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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读诗 | 在时间中沉潜的诗歌

杨东伟钱刚卢贝贝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在时间中沉潜的诗歌

 

杨东伟

 

在海德格尔那里,时间构成了“此在”的一切境域,人类需要在“此在”的时间线中展开自我的体验与生存,并据此向“存在”发出追问。这样来看,正是时间建构了人类赖以生存的根基,也塑造了我们自己。我们活在时间之流中,且需要不断地解决和回答时间对我们提出的问题,才能最终获取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而在我们这个时代写诗也是一样。真正的诗人并不沉迷于“虚度时光”,或是在消费主义的泡沫里玩弄语言游戏,而是应学会在时间里沉潜,在对时间的深度体验中加深对自我、对他者、对世界的理解和认知。时间对于这些诗人而言就是生命的馈赠,或者说是米沃什意义上的“礼物”,诗人在和时间的对话与相互赠予中,也获得了生命应有的厚重感。

如果将一刻的“停顿”纳入到整个生命的时间之流中来观照,它只是如博尔赫斯说的那样是“孤独的一瞬”,既微妙如尘,也不可把捉。代薇的诗却将能将这“停顿”放大和提炼,变成一种诗意的绽放。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阅历的丰富,诗人的内心越发纤细而敏感,她甚至清晰地记得“夜晚的唱片,金属弯曲/渐失的体温”,也愈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法撼动和改变的事物,比如“世界的方向”,这是一种 “无能的力量”。在这种撒旦之力的笼罩下,诗人既“执迷”而“痛心”,却又无能为力。而她乘坐的生命火车就像时间之流中那既短暂却又“漫长的停顿”,这“停顿”也如荒野中无助等待的戈多,充满着无限的荒诞感,此时她记起了“你的眼睛/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诗人向我们展示出生活中必然存在的某些莫名的无可奈何,同时也揭示了时间带给我们的创伤和疼痛。这种生命内在的疼痛无法被治愈,就像一个“永恒的停顿”一样,诗人只有带着它继续上路,隐忍地生活。

窗户的《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一诗,则展现出80后诗人精神成熟的过程。伴随时间与经验的累积,80后诗人身上那些漂浮感和浮躁之态在逐渐淡去,更多了一些生命的沉淀,这是时间在他们身上的刻痕。诗人感觉“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但这“不是因为衰老了”,而是加深了对生活和生命本身的理解。这些随时间而增长起来的“心灵沟壑”,“更像荡漾的水面/静静容纳所有投影”,更具包容之力,也更蕴含着诗人对生活本身的领悟与参透。诗人反思自己以前的生活:年少轻狂之时热爱树叶和花朵,喜欢女孩子的衬衫,憧憬一切“充满阳光与歌声”的事物,因为那象征着青春与活力。但“现在只剩回忆了”,诗人却并不后悔,因为时间带给他的并不是流逝与遗憾,同样带给他对生命更深刻、更内在的把握,使他领悟到“生命和心灵”会随着时光的淘洗“越久越坚硬”。诗人在时间中成长与修行,也在时间中“得道”;同时,时间也反过来拓展了诗人生命的厚度与容量。

十九岁的90后诗人余真有着超出一般同龄诗人的天赋与成熟,这是时间让她迅速成长的结果。在她身上极少能看到青春写作的稚嫩,更多的是成年诗人的洞彻与睿智,她那首小有名气的《情书》如此,这首《动摇》也一样。在这首诗中,诗人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广阔的视觉空间,随着她镜头的推进,我们看到了“大雁们在南北间奔波,经过秦岭、密西西比河/在死海之岸看到低头吃草的羊群,远处豹子正产下自己的孩子”,原始自然中那些互不关联的生物群种在诗人跳跃的诗意中被联系起来,显出一副生机勃勃的生命图景,充满着蓬勃旺盛的元气。但人类自己却生活在被规训的城市中,看似是身处“在广阔的河岸”,却感受不到自然之风对我们的吹拂,因而我们也看不到“芦苇”与“水流”摇曳的风姿,更失却了“对生命恍惚的敬畏”。这也验证了本诗的开头:我们筑了一条“为了通向他方”的路,却成了“拦住了自己的去路”的路。这首诗隐含了一个人类与动物、自然与城市的二元对立结构,诗人指出了人类作茧自缚的困境,看透了我们内心的封闭与荒芜,而她内心的“动摇”或许也指向了对我们生活方式的某种诘问与质疑,也渗透着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

在一个浮华的年代,只有像上述诗人一样“抱着时间”沉到我们时代的“底部”,去领悟时间本身的力量,才有可能在诗歌中让时间发芽和开花,也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被时间铭记的诗人。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责任。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杨东伟,1989年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新诗研究。

 

 

 

聆听生命——你往何处去?

 

钱刚

 

本期三首诗属于聆听内心和感悟生命的作品,伴随着这种聆听和感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感伤与困惑,有的属于生命底色,有的只是一时之感,“往何处去”的问题对于每个人意味着不同的答案。

余真的诗一贯纤细敏感,充满着警惕、质疑乃至绝望感。诗人的世界随时破碎,悲观才能让人安全,纯真过于虚假,乐观则属自投罗网。诗中的自我形象永远处于弱势,甚至软弱到不足以对世界报以敌意。这首《动摇》让人读到生之绝望,阵阵抽泣来自平静的河底,这很能说明诗人的天赋,洞悉幽微,直觉精准。第一句如咽喉之梗,一下堵住了我们的解读之路,它像句悖论,一切的自由与辽阔仿佛触手可及,但是……路却自己断了,成为自由和未来的断头路,暗示了悖论式的生存悲剧和荒谬之境。

秦岭、密西西比河和死海在地理分布上相距甚远,在诗里串成大雁的飞行路线,完成了碎片式拼贴。死海边的母豹产子,繁衍生生不息的暴力,草原儿女——羊群永远被伤害和毁灭,这种宿命的悲剧充满压迫感。诗人将大雁设为“路过”,则显示了其极度渴望逃逸的深层次心理。河岸广阔而无路可逃,代表真正自由、轻盈的芦苇和风缺席,生命的恍惚包含无法脱释的惶惑与惊忧,而生命的经验无法轻盈起来,无法跳脱出去,导致诗人无法分清自我,最后注定无法升华成对生命的敬畏,对生命意义的通透把握,这既是悲观,也是反思。余真的悲观有特殊性,它深存于幻象中,暗示生命经历现实的虚假可能后,意义和自由最终会扑空。这种终极悲观陷入死循环,反复念叨咒语——自由皆幻象,生命皆幻象……在诗人看来,自由的宿命就是自我否定的不自由,此刻难逃,未来难逃,一生难逃。细腻得密不透风的不安全感、脆弱感通过诗歌的每个毛孔散发出来,恐惧与悲观被闷在铁屋子里,死死掐住读者的咽喉。

代薇的《停顿》由“我记得”贯穿,从可感的身体到飘渺的火车,再到“你的眼睛”,最后到彼此感应的“伤口”,结构整齐,内在句子却连接松散,利落多变,加之漂亮的蒙太奇剪接,意象虽旧,但有老树新芽的质感。

这首诗的微修辞值得注意。第一个“我记得”中,金属的坚硬对比肉体的柔软,冰冷对应体温渐失,弯曲暗合内心伤痛,它的冰冷沉默还暗合着夜晚的冰凉无言,对应着哼哼唧唧的唱片,这些意象相互指涉,使意蕴微妙丰厚,夜晚与身体越发颓荡。诗人见好就收,马上关停这种久读则生厌的场景,跳到第二个“我记得”。这次直接表明心迹——无能的力量,恰似那句“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执迷又无能,进而痛彻心扉,像移动的火车,一去不返地前进。时间空间虽然前行,但车厢本身不为所动,似漂移悬浮,陷入自我的漫长停顿,同时也陷入漫长的无能和漫长的痛苦。火车意象表达犀利,如神来之笔。第三个“我记得”中,诗人重回至可感的身体,用喻新奇贴切,构成了内在节奏,不仅从身体出发,回归到身体,情感表露也越发直接和深切,形成情感势能,最后的用喻一锤定音,耐人咀嚼。

窗户的《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朴素馨香,读诗感觉像闻到木匠的刨花香。它有着清晰明白的象征含义和情感表达,这种“木质的东西”是诗人精心选择的意象,富于韧性,有厚重感,又具清新之美,如同诗尾揭示的大白话:“时光不能夺其芬芳/还会令其越久越坚硬”。诗人从一而终,将此意象用深用透,值得从修辞层面上细加体会。

木质的东西在这里已是第一重意象,诗人又进一步将其喻为皱纹和水纹,犹如意象的繁衍分叉,构成二级意象与象征义,使得这首诗的意蕴更具层次感,形成了相对复杂的意义指涉。但同时,诗人没有将象征物彻底实化,而是用了相对抽象的指称——“木质的东西”,让意象扩散而有了幽微感,无所不在又带有不确定性,像在生命中寻找已得的对应之物,有着更大的契合性与包容性,这是诗人在技巧上带给我们的小小启示。

 

(作者单位:湖北大学文学院)

钱刚,1980年生,湖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新诗研究。

 

 

 

有“度”的咏叹调

 

卢贝贝

 

罗兰·巴特高呼“作者之死”,让我们对话前人作品时更理直气壮,而当我们加入现代诗歌的宴席,巴特的这碗“壮胆酒”似乎降了度数。对于开放动态的诗歌文本,一定程度上的“误读”提供了阐释的可能,阐释属于大众,而诗歌的形成却更私人化。诗人通过自我观照,“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歌咏之。”诗歌是诗人的咏叹,他们或烛照内心,或直视身体,或洞察世界,本期的《停顿》《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和《动摇》这三首诗,正体现了诗人们自我观照的不同维度。

一轮圆满可以在回忆里待续,半生遗憾何尝不是在记忆里添油加醋?《停顿》一诗“我记得夜晚的唱片”,它的旋律还飘渺着那晚的蜃景。“我记得无能的力量”,挥拳无力的空虚,忍痛与世界妥协,却偏不握手言和。“我记得你的眼睛”,它们有泪有痛有伤……代薇的咏叹戛然而止,记忆却弥散开来。结构主义诗学大家尤里·洛特曼认为,诗篇中看似完全重复的单位,其信息含量随着位置的改变而改变。三个“我记得”在语法层是对等的,其结构在聚合轴上形成平行对照关系,遗憾的是语音层过于自由,未能锦上添花,在语义层上情感则层层深入。“唱片”“金属”“火车”和“眼睛”蒙太奇式的跳跃,无意完整地讲述什么,反而营造了回忆的模糊惆怅。整首诗的基调,看似是“失温”的冷,“无力”的痛,而三次娓娓道来的“我记得”,却升腾起脉脉含情的暖,正因为对记忆有情有义有温度,才这般念念不忘。或许,这列移动的火车是命运乐谱上一个轰隆隆的休止符,停歇了一场本应继续的故事。亦或是随君直到夜郎西的明月心与火车同速同步,移动的火车反而像是自欺的静止。我有富足的回忆,你的眼睛是否也记得我?

诗人窗户也“只剩回忆了”,在《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一诗中,年少时荡漾的波心从圈圈涟漪变成同心圆的年轮,木质化的身体,有着阴阳割昏晓的纹路。诗人烹煮煎熬的粒粒文字——“木质”“水面”“爱情”,都淘洗于日常生活的米袋,为何诗歌并未因此而变得清淡寡味?现代语义诗学学者C.T.佐梁给出答案:词被选入诗歌之前,本身就是多义的,潜在的意义相互指涉,诗歌就变得饱满。“木质”指涉的是坚硬、成长、大地。生命经历风沙的砥砺,逐渐纤维化,有的人干涸腐朽了,有的人获得雨露的滋润,茂盛于天地之间。木质化的我们如何获得这份生命之水?诗人并未告知。他只是翻开记忆的口袋,荡漾着青春的花叶与少女的裙摆,它们或许曾带来一场暴雨,摧枯拉朽,又使人愈发坚韧成长。待盛夏明媚,木质的心,也会不期然地吐翠。

当人与木同构,心意便渐渐共振,目之所及皆生机勃勃。针对《动摇》一诗,在诗人眼中,路的拐弯也是野性的,诗人继而把视野交给大雁,用双翼丈量大地,俯视生动的草原,把握生命的脉搏。在这里,生命的诞生与捕猎的死亡同为一瞬,神圣与残忍共为一体。诗人没有沿着大雁的视线继续展开,而是含蓄地吐露心事,他将“由于”独立于诗歌一行,行末的停顿使完整句法一分为二,产生逻辑重音,于无声处的停顿却是另一种方式的呼唤,是诗人情感波动的表征。诗人也曾是“我们”中的一员,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而内心动摇,委婉地责怪风没有吹来生之旋律,却对“我们”不置一词,这般谦虚有礼,实然已与“我们”保持了距离,这便是诗人敬畏生命的态度。

“停顿”的代薇烛照内心宇宙,呢喃过往,有温度地自我慰藉;审视“身体正木质化”的窗户,云淡风轻,有湿度地进行“光合作用”;正发生某种“动摇”的余真,俯瞰大地,有态度地指出人类过失。温度、湿度、态度是三代诗人发声抒情的不同音色,构成人生乐章的复调咏叹。

 

(作者单位: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卢贝贝,1990年生,现就读于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研究方向为中国新诗。

 

本期推荐诗歌

 

代薇   |   停顿

 

我记得夜晚的唱片,金属弯曲

渐失的体温

我记得无能的力量

世界不可改变的方向

———痛心,执迷

移动的火车像漫长的停顿

我记得你的眼睛

像一个伤口挨着另一个伤口

 

 

窗户   |   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

 

身体里渐渐有木质的东西

不是因为衰老了

那些清晰的木纹看起来

确实像皱纹。但更像荡漾的水面

静静容纳所有投影

 

年轻时我确实喜欢树叶、花朵

喜欢女孩子的衬衫、帽子

喜欢爱情。它让青春的天空

充满阳光与歌声

 

现在只剩回忆了

但也是现在我才理解,除了爱情

生命和心灵也应该是木质的:

时光不能夺其芬芳

还会令其越久越坚硬

 


余真   |   动摇

 

一条路为了通向他方而拦住了自己的去路,

大雁们在南北间奔波,经过秦岭、密西西比河

在死海之岸看到低头吃草的羊群,远处豹子正产下自己的孩子

依然在觊觎草原的女儿。我们在广阔的河岸,由于

没有风声。我们看不到,芦苇、水流,对生命恍惚的敬畏

备注:来自《星星》理论刊2017年第8期“每月诗歌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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