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鱼 | 永远不要说
摸黑上楼
没有去开楼道的灯。“不需要开灯”。
她挽着他的臂弯,他们紧挨着,步伐一致,
逐级而上,在夜晚的楼梯上,像
两盏自己发电的电灯,无人看见他们的光芒,除了
他们互相看见。
手艺人
他解释得很少。只留下了
他的手艺。
他在他的一生和之后更长的时间里,
没有去寻找他的知音,没有分心,
他的听众一直只有一位,也是他的惟一导师。
他没有将他的音乐下降到
更广阔的座位上,
只有他的知音沿着倾斜的坡面
找到自己时,便找到了他,
凭借着那位导师分发给他们的隐秘信函。
奇景
在阳台,我合上诗集,某种
内部的声音停止嗫嘘,隔着
玻璃窗,我看见母亲
正收拾着大小各异的箱子,
然后,我看见她带着
侍女的卑微与庄重,
把疲累的日子挂上了
衣架,这个动作在我没看见的时候
曾经重复与将会重复无数次。
这甚至不是发生在我的隔壁,而就在
我的起居室。
我母亲常常在那里面
暴跳如旋转的针,
但一些别的时候,是她
在温良地为我们填补那个被我过分饮用的地方
——我诗歌的源头。
公交车上
坐在我前面的女孩戴上了她的帽子,
她可能觉得冷,果真如此——
她伸出手用力去推侧身那扇
留着一道缝的窗户,但
窗子僵硬极了,是推不动的——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因为
看到这个场景我才恍悟这辆车
就是上周我坐过的同一辆!
那时我就坐在她的位子,
也用力过,也拿那条缝没办法,
喝着缝隙传来的风以及
按耐着性子劝服自己
虚心接受它更多空洞的馈赠。
我们在街道上、公园、
百货商店,对彼此陌生,
我们在交错的时间层块上,
在宿命各异的线条里
活着彼此。但,相同的缝隙
在每天做出它的择选,它把
伸向它的一只手替换成
另一只,用风把一颗心的重量
吹向另一颗,另一个人
会在明天成为今天的你,
而你成为别人。
女祭司的陌生化
咒骂的词、怜悯的词、
尖利的刀、一根温顺的白萝卜,
她将它们集合。
这是她娴熟的技术。
近来的一点变化:
这位女祭司将
这混乱的仪式时间逐年减短,
在最近的这一次,她可以按捺住
语词的燃烧,回到那张沉默的沙发。
这表明在三十年后她开始学习将她女儿
视为一个陌生人那样去爱。
同时我也将接收到她的陌生,
神旨在那里更显著:她把语气磨得平了些,
把表情收到皱纹里,这样我才会感到
她的一些构造我并不熟悉,
我错过她许多的险峻、告急与和平条约,
那些紧紧与我相连的部分。
那些我永远偿还不了的她独立的痛苦。
我从未同等痛苦的痛苦。
她在陌生之中炼着这枚不容忽视的金子:
一种最平凡的痛苦,一种纯粹的真实。
在书写这件事上,我也在学习着
这种节奏,克制一些写诗的冲动,
把那个布袋的带子收得更紧,感觉手上的
重量,里面的东西
在逐渐下沉。
永远不要说
永远不要说这日子没有写诗,是糟糕的。
你若是一个诗人,你也就永远是。
对于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
没有写诗的日子是诗所不能企及的沉默。
是对黑色湖水的承受,是退回一个人的本分,
是峭壁,一个诗人依靠它从自己身上摸索着站起来。
诗的出现,是为了模仿这沉默的背阴的轮廓,
诗将轮廓显现,让其他的一切则更为暗下去或成纯白。
如果不能,诗的出现,是多么糟糕。
奇景
隐居
拆掉那些像是石头
又不是石头的装饰物;关上
一扇门,一扇门和
一扇门。减少家具
与你自己。只在某些绝对的时刻,
被叫醒,进入一场梦,
目击一把倚靠在门柱旁的金黄的小提琴被夕光
突然点燃。
而你像一个疯子,猛地
起身,为了抓住什么,不顾倾翻了
装牛奶的杯子,就要在纸上急迫地写下一行
某一位口授给你的灰烬。
清空练习
我抓起那些我熟悉的事物,以及
未知的事物,填满这只袋子,
这是为了什么?为了
那鼓胀的感觉?
这可真奇怪。
不去扼杀一只袋子的用途,
尊重这一点,而日复一日地
喂养它。但我最想做的
倒是再把事物一样一样
从中取出,通过变化去巩固
它成空的能力与本性。
灵魂之先
他的健硕的体格,有力的臂膀,
在黑夜里如一盏矿灯的唇。
这一切都叫人怀念。
肉体在忍受分离之后会更加辨别出
那样让人活着的伟大的事物,
并非寄存在肉体中,而就是它本身。
灵魂甘于与它结合。
他们曾是共同翻越道德藩篱的一对,
在不被人高看的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将一份权利摘得,它不会是
地上之物,如同垂挂窗前
向他们友好微笑的星星。
难以驯服的高傲的肉体在敞开,
它像匹烈马,是它选择了骑手,在灵魂之先:
更加直接地活着,更加诚实地愉悦
或痛。
致命
她将在晚年的一天再次想起
与年轻时的她在一起的男人,
将忆起他们,不仅仅是忆起他们之间的
那些爱与被爱的细节,那出走又
和好的故事,那些争吵。
还将忆起的是一种没有情节之物,
那把他们在第一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在所有的纽带拉紧时总是首先绷紧了,
在所有的断裂后也依然不会断的一种无形的存在。
这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年轻时代。
每逢夜晚开始生长的幼小的兽,
还未被驯服,它的眼睛里
闪烁着最纯正的柔光,可用来寻找爱
与伤害,寻找所谓的一生。
少女拎着外卖食物,像只鸟跑过雨后的马路。
她的白色围巾向身后飞扬。绕着她的脖子。
街道肃静、清洁得过分,
但她正不被自己察觉地冲破某场茫茫大雪。
她正掌握着那致她命的。
她已经熟知
她已经熟知那片会不断没顶的黑色潮水,
但是她再一次游向那个玫瑰般的中心,
当她望见你温柔的含有水分的眼睛。
她知道这一次可能也不能例外。
但是那份长在内心里的不灭的
虚幻又永生的发光体,
让她知道她的肉体可以再一次
在被熄灭之前去燃烧。
而现在这肉体正芳香,变得多么真实。
未来之眼
夏天,在这个南方城市里,闭上眼
我就看到皑皑白雪。一扇剧烈摇晃的
窗景,你若经过我楼前你会这样看到。
曾经另一个冬天的小房间里,
两个女生吃东西看电影无所事事,
影碟是专程跑老远淘的。
她们看恐怖片,看沉闷的文艺片,
好奇那些光影交织出的生活的内部,
那些惊吓带来的愉悦,和痛苦的明亮,
那些在她们体内埋伏的炸弹,每个身体里
都有两枚,一枚蓝色,一枚黑色。
许多年以后,我开始明白它们
是共存的,所以共灭。每一次
同时引爆。(喜悦与恐惧的雾气
相互结合。)那时它们隐隐地
在时间的脉搏里跳动,夜里她们伴着
模糊的声音沉沉入睡,窗外
中原的风雪交加,扑在窗玻璃上
像一只只未来之眼,回来窥探她们。
无中生有
一首钢琴曲,它从我这里反复
滚动而过,让我空下来。院落里,
那只闲置的陶罐。一半,
陷在泥土里。冷雨,
又一遍在这日来浇洗它。
(这甜蜜的凄苦,从天空而来。从虚无而来。)
一种最不可能的爱,在此时
正轻轻敲打与替代
所有别的爱。
周鱼,女,1986年生于福州,现居福州。自由职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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