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首 | 我将如此生活
韩东 | 我将如此生活
若有来生,我会静静地看一眼。
我的每一瞥目光都将静静的,
只看一件东西。看完,
就把它搁置一边,再看另一件。
我将如此生活,凝视即永诀。
不再用目光检索,
只将它用于爱,
这爱中包含了死亡。
比如一只精美的果子,
我不再吃掉它,只是看着,
直到表皮溃烂,
同时在我的心里复原。
张常美 | 星 星
神的灯盏,羊的盐巴……
秘密的银币。
多长的一生才能够挥霍掉它们
宋 琳 | 公园里的椅子
太阳像一个晨跑的人,咚咚,
敲响地平线,用它的金脚踵,
树叶落入十二月,你发现一块冰
的凸面镜中大地的椭圆形。
冰碎裂,同样是短暂可见的事物,
那边跑过的影子哪一个去而复来?
你早早进入公园,坐着读信,
周围,摆着一圈圈的空椅子。
这些椅子表明一种姿势,
只不过现在空着,某人还未来,
他的司芬克斯还在路旁,高大而俊美,
它和他的影子纠缠着,不很清晰。
你早早来到,似乎出自对习惯的忠诚,
落叶在椅子下发出声音,
似乎在发问:下一个会是谁?
(你读的那封信没有寄信人)
经历了怎样的一夜!况且
白霜割面。你需要静默十分钟。
悬置起某种意义,仿佛戏散场后,
道具留下,戏剧中的幽灵留下,
今天与昨天雷同,重复着昨天。
椅子是冬天公园里最基本的图像,
任意而懒慵的即兴诗行,
太阳和晨跑的人敲响地平线。
一朵朵云边缘明亮,擦过椅背,
被蓝天和巨大的城市所吸收。
有一种空隙从这里生长出来,
“等待”这个词像孩子手里的气球,
突然放开了。的确没有人,
每张椅子隐含一个永远的缺席者。
等来的或许是一张你自己的脸,
记忆的针尖穿过关节炎。
人邻 | 晚冬
真正的老迈,是在晚冬。
下雪不下雪都是。
炉子上,文火熬一钵??小米粥,
一把椅子,安心守候。
用了多年的小桌上,
是半碟榨菜,萝卜干,滴了少许香油。
碗里,小小的银质勺子,旧了,可是干干净净。
还有一本就要读到最后的书。
守着炉火,我不怜悯自己,我怜悯尘世。
这是我离开之前的最后安歇,
可这尘世还要苦劳下去。
外面静悄悄的,还没有风吹动窗外的尘土。
可我知道我的粥快要熟了,书也只剩下最后几页,
我知道我已经有些爱上了情人一样的暮色。
朱朱 | 燕山行
岩石上栽种着小村庄,
沿陡峭的白杨林
栈道如一道裂缝被落叶填满,
而天空的蓝声若洪钟,
震飞我胸中的昏鸦。
草原,羊群,湖泊,沉睡在
滑雪俱乐部门前的锹,闪着光,
连成一条没有边界的路线,
跟随它,就能翻越长城,
就能嗅到我汗珠里游牧的气息——
风,尽管刮走我身上别的种族吧!
[意大利] 皮路易吉﹒卡佩罗 | 下雨了
下雨了,雨若是一直下,
就像你的爱抚
在我的胸膛、额角停留。
晶莹的姐妹,我们沉浸在
这好时光里,在这良辰。
我们目光交融,
忘记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我们的存在飘渺、无法触及,
宛如铅笔划过的痕迹。
我的爱人,从我到你的流淌,
没有之后,也没有去向。
你对我说:好好看着我,
你看,大树倒转过来,根在空中。
翻译 / 陈英
芒克 | 雪地上的夜
雪地上的夜
是一只长着黑白毛色的狗
月亮是它时而伸出的舌头
星星是它时而露出的牙齿
就是这只狗
这只被冬天放出来的狗
这只警惕地围着我们房屋转悠的狗
正用北风的
那常常使人从安睡中惊醒的声音
冲着我们嚎叫
这使我不得不推开门
愤怒地朝它走去
这使我不得不对着黑暗怒斥
你快点儿从这里滚开吧
可是黑夜并没有因此而离去
这只雪地上的狗
照样在外面转悠
当然,它的叫声也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我由于疲惫不知不觉地睡去
并梦见眼前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张枣 | 预感
像酒有时预感到黑夜和
它的迷醉者,未来也预感到
我们。她突然扬声问:你敢吗?
虽然轻细的对话已经开始。
我们不能预感永恒,
现实也不能说:现在。
于是,在一间未点灯的房间,
夜便孤立起来,
我们也被十点钟胀满。
但这到底是时日的哪个部件
当我们说:请来临吧!?
有谁便踮足过来。
把浓茶和咖啡
通过轻柔的指尖
放在我们醉态的旁边。
真是你吗?虽然我们预感到了,
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
星辉灿烂,在天上。
江非 | 雨
你正在从楼梯上走下而窗外正在落雨
你洁白的手从楼梯扶手上滑过而窗外正在落雨
冬日的黄昏隔着窗玻璃再一次降临而窗外正在落雨
有人正穿过街区潮湿的关门声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只带斑点的马的眼睛正在看着你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人正独自坐在天堂的阅览室里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画家正在画着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而窗外正在落雨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正在去巴黎而窗外正在落雨
某人正在某个地方哭泣而窗外正在落雨
树才 | 安宁
我想写出此刻的安宁
我心中枯草一样驯服的安宁
被风吹送着一直升向天庭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住宅小区的安宁
汽车开走了停车场空荡荡的安宁
儿童们奔跑奶奶们闲聊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风中的清亮的安宁
草茎颤动着咝咝响的安宁
老人裤管里瘦骨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泥地上湿乎乎的安宁
阳光铺出的淡黄色的安宁
断枝裂隙间干巴巴的安宁
我想写出这树影笼罩着的安宁
以及树影之外的安宁
以及天地间青蓝色的安宁
我这么想着没功夫再想别的
我这么想着一路都这么想着
占据我全身心的,就是这安宁
麦豆 | 永恒或十月的星空
仿佛一个梦中人
在天上睁着眼睛
星空美到虚幻——
一个时刻在十月的天空开启
仿佛一个内心里的人
代替我
坐到了这抒情的夜空下
诵读星座——
仿佛我来到这世上
只为此刻而来
只为坐在这安静的星空下
接受馈赠——
康雪 | 一棵树
村里的人开始动工修马路,这片树林
就要消失了。电锯切割木头的声音
占满了他,他微微发抖
几片木屑落在他的裤腿上。他的眼睛
早就模糊。但他仍确定这就是1966年入赘时
他从老家屋后移植过来的那棵。
他听到它倒下,甚至听到某片叶子落地时
吐出了模糊的乡音。他花了半小时从房门摸到
它的主干,摸到早年在德清县的记忆
――这记忆也有了棺木的形状。
小西 | 有一匹马来过
深夜,月亮并未出现
有一匹马,从楼梯上走进屋子
它抖动着鬃毛上的雨水
蹄子在阳台和书架之间走动
然后折到沙发上喝茶,翻动书页
用毛栗子一样的眼睛
注视着我。
当它竖起耳朵,我们摸索着进入
一条神秘的通道——
那是黑暗中,一座醒着的庭院
栾树的果实红了
小喷泉涌出不倦的乐声
十三首和同仁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