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抒怀 | “海湾战争综合征”

 

作者简介    

秦鸿国 1963年北大研究生班毕业后进外交部工作，同年12月赴我国驻苏丹大使馆工作；曾任中国驻伊拉克使馆随员、中国驻科威特使馆政务参赞、中国驻亚丁总领事、中国驻利比亚大使；在中东工作25年，经历过海湾战争、也门内战等重大事件。

当年，“贫铀弹”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词，“海湾战争综合征”更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海湾战争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西方媒体才曝出惊人的内幕，即美英军队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贫铀弹，随后各国报刊纷纷报道贫铀弹引发了多种恶性疾病、后遗症和海湾战争综合征，给该地区人民和多国部队官兵造成了严重的精神与肌体伤害，很多人患上了难以治愈的失眠、恐惧、抑郁、疯癫、肺癌、皮肤癌、血液病和不育症等疑难疾病。

有报道说，患病的众多美国士兵屡屡上街游行，在白宫前面静坐，要求医疗、就业和精神赔偿。英国患病的士兵向政府递交了请愿书，并把政府告上了法庭，要求发给终身残疾津贴……

1993年7月我从也门回国参加我国第八次驻外使节会议，由于近一年半以来持续不断的深沉咳嗽，顺便到北京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胸部透视时，医生反复地上下左右看我的肺部，并停下来惊讶地问我：“你吸烟很厉害吧？烟龄有多少年啦？”

我不解地回答：“我根本不吸烟，活了这么大啦，一口烟都没有吸过！”医生睁大眼睛盯着我反问：“那你左右两个肺的下部为什么都是黑的？”我愣了一下赶快解释说：“前年和去年我在科威特待了一段时间，可能海湾战争和油井大火造成空气严重污染，过量吸入烟尘所致。”

医生摇着头无奈地说：“咳，那儿打仗，人家躲都来不及，你没事跑那儿干什么去啦？”他看我默然不辩白，便把胸透结果报告递给我，并说：“赶快拿着让内科大夫给你看看！”内科大夫满脸严肃地对我说：“两肺下部发黑，其中有无病灶模糊不清，你只能随时注意肺部的变化，每年定期检查，只要没有恶性发展，就谢天谢地啦。”当时我的心态很平静，医生倒很着急。

我心里暗自思量：当年返科复馆期间，大家经常看到被有毒烟雾熏死的麻雀和飞禽，有时看到正在飞翔的麻雀突然坠地身亡，当地开斋节和宰牲节宰杀的牛羊都发现肺部是黑色的。我的肺部仅仅发现局部黑色阴影，不足为奇。

使节会议之后，我带着养阴清肺和消炎止咳一类的药品返回也门的工作岗位，根本未把肺部异常的病症当回事，也未告诉任何人，总觉得服点药就会好了。次年回国休假时，我再去医院复查，两肺下半部的浓黑阴影稍有淡化，却发现有几个钙化点。后来每年例行体检，胸部照片结果都是“两肺纹理增重，警惕发生恶性病变”。

当年海湾战争后重返科威特，冒着油井大火投入复馆工作，我们一批人只知道浓烟和油雾对人体危害很大，却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具体的疾病，更不知道比油井大火更为残酷和可怕的是，美英两国在这场战争中使用了大量的贫铀弹，给人类生存和生态环境带来了一场空前的巨大灾难，其无穷无尽的后患甚至会影响几代人的身心健康和遗传基因。

1991年海湾战争中，美英两国使用了包括贫铀弹在内的大量新式武器和装备，公然把海湾地区作为新式武器的免费试验场，一举多得。战后美军中央司令部公开承认，美军和英军的确使用了贫铀弹，并称这是第一次在战争中使用这种新式武器。美国五角大楼的一份文件也承认，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向伊拉克发动的“沙漠风暴”军事打击中，以空中打击为主要形式，并在世界战争史上首次使用了贫铀弹。

美军在伊拉克和科威特境内共使用了394.4万枚直径为30毫米的贫铀弹和1.4万枚直径大于30毫米的贫铀弹，贫化铀物质总重量达315吨之巨。

另据外电多次报道，海湾战争后，美国、英国、加拿大等国参战官兵相继出现长期疲劳、乏力、失眠、抑郁、心律不齐、肾功能衰竭、记忆力退化、肌肉疼痛、中枢神经损伤和精神病等症状，严重者患有白血病、肺癌、肝癌、皮肤癌等恶性疾病，被统称为“海湾战争综合征”。

多国部队直接参与战斗的约70万官兵中，屈指几年里已有20多万人患病，其中有数千人死亡，其新生子女患严重畸形、先天性白血病、肺癌、肾损伤者甚多。

此外，还有报道披露，海湾战争后，科威特和伊拉克南部的癌症患者增加了20%，新生婴儿中的畸形比例也大幅增加。据2001年1月14日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援引该国原子能机构的一份机密文件证实，海湾战争期间，仅美国一家就投下了至少5000箱贫铀炸弹，也就是说，有5万磅的贫铀成分物质被以弹片或烟尘的形式遗留在海湾地区。如果这些贫铀弹烟尘被人吸入体内，理论上可以导致50万人死亡。而放射线和有毒物质对人体、自然环境、人类生物链以及子孙后代造成的长远且广泛的污染和危害更是无法估量，也无法挽回。

贫铀弹的非法制作和使用引起国际社会的普遍关注，并遭到世界各国舆论的严厉谴责。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原子能等机构以及国际和平与人道主义组织纷纷前往海湾地区实地调查，对贫铀弹的巨大危害进行客观评估。

多方调查结果无一例外地先后证实，贫铀弹的使用不仅造成大量无辜平民的死亡，就连双方作战的官兵都受到了致命的伤害，还给人类生存和生态环境包括空气、水源、河流、土壤都造成了强辐射污染。

美国军队贫铀弹评估小组负责人罗克博士多次强烈谴责贫铀弹的制作和使用，以及肆意掩盖贫铀弹对人类严重危害的真相。他在英国议会发表演讲时尖锐地指出，继续使用贫铀弹是“战争犯罪”。

俄罗斯著名核物理学家菲里蒙年科也对报界宣称，继科威特油井大火之后，贫铀弹给全人类再一次带来了可怕的灾难。油井大火喷射的剧毒浓烟雾和贫铀弹带来的强力核辐射粒子，随着风力和地球的自转以每昼夜200公里的速度向全球不同方向和角落扩散。人类及其赖以生存的地球接连两次遭此大难，真是令人痛惜和发指。他说，一场小小规模的海湾战争同时给全人类带来两个巨大的灾难，实属史无前例。可悲的是，地球上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或患上不治之症，却不知道自己是油井大火和贫铀弹的牺牲品。

△ 1991年2月28日，海湾战争结束，3月10日作者一行重返科威特复馆，并赴巴林为使馆购车，图为作者在巴林留影。图源：《一个外交官的中东亲历》 

我在科威特工作4年有余，经历了海湾战争前后两个阶段，也亲历了油井大火的污染和贫铀弹的核辐射。当年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好像一切无所顾忌，无所惧怕。悠悠之中回顾起这段经历来，反倒觉得后背有点发凉。不过，与我们使馆商务处的三秘孙渤相比，我的状况和处境要幸运得多。

1991年4月14日孙渤随同商务参赞李殿元返科，冒着未曾消散的战争硝烟和浓烈的油井大火参与复馆工作。一个月后他感到身体不适、持续的胸闷、咳嗽、呕吐、失眠，不久又感到精神压抑、四肢乏力、呼吸困难、头部剧烈疼痛、控制不住情绪、记忆力明显衰退。

复馆工作完成后回国，年仅27岁的孙渤四处求医和治疗，不同医院的精密检查和化验结果都是同一个可怕的结论：患者的免疫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呼吸系统、生殖系统都遭到了严重损伤和破坏，需要长期调理和治疗，以免进一步恶化或出现并发症。国内权威的军事医疗机构明确诊断，他是海湾战争综合征和贫铀弹核辐射的典型受害者。

令孙潮渤最为痛苦的是，他年纪轻轻，却丧失了工作能力，不得不回老家调养病体；他体内的细胞染色体已经严重变异。2006年他来京看病，曾登门探望我们夫妇，明显消瘦了的他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显得呼吸比较困难，尽管说话很慢，仍然上气不接下气，脸和脖子憋得通红，还几次跑到卫生间呕吐。他婉拒了摆在面前的热茶和水果，他说：“一喝一吃东西，吐得更厉害。”当时我与夫人感叹万分，除了几句安慰和同情的话之外，只能诅咒那场不义的战争。

-End-

文字 | 《一个外交官的中东亲历》 

作者 | 秦鸿国

图片 | 除标注外来源网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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