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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素贞 | 我们的虎

吴素贞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雨夜


只有影子挤了进去,橱窗玻璃

再一次阻隔了他。踮起的脚跟

带来比天幕更深的黑

街道暗沉如甬道

仿佛光,正一点点遗弃

路边,木樨一次次摁住自己

落叶有着想要的怜悯

依着废电动车

他端坐在水里,冷风掀动钢圈

砰砰作响


“他是唯一一个能拥铁取暖的人”

我低下眼睛,车窗蒙起水汽

闪电一次次探询,裂状的手

抚着所有相似的际遇

四处流浪,他不知道

另一种更坏的天气叫生活,漆黑的身体

经常生出铁一样的暗物质


我们抱紧。像这样的雨夜不取暖

肉身维持着铁的温度




我们的虎


空气冒着卡布基诺的味道

搅着细勺,她目光压低

茶色镜片后的眼角,淤青变成褐色

泯了一口,她挤出一笑

多年前,我们谈起

婚姻、孩子、女人,内心的虎

五彩斑斓,热衷于飞扑与长啸


如今,我们的掌心混入了鱼腥

情爱的天空布满白旗

她继续搅动着卡布基诺

我喘着粗气

“没什么,习惯了……”

她与我之间,空气中的老虎

像青烟一样,幻变为

一座玫瑰的纪念碑




雾中的雏菊


不开到荼蘼,就衰败

到惨烈。一天,两天……

一朵雏菊,心中的大雾反复裂开


她停了下来,蹲伏的阴影

从花间摇落

湖水波光粼粼,半明的光斑

是昨夜它们与雨和解的部分

仿佛无数个结局正纷沓而来


蝴蝶立在花瓣,开合双翅

晨曦中漫步的人,推着镜框

一只水鸟忽地从草丛飞出

像云朵一样,又把自己扔进大雾


她站在那里

所有的美因为隐忍,从暗处开

从痛处开,从乱石堆里

破裂了的菩萨的头颅上开




出丧或坠落 

 

清晨,一些人死于昨日

或前天

出丧的队伍与锣鼓

代替他

向这个小城做最后的道别

一地的鞭炮碎屑

被节奏欢快的洒水车冲走


人们陆续走上街头

一些人发现

自己身边的人变成鬼魂

而另一些人

以鬼的身份,接受阳光的

洗礼,又变成了人……


我家的枣也在集体坠落

它们把自己

存放在冬天的雪地里

而没有哪一颗

能够重新回到悬空的枯枝




 

从身体绵软的地方

取出锐刀

她真的爱上了触觉的快感

锋刃上光的冷漠

 

挑开衬衫的纽扣

这惊喜与绝望的藏身之地

高耸着废墟与伤疤

每一块

她都羞于表达

 

生活一再提醒她

可以对自己狠的人

眼前己空无一物

对着镜子

她只能一次次数着

自己用旧了的刀的总和 

 

 


完美


试穿美体衣的时候,我裸站着

美容师用卷尺测量我的三围

她的眼光散漫

似乎早已看透了女人的一生


 “尤其是胸……”

她刚出口的时候,我立刻像个

做错事的孩子,一脸通红

它们小小地,无辜地垂着头

我感到羞愧


那些数字如试卷得分

不及格来自于我日常的不努力

没有在哺乳以后爱惜它们

没有在细节里关注它们

没有拿出时间去护理它们

美容师弯腰时,加了一句


“没有让男人好好呵护它们……”

哦,她说出了真相,而我

只能在真相里制造一团团烟雾

只能从真相中抽出身来

告诉她:“时间

一直是棵长在冬天的树。”




晨读苏格拉底


晨光把哲学史装订成线装书

第46页,它装订黑夜

和你的灵魂

公元前399年,结束的时光

在废墟上长出嫩芽


被提问引领,你穿越雅典

和斯巴达

民主与专制狭路相逢,勇者败


大言炎炎,智慧广阔

神说:你不死

你真的不死,像一块有罪的巨石

远游后出现在审判席上


晨光装订着你,漏掉了法官

和时代

晨光像一种真正的目光

除了它,没有人发现你早已死去




疯妹

 

我是不是也可以双手摁住《圣经》

对神说:要有光

 

疯了十五年,她交出记忆

性别,羞耻

还有——做母亲的权利

 

她赤裸地躺在镇子的大街上

死之前,有人可怜她

用一件破衣盖住了她的私处

 

一张无法辨认的脸。婶娘用板车

拉她回家的时候没有哭

一边给她擦身,一边说:世界上

再没有比她身上更黑的黑啊

 

神说:要有光,却遗忘了

给一个少女留下一丁点儿母性的光

 



婶娘

 

怎么都绕不开她

如果你当过母亲

你就知道,要抱住一个癫狂的女儿

得需要一颗多么疯狂的心

 

夜半去村前老樟树下烧香

只身去腐朽的江湖郎中那儿乞求偏方

深山里请神婆教她画符

用自己的血让一张纸呲牙

生出钟馗般的脸

她被人骗光所有的钱

甚至把结婚的金戒指

放在锅里熬煮,据说可以抵制

一个疯子的急火攻心

 

所有的男人都不敢靠近

唯有她抱住拿刀的女儿

麻利地用绳将她捆住……


我去奔丧时,她跪在那里

枯槁的身体,轻得

像随时都可能被风刮走的符

 



与子书


1.


……能给的全都给了

不能给的,也没有留下。风

轻易就把一个人

灌成一面鼓。这个冬天

 

——还有什么不可语?

是的,咬紧牙根

任何微小的风口

都足以构成一场雪崩


2.


她一直记得该是一把琴的

“凤兮凰兮,交颈兮……”

一树梅,一仙鹤


指落琴歌……


——记忆像钝刀

就如她

不能剜下后项的苦情痣

换孟婆手里的一碗汤


3.


她还是开了张处方:

去普罗旺斯,在薰衣草花田作理想的小妈妈

去荷兰,大风车刮得她鼓鼓的,就这样圆满着

去西藏,跪五百个等身长头

这距离,离指尖多么近


去哪儿都可以,做爱或亲吻……


4.

 

还有什么隐而未发?是的

她的舅舅刚死

乡下传来:

他像一条狗一样蜷在村里的破庙


他终于蜕回动物的原形了

又干又瘪——

连风也藏不下,比空更空


当悲伤加上悲伤

没有泪


5.


出门左拐时,油门当刹车

——多么精准的隐喻


就像那个春天,满树的玉兰

惊心动魄地怒放


她揣着一包炸药

给自己点上了香烟


6.


一只虎在夜里

伸出虚无的爪子


而真正致命的伤

总是虚拟着对峙与杀伐


7.


信仰天空


荆棘鸟

在凌晨停在了云朵上


8.


她在房间奔走

一个影子或者许多个自己


影子像灵魂

一场话剧,没有修辞

只提供没有始末的结局


9.


与子书,是纸墨

有具体的地址和邮筒

有一个老邮差在长途中死亡


站在风里,她想起孩子

一份爱,不知能不能养活自己




石子

 

“我知道会有更多的奔波

但生活可以有另一种新面孔”

激烈争吵后,我们各自和衣而睡


地上的玻璃碎片

像彼此宣泄后的身体

这些年,它们常常冷不丁就爆裂

有时我们俯首拾捡

不看对方,割伤是难免的

“透明里藏着这么多小刀子……”


黑夜寂静,幽森的声音传了出来

我们沉入更深的黑暗

 

曾经我们可以是杯子,容下

彼此的干涸

还可以是镜子,看到

彼此心口的裂缝

而生活真的改变了杯子和镜子

我们都成了

石头部落里的异己分子


亲爱的,我只是害怕

当我们不能把灵魂 

 安放在镜子里,而肉身

却一再碎裂

还会有谁替我们收拾这些碎片




收割


更多的喜泣已不属于你

比这更容易疼的,是每次惊觉


你像个收割者

赠我镰刀,空茫,孤独的练习


我身体的果实、甜,还有春天搬来的蜂箱

再也未曾受孕……


一遍遍练习。我的疼

是走到你的身边,看你涂抹空的意义


多年后,我知道喜泣也将无力

而唇边,悲伤也已长成了麦粒




忏悔


一直以来,她都用一颗虎心

静静地面对人世的无常与借代

多年养虎,她只把它

寄养在别人的体内

反复得失中,她终于想赎回

金色的条纹,危险的风……


但她已经失去了钢铁的栅栏

深夜,她拥有模仿老虎

一跃而出的力量和雄心

有人却在屋外提刀疾走

在她的肋骨间,另一头专心

忏悔的虎,借着一束月光取暖




红裙子

 

狮子的眼中,它是动词:猎杀

是速度的前奏,冲动的盲点

 

斗牛的眼中,它是形容词:凶狠

是杀伐的角逐,一柄利剑的交锋与活路

 

蜂蝶的眼中,它是叹词:哦,哦

恍然,我是春天里最大的闯入者

 

但它是火焰,燃尽

灰烬,堆在夜晚的祭坛下

 

 


失眠者


一些微光

从废墟里射来,仿佛诘问

仿佛是从思想到肉体的控诉,怜悯


“一个白昼的叛逆者”

“一个安眠药的寄生者”


接近梦境的一生

她的误区在于相信春天

相信舌根的芬芳

相信天空有下不完的雨


——永恒的黑。睁着眼

她一遍又一遍凝视

夜空里的云朵,以及

自己收不回的梦游的身子




刺青

 

走进文身店时,我对技师说

“给我左边的乳房刺一朵梅花吧”

 

电动刀在皮肤上震动

像在生活的伤口中种植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血流出来的时候,它比梅花更红

 

技师填完最后一针朱砂,我吹了吹梅花

花瓣很快就落向了白茫茫的人世 

 

 


父亲


那些年,我跟着你上山伐竹

下地割稻,六月的骄阳

炙烤着小腹的疼痛

咬着牙,我在冒泉的水田里

度过了人生的第一个生理期


我恨你,无数次计算离家

我离家,一次次发誓永不对你低头


叛逆,成长。那些年

我继承你的偏执

用无言的沉默对抗你的盛年

你鞭打,或者将我推出家门

我始终伫立着,像一株野芒


现在,你突然就偃息了

暴君的火苗,对我唯唯诺诺

我扭身,人生真正的恐惧席卷而来

父亲,你已衰老成家乡

一株我从不曾认识的植物




杜鹃


从坟茔的石缝里伸出一朵杜鹃

父亲的砍刀落下时

花蕊里盛满的水

像打翻的祭酒,更像祖父殷红的咳嗽


父亲砍倒周围的灌木

 “它们代替我们在这儿守着……”

那些砍下的花苞

女儿折下来插在祖父的坟头

她断续地念:

吴—树—林—之—墓

春光无限,她手捧花束

不知道,一个拥有生活真相的人

已经远去,再也不能阻止

父亲砍刀的起起落落




爹爹 

——给西尔维娅.普拉斯

 

还给你一个拥抱和男人温柔的汗腺

还给你十岁的明媚和面包香味的早晨

还给你一只正在成长的猫,九条命

你不小心消费了一条

还给你一个爹爹

你可以骂他小笨蛋、小老头,可以在他的肩头

骑马,喊法西斯,黑皮鞋

你有早年的恋爱,可爱的红心

你喊:爹爹,爹爹……

你爱上一个男人,所有的男人怜爱你

在黑里穿行,披头散发

你让黑成为艺术

不可自制的部分迷恋死亡,不是你的错

还给你一个爹爹,让你破碎的人格

更加完整,你系着围裙在厨房煎牛排、煮咖啡

窗外晃动着女性自由运动的旗帜

你转身:嘿,小老头,死亡的

牙齿碰上了我这块硬骨头

 



傍晚的一只白鹭


一定是多年前与我相遇的那一只

那时它那么白没有长大


脸与天空平行,它的翅膀

飞入眼底。背景是天边的火烧云


地面与天空,我产生了一样的眩晕

水与火惊人的相似


人生的每一处不经意抬头

也许都能看见自己的流放地


但我已从那里归来

心里装的,除了白鹭,还有秘密




山谷

 

这一刻,山谷里所有的飞禽

都失去了命名,野蛮是允许的

花叶间光晕闪烁

有那么久,我竟深深迷恋着

眼前的强光

开在天空里的蓝

可时光仿佛还在等待什么


几只鸟哗啦飞过头顶

光影挪移

你注视着我

“一定还有我们不曾抵达的……”

山谷纵深,无数三角形的小兽奔突

眼前,流水相爱,巨石幽暗

樱花像一场未完的旅行

 



听古琴《凤求凰》


旋风乱作,空气里落叶飒飒

有凤来仪,非人间太平


一种孤独席卷山岚,世事瞬息万变

啾啾不已。时而短促,时而悬山月不落


梧桐下,有人折木敲打,狐兔围坐,白袍

灌满清风。“空——空——”


一千年不飞啊,凰兮凰兮……

栖息的地方,闪电已变成了灰烬




养一只信鸽

 

想你的时候

就写一张便条交给它

它飞过信使的头顶

飞过手摇木铎的官吏头顶

它饮露餐风

快过陌上的八百里加急

想你,是仼何一个朝代

战乱,也得为之让出天空的大事


想你,是海洋之心

承受波涛不会停止的动乱

想你,舌尖上放射闪电

唯有想你

喘息才是我喘息

温热才是我的温热

信鸽才是我的信鸽。它飞

永远飞在天堂的天空里




不见了

 

我在想

一个人飞起来

会不会和空气摩擦出火光?

我在想,一个男人

如一团火焰从高空坠落

为什么在火焰之前就不见了

 

那明灭的火焰

在混乱里彻底不见了

 他带走了

他带不走的一切,比如火焰

比如他写满文字的骨骼


我在想

他是怎样飞过我的夜空?

我在想

他为什么带走了我

而我却还偷生于人间

 


 

玉簪花


汀州傍晚,花瓣

初开,雨滴像斧凿,你得相信


我参与了一场苏醒,互观内心

黑夜竟成为彼此后半生的布景


插上三千青丝,它的梦

流水带走纠结,带走命运里的漩涡


“前半生的隐忍,后半生将得以开放”

——手指轻捻,谁是谁的归人?


远处烟雾笼罩,临水照花

江面的涟漪,多像是已经远走的风暴




两年


走着走着

我们就把眼前的两年

过成一生

前后割据,既忘了过去

也不考虑未来

走着走着,我们就把眼前的两年

过成浮云

前后构想,它是最轻的

也是可以忽略的


两年,不长不短,不深不浅

仍旧有很多人拽着,放弃着

有时,它就像衬衫上的一枚纽扣

掉了,裂出我们皮肤

我们的痣

或者那最想隐藏的部分

有的人,用更多的两年

更换纽扣

而有的人,至此

丢掉整件衬衫

颠覆或裸露




清明记


这时,我的一些亲人

会哮喘,会把村子咳成风箱

回声中,他们会向小孩索取吉言

会摸摸你的头讲些遥远的话


月光下,他们开始刨棺木

仿佛自己就是一把刀

仿佛这一生只为找着这一截木


第二天,他们会把身体里积攒的日光

和刨花一起撒向地面,十指兴奋

却舍不得掏空全部的心跳

过了第七天,祖母会完成烧香和禁足


——我渐行渐远,这些年

巷子越来越像身体的一条静脉

每当我遇到村里的老人

它便开始扩张,仿佛所有的亲人

绿成了苔藓




我的情人


是我带给世界最明亮的部分

我发光,惟有他见过我吞下月亮

把生活里的悲苦忍成珍珠

惟有他视我为贝,将我爱成软体


灰烬里的爱,我们也要做完

是我带给世界最无知的部分

惟有他,把撞击凝成一团幽火

孤绝与人世,我才一次次看到虚无


是我带给世界喜泣的缘由

惟有他可以朝我举枪

交给他全部,是为了确证爱的绝境

交给他绝境,是为了爱的微不足道




科尔沁草原

 

娜仁,牛羊,飞鸟

都变成了云朵

躺下的时候

碱草的叶芒刺着脸颊


我像云朵一样轻

有骨的部分顺着河流

沉入水底,倾听者

在月亮升起的时候

喊出:琪琪格

 



新年礼物


有没有人

取下自己的肋骨

给身体一个缺口

有没有人

就在那个缺口

阻止光的射入


胸腔里塞进了万只蝙蝠

让人无法喘息的

是那团幽居喉管的风


我拼命地咳……

瘫软地听着耳鸣

那些电机之声

新年的礼物

像邻居的绝望者在独白

吴素贞,女,80后,江西金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组诗散见《诗刊》《十月》《绿风》《飞天》《星星》《中国诗歌》《扬子江》《山花》《青年文学》等刊,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诗歌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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