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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施然 | 德意志的雨落在我亚洲的皮肤上

施施然 送信的人走了 2023-01-11

奈良

 

被一个和尚爱近乎

在禁忌中长出的松柏

它青翠的身躯日见攀升

覆盖了东大寺偏殿的阴影

殿堂里,蜡炬迸溅出火

心情忽明忽暗

但他不说爱你

他长久的沉默

我们在空茫的大雪中饮酒

只有奈良禁得住这种心碎

只有窗外经过的梅花鹿看见那滴眼泪

 

 

京都

 

海洋的湿热扑打

七月的京都

像一份明晃晃的爱

管你情不情愿

他只管

汹涌地来。偏巧

有悲伤的邦乐

从布门帘传出来

听得我愣愣的

听得我想转过身

隔着空气抱住你

说:我想你

 

 

浅草寺

 

冬天我来到浅草寺

白檐红廊,汉字巾幡

门外的银杏树上挂着唐朝的金子

 

我站在唐朝的建筑前

仿佛我的祖先立在他家门前

他没有死,在我的眼睛里活过来

 

我伸出现代的手臂

想抚摸这木头的墙壁

我看见祖先的虔诚和律令

看见祖先的乱发和歌哭

 

可是冬天的寒露渗出我的掌心

残缺的汉字从巾幡跳下来

我看见牌位后的佛佗一团和善

但他身着和服面目模糊

 

冬天我走过浅草寺

冬天我来到浅草寺过门而不入

 

 

在尼斯恐袭现场

 

无意中闯入。金黄的郁金香

雏菊,粉红的小熊

绒布的长颈鹿伸长了脖子

不规则的鹅卵石拼出规则的心

绿色蜡笔在白纸上写着:

l love you forever

 

色彩的海洋,狂放的爱

响尾蛇的鞭子勒紧我的喉咙

流淌的血浆在鲜花下变成褐色的土壤

罪恶枪口仍在附近的草丛窥视

 

死亡在驻足。我想抱回我的孩子。

 

 

德意志的雨落在我亚洲的皮肤上

 

冰凉,渗进毛孔的湿

倘若理智此时是干燥的

你会忆起纳粹集中营的铁门

 

然而这里是新天鹅城堡

一座展翅欲飞的建筑。城墙下

红色的爬墙虎过早地借来里尔克的秋日

 

你感觉不到敌意的吞噬

童话的窗棂释放出王子和星星的眼神

空马车在雨中缓缓经过

马车夫伸手压低了帽檐

 

 

时差

 

1


凌晨一点的北京

我在法国航空这只金属大鸟

的腹腔内,沿地球的弧度起飞并将

墨色的云体向后抛去

 

在云层颠簸的颤动中

音乐般的机上广播响起

依次是法语、英语、日语……

“他妈的,这是在北京

又不是东京”!

 

我将脸扭向舷舱外

墨色的云体在变幻

远天镶了一道玫瑰的裙边

 

2

 

黑夜在继续

无聊地翻书,望着窗外发呆

航空餐饮,邻座友好的微笑

简单的交谈,一部典型美国模式的

动画片……

 

窗外,黑夜在继续。

 

3


十小时后,飞机降落在

凌晨6点钟的戴高乐机场

 

哦,巴黎,天空终于泛白

趁太阳沉睡未醒

我们把时间这根柔韧的橡皮筋

抻长了一截

 

4


610分,在晨曦的微光中我走下舷梯

可是,时间究竟去了哪里

当机身携我在空中

长长地跳了一支芭蕾

有些光阴不见了

有些光阴多余出来

干海绵突然滴出了水

 

在时间游走的黑洞里

那些发生过的

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那些青春的笑声、耳语

在夕阳下拥抱的晕眩

它们栖身在何处?

 

5


635分,我拖着行李

在人群中拨打接机人的手机号码

 

我知道,当航道折返

泼出去的水将重新涌回

时间的海绵。就像某个人

在你生命中出现了一阵儿

又骤然消失

 

 

四月,独自在布达佩斯醒来

 

拉开清晨的窗帘,被纷扬的

大雪惊呆。灌木丛上

失去鸣叫的小鸟

在密集的落雪中翻飞

车流无声,开往同一个方向

我在露台上裹紧睡衣

无人注意到我在这里

我感觉到陌生,和渺小

我的亲人和朋友,此时

在地球的另一端忍受

太阳的炙烤。他们穿梭在打印机和

小山堆般的报表。接听电话

处理繁琐的事物。车流、地铁

将他们拥堵在一起

我们在人群中渴盼着离开

渴盼孤独,重返个体的原初

但我们无法摆脱

自身属性的拥有

我们获取,又失去

我们走近,又远离。周而复始

直到再无可失去。现在,多瑙河畔

车轮不息但世界静止

雪花一边飘落,一边消融在树丛里

 

 

面具时代

 

卸下情感,冷眼旁观

你会发现这世界有趣的多:

冷漠者绕过车祸现场

在女孩变成女尸的时候

拿出手机,不忘戴上激昂的面具;

文革老头在生命的悬崖边

急刹车,抓住一根“正义”的稻草;

而小三上位者,在深夜

摘下脑袋

从胸腔掏出灵魂的脓液

为自己敷一层“圣洁”的面膜。

 

太可笑了。你们忙,我的午睡时间又到了。

 

 

行驶的大地

 

人生至此,早已远离了起点

但也远未抵达终点。

当我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希冀

从一个未知,去接近

另一个新的未知。当我们在十六岁

乘坐着绿皮火车,越过峰峦、隧道、湖泊

废弃的工厂,和翻涌的大海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高架线,高铁,轮船,或飞机……

我们收获着丰富的语言,和求生的本领

收获爱情、欢笑,也学会忍耐

并强含住泪水。枫叶绿了。红了。秋雨

还在迷濛地下。我们的身体

孕育出成熟的美。而遍布了痛苦的刻痕的

广阔的心,是行驶的大地。

 

 

绿皮火车

 

依稀记得昨夜在梦中写下一首诗

但醒来却只想起“张望”二字。那只

照亮我儿时的60瓦灯泡的橘黄的光

横穿千里平原。窗外,冷硬的铁轨“咣当、咣当”地

发出有力的节奏——

黄昏的回声。群山向着家的方向退去

夕光从官厅水库的湖面上消失。天穹下

一列绿皮火车像蜿蜒的蛇

载着我在大地穿行。世界正在变成黑白的

如混沌的梦境

它们将被月色洗涤。但现在,有细微的光

在什么地方,闪烁。我的心骤然一紧:

那是母亲,立在阶前,头发被晚风掀动

 

 

鹿门寺

 

先生执羽扇挥去多余兵器的时候

我还未出生。那时的汉水宽袍大袖

落在红豆杉上的弯嘴鸟,和子民一样

都操着鄂地的方言

 

如果向上攀援1900年,穿过这片香樟

南紫薇,大叶榉,香果树,和粗榧

杜仲在褐色的湿泥里翘首以待

远处,刀兵相见正乱了方寸

忽听“咚、咚、咚”

茅草的屋檐青竹的榻,捣药声镇定

一双美目隔窗望断枣红马远去了的蹄声

 

如今我站在卧龙岗上往南眺望

你的不在就是在

我的在,暗合了当年锣鼓骤鸣一阵紧似一阵

一只梅花鹿在冲天的火光中

奔向鹿门寺一带

 

 

小兽,或追寻

——读王家新诗集

 

关于童年的记忆,即使完整如

一部最完美的电影,但其实

它仍是由无数碎片构成。

我们每天在清脆的鸟鸣中迎接同一轮

新鲜的太阳。泡桐花用香气

在空中崛起它生命的巅峰。可我们知道

不久后,它将从时间的秩序中消隐

火热的激情,以及尖锐的疼痛。曾几何时

我躲在果浆色的丝绒帘幕后倾听

半大的邻居哥哥,在大街上弹唱“阿西门的街”

我曾欢笑着坐在父亲的肩头,当

父亲从银杏叶飘落的冬日走出家门之前

而如今,他们都在哪里?

——可不可以说,我们追寻的

正是我们缺失的?此时是夏夜的凌晨

万物从白天失去方寸的疯狂中

归于安静。那些游走在微微晃动地

树林里的魂灵,约略和不睡的肉身相等

而窗内,枝型吊灯像一头温柔的兽

在我的头顶上方静默。它在等待

我从你沉重的诗行中认出

在风雪夜敲打

我童年的窗棂的身影。

 

 

世相

 

“时间才是最大的未知数

它试探出生命和友情的强度。”

“一些人如果不在此时散去,那必定

在其他时候散去。”

 

“在我生活的地方,

开凯迪拉克的男人和

在街头卖鲜肉包的贫穷妇女,

他们都有着引以为荣的经验。”

“如果,你质疑他们欢笑的面具下

深藏着未经稀释的痛苦,那一定是

缘于你的苛求。”

 

“你的生活和事业已足够好。”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边争吵边喝下大杯的咖啡

是为了证实,我曾在这残酷的世界

自由而傲慢地活着。”

 

“我们在争吵中睡去,又在睡眠中

梦见争吵,仿佛从未睡着。”

“可当醒来后,我们面色红润,清晨在窗外

展开了新一天的嫩芽,而凯迪拉克和鲜肉包男女们

正作出欢笑的样子。”

 

 

青蛙

 

我们从阿尔卑斯山沿马路

而下,来到白雪点缀的牧场

原木栅栏粗糙的漂亮花纹

在此时显得格外适宜

我想象着马匹拴上木桩的样子

眼光瞟向镶嵌在百米外宝石般的湖

那浓郁的蓝,像聚集的星星

或某个夏季的夜空。她的谈话

还在继续。十五岁

男孩上学要绕过两条长长的里弄

为了经过她阁楼的窗口

练琴,考学,结婚,出国

在美国打拼的最初几年

她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开始沉默寡言

加拿大,西班牙,变换工作

酗酒,回到中国。她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等在长椅上的美国丈夫

掬起手指,轻轻抚摸

系在爱玛仕手袋上的鹅黄色丝巾

眼神涣散:“所以,当他

后来有了钱,经常不顾我反对

买这些贵重的礼物送我”

我突然哭了。想起你

在毕业前的夏夜,举起砖头

作势要拍向,路边一只

肚皮鼓鼓的小

青蛙,在我阻止的惊叫中

你露出白牙开心大笑的样子

 

 

冰雪中穿短裙的日本女孩

 

我远远看着她在雪地中

摔倒。蓝色的雨伞扔向一边

很快又站起来

你听不到她发出任何声音

事实上你也看不清她的面孔

她抻了抻深色校服的下摆

及膝的短裙下

双腿赤裸

她多么美。虽然皮肤,在冷风的挤压下

收紧,但你仍能感知

训诫和诱惑,在这里完美地抵达平衡

她将要去向哪里?还要走多久?

现在,她安静地拾起地上的伞

低着头匆匆走出我的视野

 

 

月光下

 

失去年代的夜幕合起后

月光映在她脸上

细瘦的石榴树,喷吐嫩芽的灌木丛,静默地

退回影子。黑暗中,她蹲下来,

“啪”地弹开打火机,点燃一支戒了很久的

香烟。远处,地铁站不分昼夜在施工

十字路口拥堵着急于回家的汽车

晚归的人们焦灼,疲惫,并不关心林立的楼群中

哪一个窗口,新生儿在降临,哪一个

有人正从高处跳下去

夜色模糊了城市的轮廓却使它变得更亮

东京,曼谷,佛罗伦萨,梵蒂冈,巴黎

月光下

灯火通明的城市,看上去像一艘行进中的巨轮

我们都是这船上的人只是我们看不见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著有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台湾)、诗集《青衣记》、《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杮子树》等,部分诗作被译为英语、瑞典语、韩语、罗马尼亚、哈萨克等语言推介到海外,国画作品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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