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娟 | 驯马
蜘蛛网
我正低着头往前赶,不小心
被一团蜘蛛网拦住去路
几条蛛丝勒进我的额头、眼角
在我的脸上织格纹
这让我想起一只装满水煮蛋的线络子
小时候,每到端午节
就挂在小伙伴胸前,成为
显摆的资本……鸡蛋很快被吃光了
那淡红色的毛线络子
正像路口这团寂寞的蜘蛛网,在眼前
晃荡了多年。路的正前方
往事渐渐被搬空,一只半老的蜘蛛
还在生活的密林里穿梭
意志力
沉浸于观念的洗涤
她将朋友圈,兴致,菜肴
以及四季的面目
一一清洗。重新爱上了陋室
在白炽灯的光下,用中文
匹配未曾修饰的事物
野心滋长。面对汉诗的重门
她决定以最笨拙的方式追寻
(读、写、思,往复循环)
一定要取得密钥,推开门,走进去
如同星期五的晚上,学习串珠
每穿好一粒,便在细线上打下死结
精准,坚定,没有退路。
形象
这一次,在卡尔维诺的讲稿中
被有意保留下来的模糊性
让它蕴含了更多可能
一系列史诗般浩大的视觉工程
逐渐被建立,增删,修正
直到暮光低垂,像潮水
再次冲击语言的疆域,淹没它们
一群黑点状的小蚜虫,熟练地
从栀子清白的花冠里爬出来
钻进黑夜空阔的四肢
天台
夏天拉上绿色的帘幕
将腐物,虫蠹,田埂,小水渠
全部幽禁于内心。蛙声喑哑
在帘幕的中心,秘密地寻找美食与爱
去年秋天,当帘幕撤去
这一切曾裸露在我们眼前
可我们擦了擦汗,面对开阔的视线
只发出了一个感叹词“啊”……
我们已习惯对可见的视而不见
却任凭被遮蔽的部分,以独特的魅力
诱捕着好奇心。它再次诱导我
爬上了最后一级台阶
但眼前的往事
涂上更深厚的绿,将内心严密包裹
我忍不住再次“啊”了一声
我渴望揭开它。就在这时,一只白鹭
飞向田埂,将它又长又尖的喙
伸向了帘幕深处
在海边
你们在沙滩浪掷着欢笑
任海风将裙摆高高掀起,又放下
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
然而确实发生了。2004年我们在浅水湾
也是这样。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大海
你和季季豪放的笑声,引发了无数波澜
我站在浅滩,回旋的空寂里
海浪挟裹一股股细沙,冲击着脚掌心
随即又撤回去,反反复复。最后
什么也有没留下——这一切从未远去
它持续发生着。在手机视频中
你回头看了看,发现
刚刚留在沙滩的一排排脚印
转瞬间,已被浪花抚平
大锤
铁匠阿亮锻造它的时候
便为它设计好了使命:冲击
人们借它的重,砸向它的同类
——坚硬的铁,巨石,
或敌对的、不完美的事物
也有时为了匡扶或纠正
张瑞敏就曾举着它,在1985年
带头砸了76台有瑕疵的冰箱,同时
将“零缺陷”质量意识
植入了海尔集团成长的基因
而现在,一只红脚隼从高空往下冲
停在喜鹊的营巢边,无所顾忌地
松开了翅膀中夹带的
那缕劲风
阴云密布的早晨
日出的方向,阴云替代晨曦
正密谋着一场雨。水汽不断朝它汇集
诱惑着干渴的土地,以及
焦虑的人。都在等待一个契机。
荷塘淡定,怀抱向死之心
孕育新生的蓓蕾
一只小青蛙跳上荷叶,腾空的瞬间
划出一道动人的弧线
从这里开始,它将继续跃上
那神秘抛物线的至高点,然后掉下去
像不可逆转的雨滴
一些陪我长大,或者爱过我
又纷纷离去的人,也一样
分头朝着那阴云汇集,去黑暗中
等着我。刚刚绽放的花朵
也这样。婚姻也这样
全都从晴空走向阴云
带着孤独和渴望,冲向这虚空
消遣品
谈起消遣品,你摇了摇头
嘴角微微上扬:它不是一件文玩
或服饰。不是霓虹灯下
闪烁的红酒杯。更不是远足
或一场艳遇。面对
这些年,发生在身边的一切
你慢慢倒退,直到
贴近一棵树,它神秘艰深
年轮淡去,水分淡去,芬芳淡去
树,化为一摞洁净的纸
如此单纯洁净。你忐忑、羞愧
重生爱慕之心,娓娓道出
陈年的积郁。当小汗珠
像兴奋的修辞,密密地冒出来
那被称为“蛇莓”的野果,在郊外
露出了猩红的牙齿
天窗
就是这两个天窗!这次
雨从它们四周的衍缝涌进来
一个灌进了地插口,房间里那个
湿透了季暄的席梦思床
还有上次假期,那天夜里
(说起来仍然让人尴尬不已)
我正准备通过它瞭望星星,一抬头
啊!清清楚楚地
窗玻璃,反射了枯槁病态的我自己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以松一大口气”
当美女设计师,和卡瓦菲斯说法一致
这两个天窗就被开在了斜屋顶
它们从未承诺过什么。但是
我有点怕了
谁知道它还将暴露什么新鲜事?
注:引文出自于卡瓦菲斯的诗《窗子》。
婚 姻
加班回到家,他一边换鞋子
一边招呼房间里的人
——她正在弹琴,或读书
听到声音便站起来
出现在门廊里,如燕子
体态轻盈。他注意到
几缕银光,闪烁在她头顶
他好像认识它们:是1996年冬天
她身怀六甲,挤在摩托车后座
陪他外出谋生时
附在发丝上的那几朵雪花吧?
是它们!他轻轻闻了闻
二十多年过去,故友重逢
它们芳香依旧
骤 雨
所有门窗已关闭。外面
骤雨又狠又急
扑向金属防盗网、墙壁、园林
像要挽救什么,玩命地
冲向它们,抱紧它们
毁灭它们。想当年
你被毒打,也遭遇这个架势
最后那次,你逞能
从五楼跳了下去,沉重、迅疾
带着喑哑的低吼,顿时
楼下的水泥道,血流漫溢……
静寂。只有窗外的雨声
像黑色的潮水,冲刷着什么
奔来又涌去
不一样的早晨
晨跑队伍小溪一样向前流动
欢快的话语声渐弱。为了保持体力
你开始专注于空气品质
及内心。是的,内心
一切困惑都指向眼前这条路
脚印杂沓,又无迹可循
顺着它跑入路边的林荫,随即
又从林荫道拐出去。你想到
多年坚持走下来的那条路,也这样
曲折又单调。它的起点在家乡
路旁也遍布林荫
每年春天,香樟树的花絮
便纷纷扬扬落下来,如凡俗之事
无法回避。而今天
你抖落并穿越了它们,跑出弯道
感觉到从没有过的轻松
波及
谷雨时分,手机屏幕上
一条条信息冒出来
像秧苗,在清晨泛出新绿
那幽光中,蕴含着某种能量
向周边不断辐射,波纹状
——他又读了不少好书
我回复“一起加油”
如同一个农人
习惯于给秧苗浇水
我继续驾驶车辆
驶进迷雾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
我的正前方,有一条路
通往时光的另一面
老规矩
“按老规矩来……”,灯光下
他们呼出的气息
将几盆万年青熏得昏昏欲睡
但他们目光锃亮、坚毅
嘴角蹦出智慧的银光,圆点状
射向窗棂。窗外
被阵雨浇过的园林
反转绿色的生机
几枝高出队列的女贞
欢畅地呼吸,并暗自得意
它们不知道
几个园林工,已经磨好了刀片
即将依照职责
将所有冒尖的小脑袋
逐个儿修平
和风的阴谋
风以6米/秒的速度从西南方吹来
在阳光下找东西。在湖畔、
绿荫中、以及旗帜下
翻出阵阵轻响。它挟裹一些小物件
跌入四月的沟壑,又挣扎着爬起
它不打算放过任何角落
那些三叶草,躲在阳光看不见的地方
哀怜地望着我。风拂过它们头顶
从敞开的窗户闯进我的房间
贴着墙壁转一圈,再
摔门而去。它并不是一无所获
几只麻雀在枝头惊呼:
看呀,看那边,一朵含苞的泡桐花
从十楼纵身跳下,停止了呼吸
驯马
这一次,我决定相信它
任由它信步向前走
不再勒它、夹它、抽打它
轻抚它洁白的鬃毛
听蹄声轻响,像踩在雪地上
——那次在东北的雪地上
我们也任由它拉着爬犁向前走
白桦林深处,不断涌出我们的欢笑
欢乐的假日多么短暂!而现在
我必须勒住它,因为
特拉克尔不断催促着:
“某人在歧途上离开了你,
而你还在久久地回头张望。”
青春
柳枝这样活泼,肆意
涌到镜头下
染绿了我的眼睛。于是想起
前年四月,在西湖边
也是满眼的绿,顽皮地
撩拨湖水,以及微微荡漾的心
我们漫步于苏堤,或划舟
说许多悄悄话,填补湖面的空寂
记忆的小舟向前划呀划
停靠在二十年前的清中。那时
校园里的绿色也一寸寸活泼起来了
我们刚上完体育课
从操场跑回教室,经过柳树林
你的脸庞那样地红
像人间事,已渐渐复苏
回 归
晚霞没有烧毁一切,夜风
依然送来了桃李的幽香
母亲轻缓的脚步自身后响起
——她越来越沉默、轻盈,没有食欲
似乎知道我渐渐不爱搭理她了
慢慢地踱到窗前,站在我身边
我回头做了个鬼脸,发现
她额前泛着的银光,质地变得柔软
她没有说话,面容有点模糊
淡淡的嘴角
锁住了越来越多的秘密
“妈——”,客厅里的电视机
突然传出大声哭喊
那个出走多年的女儿
在圆形吊灯下,扑向了她的母亲
夜
极静,只有一两只褐色的鸟儿
在书中噗噗展翅
飞向落地灯下的阴影。那里
隐藏着一片小小的草地,那里
隐藏着青年诗人特拉克尔
幽蓝的眼睛,极静
他刚从三月的薄凉中
抽身,回到这里
便闻到木犀草幽香的叹息
他俯下身
将喃喃低语,连缀成无声的诗句
熨抚着妹妹的心
小壁灯
夜虫已经睡了
客厅的小壁灯亮如白昼
它侧耳倾听着挂钟的滴答声
一边扫视屋内,将沙发上的小皱褶
再次抚平。凌晨两点
它要记得将黑夜喊醒
拥抱回家的人。而此时
它正试图通过一束光
链接窗外的夜色
试图将自己铺陈到远方——
那里,车轮不断触击地面
像一只回乡的野鹤,急迫地
搜寻熟悉的山岗
读特拉克尔《孤独者的秋天》
“星星即将在疲惫者的眉毛中巢居;”
读到这句,刚好听见他说累
说昨天在袁江村委,调解到夜里12点
听村民争论不休。他们轮番叫屈
一个钉子户,嘴角
更是生出许多贪婪的“道理”
“实在不忍心看到那么多良田荒芜。
而要实行机械化耕作、科学养殖,
必须先置换土地。”
4月1日(星期日),下午4点
在镇政府门前的凉亭里
他继续跟大家分析:
“那时袁河水多清啊,家园质朴
但透着盎然的生机。”
阳光被香樟树绵密的叶子滤过
洒在他的额际
那儿,川字纹明显加深了。原来
全镇的阡陌、水渠、庄稼地,以及
126个自然村,3.1万农民
全都在那眉宇中巢居。没有犹疑
只能坚定。他周密地部署着
如何将自己茂盛的青春
率先置换出去
孙小娟,70后,江西樟树人。
女诗人往期:
琼瑛卓玛 | 不要低下头去说抱歉,不要掩盖 白瓷瓶脖颈上的紫色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