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末 | 我喜欢小而精致的事物
我所钟情的
我终究没学会，爱
那些复杂的东西——
高架路、旋转餐厅或者综合性商场
多年来，我靠了什么
一次次从迷途反复归来
眼前的一碗荠菜饺子
让我重新认取
类似于当年野菜的味道
让我想念萝卜和青菜，棉花和稻穗
这些从土壤中衍生出来的
朴素与简单
鸟
在裸露的一截墓碑上飞起
从明与暗的衔接处
扑进辽阔的天空
风雨，方向，视野，歌吟
都是你的
而你更关心
哪片林子适合安然落脚
田里孤独的稻草人是否需要陪伴
习惯于弯腰的农人
是否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天阔地远
飞翔在高处
视线常常落向人间
寂寞
节节草有空心的寂寞
如果它一直拔节，又没有一双少年的手
调皮地夹上母亲的眉毛
麦田有由青转黄的寂寞
如果母亲采了灌浆饱满的嫩穗，做成冷蒸
却不再有一个小馋猫眼巴巴等着
炊烟有虚弱的寂寞
如果它仅仅飘了一会儿功夫
只够母亲热一碗粥，就着暮色喝下去
我喜欢小而精致的事物
两小时二十分钟后
我见到你，一粒小虎牙隐在微笑深处
像你珍藏的手串，菩提、紫檀、砗磲
每一颗，都有迷人的光泽
你在小小的茶盅里续水
我轻摇小小的扇子，扇坠儿流苏细密
阳台上，第十六只多肉
种在我送你的黑色小陶罐里
我喜欢这些小而精致的事物
并愿意，成为其中的任何一个
镜中人
夜空是一面镜子
五岁的严守一和七岁的张小柱
用矿灯往天上写字
“娘，你在哪儿”
“娘，你不傻”
夜空真宽厚啊
抬头看星星并湿了双眼的人
赶夜路的人，寻根的人
从镜子里寻找暗处的亮光
倾斜的地平线
院子里向晚沉思的人
听芦笛的哨音翻过矮墙
墙外，一面大湖怀坦然之心
接纳芦苇青葱挺拔的盛年
也接受它们
踉跄着折戟于水面
冬天也不是什么都在溃败
红蓼在开
秋英在开
长腿的白色鹭鸟捡拾水中的影子
落日把最亮的一束光
倾泻给地平线
那丛白色的芦花上
动物的忧伤
猪总是遗憾眼睛长错了位置
它永远看不到天空高远
乌鸦非常头疼
为什么从不会忘记任何一张脸
狐狸独自生活
捕猎、进食、睡觉，寂寞恒常
犬羚用眼泪标记自己的领地
泪水才会给它一定范围的安全感
作为动物的分支
许多人类，拥有这全部的忧伤
时间坠落的彼岸
多数时候，一面湖是平静的
偶尔借云影去天空漫步一小会儿
身边是旷野，是四季的风轻轻吹
是熟悉和陌生的人来了又去
时有草蔓纷披，树木耸峙
鸟雀从容地掠过这么多荣枯
天涯很容易就可以望到，落日也是
远方有栅栏，我已经懒得动身了
从露珠开始
荷叶上的露珠
反复聚集又反复滑落
抱团取暖，无非是加速离散
不如躲进各自的花生荚
不拥挤，也不拥抱
你有你的缄默，我有我的黯然
生命自有桎梏
纵是飞鸟
抖落的羽毛只能返回人间
七夕
我不难过。那晚我疾驰而去
车辙里不断覆上新尘
记忆也许犹新，也许会被新的覆盖
每日，你的晚安比早安使人宁静
今夜葡萄架下，我想扑一只流萤
谁来解语？孤独会越来越少
我们抱紧中年之躯。萤火微弱
四面而来的秋风熄灭了它
喜鹊都赶去银河了。这人间
我渡河的桨在你手里，从夏至秋
至遥远。望出去
水域盛大，不抵达已是自由之境
薄霜
芦稷的甜杆子吮完了，还有柿子
甜柿子摘完了，还有灰柿子
树不大，歪斜地长在河边
河岸背阳，很少人注意到
年年薄霜之后
母亲采来，覆在一层树叶下
不止这些
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此收彼种
电话里母亲说，稻子收成很好
只待撒麦种，田埂上也该种蚕豆了
老梧桐树
叶子离开了这棵梧桐树
一部分贴向地面
剩下的
填进它中空的洞里
洞很大
显然已在怀里蛰伏多年
枯瘦的叶子
一年一年填进去
试图修复越来越大的
破绽
没有用
它递给我依旧空寂的眼神
像村里的那位老婆婆
对着远处站了很久
进屋前
又回头的凄凉一瞥
那一场雨
雨夜，长醒若灯
江岸那么长，江水轻轻地拍过来
脚踝白，寂寞黑
雨点在水里画圈
不断地，用一个打破另外一个
渐渐去向不明
你说你没有打伞，雨水冰凉
连成线，随手一提就是一束银针
钉住那些挥之不去的别
多么遥远的雨，淋湿我小小的城
你永远是
将落未落的那一滴
浪花
一朵还是一簇，有什么不同呢
都是在不断奔赴，不断摔碎自己
人潮涌动，我们越走越快
浪花一样喧嚣
甚至来不及看一眼
不小心掉在岸边的事物
它们留在风中，埋在土里
或者坍塌在顽童垒起的沙堡下面
盛夏
蝉鸣穿透浓荫，树开始挂果
离别迫近。铜钱草的一片叶子有些黄了
茎是萎顿的，续再多的水扶不起它
你走之后，黄昏来得快了些
用足够的黑暗，掩住回忆中的阴影部分
开始落雨，打在梦里有不安的回响
屋檐一直醒着，悬垂的水滴与沙漏相似
滴下来便是消失，有人低头寻找
有人毅然转身。盛夏的门訇然闭合
苍穹下
无可逃避
被摔打，被抟成型，被施以彩釉
天地间一座巨大的窑
命运如火光，反复舔舐、淬炼
越来越硬，越来越沉静
有天空的胸襟和山水的色泽
接纳疼痛，刀片一样划过
经年后，冰裂的皱纹遍布全身
这时，我们才有空低头
掏出心底的柔软，轻轻擦去浮尘
明日小雪
下雨了，紧了紧外套
飞快穿过小径时
我瞥见喇叭状的番薯花微微收束起口子
番薯是不太开花的，此刻
它紫色的心脏于冷雨中闪耀，在小雪之前
在萎谢之前
呵，我们都深爱这悲喜交集的尘世
都把畏寒的神经末梢
交由季候的指尖，轻轻弹拨
核桃
一颗核桃被夹在门缝里
门缓缓转动
核桃的身体逐渐紧绷起来
这倔强的躯壳
死死咬住嘴唇
要扛住突如其来的挤压
以至于像人一样
因疼痛难忍而青筋暴露
像人一样
在最后的时刻
发出如释重负般的
颓然的
一声惊叫
秋歌
田野饱满而生动起来
一弯镰刀的光芒
照亮腰身周围有限的部分
汗珠滚落，等待土地的认领
收割的人与谷物
有一致的弧度及方向
因为命运相似
他们最终
都会被一场秋风扑倒
广场上的绿皮火车
一截铁轨，浮出落日般的锈色
数节绿皮火车开过来，来处苍茫
我无法看清更多
停在广场一侧
这列YZ22B火车再不会驶出
——也无所谓进站了
几个孩子爬上爬下，冲我做鬼脸
他们不知晓
它远非停止运行这么简单
我转过身，广场另一侧
芦苇在风中摇头
蓬乱的白发，快要被寒风尽数捋去
苏末，江苏南通人，教育工作者，爱诗，偶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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