：尚扬、余世存、胡发云
这次观光可记多多。多年前就仰慕地藏王菩萨，一度还给这位仁兄写过偈语，这次到九华山反而觉得其道场过于世俗除魅，不如有些小寺庙还有本色。游客纷纷数罗汉时，我到外面小坐，想到归元寺、昆明、贵州的罗汉像。因为自己曾在贵州数过一次本尊，此后再没有重数过，有关波罗密尊者介绍的小卡片一直在身边，制作卡片的诗很入俗，当时莞尔，这次贵州的夏律师成为新闻，卡片上的小诗再次浮上心头：少年立志望远行，时光辜负有心人，欣逢英朋励时代，千年古木再逢春。但当年读此小诗的感觉跟现在大不一样。
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
虽然玉闪有解围之想，但夏律师如同《药》中的夏瑜，大多数人则是赵家外的华家人。这是难言的悲剧和羞耻。有朋友说，这是一个让人插不上嘴的时代，想说自家话或第二家正确话的人都是插不上嘴的。
一直有人以为我是夏律师的教唆犯，是其人生的助产士，在他蒙难时我应该说些什么，我个人也经常清夜扪心，我应该说出人的羞耻。这次在皖南，朋友们回忆起萌萌来，萌萌的名言就有，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
但现实中更重大的命题是，如果人没有羞耻心呢，如果人不死于羞耻呢？孟子当年的启蒙，能够在我们这些后人身上施行一次吗？
“我往往不恤委婉了一点，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至于自己，却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
这也是我多次欲言又止、嗫嚅难言的原因之一。
因为出版《先知中国》，有些人很关心当代的先知。这个时代热闹，这个时代有苦，这个时代不好，这个时代万般唯欲，请问有没有坚实的维度给予这个时代坐标？一个80后的朋友提供答案说，他在多年前就从古书中发现2014至2023年十年与20世纪6、70年代的相似性，故很早就埋头做自己的事了。有人问，那这个时代还有义吗？年轻朋友说，德不配位必有殃；官家商家如是，公知也如是，只有知道羞恶之心者才是义人。
“流这义人的血。”
明夷待访。
怀才不遇仍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社会的悲剧
上周接受一媒体的采访，这周有人提了相同的问题，你出的书在同辈人中算是多的了，但这些书跟你的才华似乎还有距离，你同意吗？
我奇怪人们没有用“怀才不遇”这句话来问我。大多数人的才华没有得到生发就埋没了，不少人在青春浪费，在中年成为废柴；也许人们看到了我聪明“绝顶”的一面，再看看我的文字还不够解气而发此疑问。
这类希望我顺着才华写出启人心智文字的想法，一二十年前就有人提醒过我了。我们总以为有现成的方便法门，一本书、一个人、一个组织等等可以救赎我们，但这种想法实在还不如一般民众。有最伟大的经典、人物加持当下的自我，这个自我仍是要从零拼凑起世界的意义，从碎片里拼凑出世界的完整。启蒙的完成，从来不是老师或外人的功劳，而是自己的努力是自性的发现。老师或外人，只是桥梁之一。为大家读书、写字，要在大家是主语，是可回向互动的主体。作者、文本当然活着，但作者也死了，文本也死了。而读者的人性从这灰烬中诞生了。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这里的“灭度”，可以做启蒙、解放、解脱等等理解。
当然，怀才不遇仍是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社会的悲剧。才华仍需要知遇之恩之时之生发，这也是“于法不说断灭相”。但我们大多数混迹中年队伍的人，已经断灭了。
本周在归妹卦时空（4月16日-22日），先人给归妹卦时空系辞，君子以永终知敝。
是为本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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