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丹樱 ｜ 收件人不详
葡萄架下
风中作画，葡萄藤线条慵懒
小狐狸伸长脖子，探索葡萄花浅绿色的秘密
葡萄酸了，葡萄甜了，葡萄酿成酒了
小狐狸醉了，小狐狸说梦话了，小狐狸吐出的葡萄籽儿
又发芽了
蝌蚪与池塘
花朵，青瓦房，树木和山坡
都在池塘里找到了更柔软的自己
小蝌蚪游来游去，它翻遍了所有涟漪
它想找到自己的倒影
它用小尾巴在水波上
画出的几个问号，深浅不一
蝴 蝶
时而歇在花上，时而扇动翅膀
从春日的露珠望出去
世界仿若初生
它那么小，还没听过梁祝，也没见过沧海
它愿意相信六岁的妮妮
把它塞进火柴盒，压在卵石下，仅仅出于对美的挽留
而成长是挥别，是打开火柴盒，挪开卵石
是呼之欲出的蝴蝶
举起
残损的翅膀
街边的小鞋子
那唇裂的婴孩是谁家的？裹在夜里流了多久泪？
它望着虹彩，头发黏着泥水
空城。坟墓。航向扑朔的船只……
哦，它不愿这样被比喻。紧搂枝条的花苞撅着小嘴睡得正香
还没想好，怎么开。
雪 人
雪在拆除——
篱笆墙，矮栅栏，核桃隔心木。雪地里
两个微笑的静物互为倚靠
他们并不凝视，也不谈论永恒
所有热情终将冷却成雪
所有嘴角噙蜜的雪人，终将化作盈盈春水
踩影子
光线从枝桠间漏下来
我踩鸟窝的影子，踩花花草草的影子
若你跟在身后
一回头，就能踩到你的影子
踩上覆在腐土的叶子
声音像一颗心，生出细小的裂纹
春天里
蝴蝶停在花上，花停在春天里
翅膀扇动，分不清是蝴蝶的翅膀还是花的翅膀
对着光线
我举起相机拍啊拍
这美，复杂得要死
我停在你相机里，危险得要死
晒场黄昏
萤火虫漫天飞着。虫鸣蛙声中
晒场是个小小的王国
从城堡般的晒席筒钻进钻出，一年又一年
少女阿乔
就要离开炊烟寥落的村庄
她坐在空空的晒席，不经意卷起的裤管下
白皙的小腿，歇满了猫蚊儿
听说外面的世界，满是猫蚊般安静嗜血的事物
挑起沉甸甸的苞谷担子
父亲没入暮色的背影越发佝偻
这让阿乔
又平添了几分勇气
柴楼上的秋千
稻草搓成的绳子，挂在柴楼的梁柱
外婆为绳索绑上木板，铺上棉垫。秋千飞上樱桃树
所有看似永恒的东西，都如朽蚀的稻草绳
轻轻一拉，就会断裂
外婆坐回堂屋的门槛，燕子从泥筑的窝探出头
秋千架上，无忧无虑的笑声飘上云端
那时我并不知道
时间会带走外婆，燕子窝会放空，秋千会散架
被扔上暗无天日的柴楼
追寻一匹马
狼毫下的骏马，身世如同宣纸般空茫
它曾打起欢快的响鼻，它的凌云壮志，它丈量过的天涯……
它略去不为人知的前尘
来处和远方。它把深深的回眸给了前蹄下
救起的金莲花
九 月
河流顺从岸滩，芦苇顺从风
红蜻蜓的翅膀顺从远方，蜜糖顺从笑容
镜头顺从我们
九月啊，我们顺从
神赐予的美意，万物顺从落日的光辉
异乡人
戏台上带枷的苏三
哭花了妆
你骑在树上，撸一把槐花
堵住外地口音，你指给我看绣了金边边的乌云
鼓点如雨
把苏三送出了洪洞县
日干禾草甸
乌鸦飞倦了，苍鹰也飞倦了
电线上栖满了心怀远方的音符。落日熔金。
牛羊熔金。麻雀熔金。
一个人来了，一个人走。在日干禾草甸，最抒情的方式
就是一个人
静静地往身上贴满金叶子
尤 物
赞美的尺度，浆果般无从拿捏
一只鸽子飞过教堂，羽毛撞疼了尖顶的十字
她只是不经意从街头
去到街尾，风只是不经意掀起了发梢和裙角
若有若无的微笑只是不经意
进入了梦乡
梦境的主人是少年雷纳多
是大银幕之外的艾伦，安迪或亚岱尔
布 谷
芒种前后
田埂上满是紫色绒球状花朵
我采下它们，起初一朵朵撕碎
到后来，一束接一束捧回家
麦粒金黄，秧苗青绿
布谷鸟的歌唱和躬身劳作的人们一样忙碌
当我终于学会从叶形上辨析
这些紫色绒球是小蓟，大薊或者泥糊菜
田地已沉寂多年
布谷鸟声葱茏如昔
已无力给予我，更多教义
洋 芋
在家里
父亲是保镖，修理工，也是厨师
就像墙角那堆洋芋，是主食，蔬菜，也是零嘴
父亲说，他小时候上学
要带上午饭走几十里山路，竹篾编制的书包里
煮熟的洋芋磕磕碰碰，总和书本黏在一起
最日常的陪伴最入心
夕光下，洋芋圆润温和，父亲拾起半筲箕
埋头削着皮
洋芋花
从未想过，朴实敦厚的洋芋
也会有如此蓬勃的青春，那么多白星星
在山洼里一起闪烁
母亲生来就是母亲的样子
在地里挖洋芋，在河边洗洋芋，在厨房切洋芋
那天，我看见更年轻的母亲
束着马尾，一朵清秀的洋芋花，开在泛黄的相册里
雀子湾的松果
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
我们越走越远
回到雀子湾，只是偶然
与雀子湾的松果相遇，是偶然中的偶然
没有哪一种绽放，比它更接近结构严谨的佛塔
被好闻的松香安抚
仿佛自己，也拥有了某种信仰
松涛呜咽
我无力阻止风，只一次次躬身
拾起更多松果
铁轨上静坐的女人
她拥有过比铁路两侧夹竹桃灿烂的爱情
那个人经由她
无数次抵达自己想要的前程
捻动几片夕阳的碎金
她最后的财产，很快也会消失在暮色里
铁轨是架往天空的梯子
她将成为
真正的枕木
是凉薯，也是番葛
喜欢叫它地瓜，像外婆唤我小名
喜欢蹲在菜地，等第一茎嫩芽顶破泥土
喜欢把满园碎花
看成蠢蠢欲动的蝴蝶
喜欢对着锄头祈祷：偏一点，再偏一点
喜欢日子劈开两半，伤口都是甜的。喜欢心满意足捧着肚皮
听童年传来白生生的脆响
喜欢外婆菜园一样年轻
唤我小名，指尖轻轻戳我的眉心
九龙村的秋天
西风穿过骨缝，桂花婶
踩着霜粒进了菜园
扶着叶片紧裹的莲白，轻轻挥起菜刀
女儿十岁上被拐，她不觉得疼
丈夫前些年去外省挖煤，脚板苕一样埋在井下
也不觉得冷
霜后的莲白多甜呐
屋顶上空，很快便会升起薄薄的炊烟
田野空茫
有的绿着，有的荒着
钓
乔装之后。诱惑进入更幽谧处
尾鳍抖擞，托着漂浮的魂灵
亲近水波
它们耽于自由之梦，从而忽略来自岸滩的长久注视
池中可供上演的戏码，风光从来不是主线
我始终相信真相错生青面獠牙
而鱼竿是古老浮桥。风来时，鱼钩恍惚。温水里的青蛙
听见了爱的颂歌
橘子灯笼
“你看见了什么？镶满钻石的星空？深蓝色的安慰？”
“刺猬把山果都运回家了吗？就连鸟声，也在风中冻僵。”
“在夜路上走着的，都是怕冷之人。”
“那么多纸张都选择沉默。冬天，会为我另起一行吗？”
“你知道，人间，需要留白……”
“呃，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橘子灯笼。”
无所依恃
我不要看天边的霓虹
表演短命的绚烂，也不要听秋风拂过竹林
呜咽的箫声
我抬头，以手里的树枝
指出天空的破绽；我俯身，把高过稻子的稗草
摁回水田
收件人不详
她在悬崖边写深渊里写
她在醉里写梦里写，她蹙着眉写噙着泪写
她不管季节更替
她不顾换了人间
她一路匍匐一路写，她一路绝望一路写
她撕碎了花笺她在空中造雪
她撕碎了自己她乘烈焰回家
她守着漫漫冬夜，等一封春天的回信
听
蛛网深处，星空宁静。
你仔细听，有理想的蜗牛，举起一盏灯笼花沿着南瓜藤
慢慢爬
窸窸窣窣的，是囿于钟表的秒针
受困于茧的蚕，被铁锈拖垮的铆钉。你听雨打浮萍，茅屋为秋风所破
接下来，重金属时间：
稀粥沸腾，机床轰鸣，动车呼啸，洪流嘶吼
铁马金戈
梦中酣战三百回合
生就陀螺命，会选择咬紧牙关
声嘶力竭喊着的，是生活，这条因抽打而逐渐亢奋的鞭子
你把耳朵捂住吧
敬丹樱，四川人。喜欢插科打诨，偶尔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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