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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王智娜:​车和车站

王智娜 新三届2 2020-08-17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王智娜,郑州老知青,出版社副编审,现已退休。


原题
车和车站







作者:王智娜



我们农场的熊师傅晕车晕得极致,他不但没坐过汽车没见过火车,就连架子车和自行车坐上去也晕得七荤八素。每当飞机飞过,熊师傅就贪婪地仰着脸看,这是他唯一能正常观看并说起的交通工具。其他的看到或说起嘴里就泛酸水。

我也晕车,尤其是汽车,因而特别不喜欢长途汽车站。汽油的味道,嘈杂的人声,东倒西歪疲困的旅人,大包小包的行李,都让人精神疲累。小时候,每当老家来人,家里就让我去接,真遭罪啊。
              

记得一次,老家的亲戚来访。家里早早遣我去长途汽车站接。想到那难熬的时光,我带了本小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呼喝我的名字。时空转换间我才看清眼前那怒目金刚的是我爹。亲戚艰难地一路问寻早已摸到家,我爹气得杀到车站,看到了如痴如醉捧着书的我。

那一顿暴风骤雨啊,弟妹都惊慌地夺路而逃。我垂头耷脑罪人般立在父母和亲戚面前。我爸不但就事论事,还新账老账一块算。许是觉得愧对亲戚,我妈时不时也插嘴凑一份儿。

我爸越说越起劲儿:“看小说有什么意义?是学人家遣词造句了,还是着眼于结构布局了?纯粹是看热闹!和你舅一样,书呆子!”

与他同声同气的我娘愣怔了几秒,涨红了脸。觉得在亲戚面前很没面子,恼羞成怒道:“你调教你女儿,拉扯我兄弟干什么!”眼见战火转移,我悄没声地溜出门去。

我家1949年逃难时落脚在离火车站300多米的地方。夜半时火车汽笛的鸣叫和报某车进入某轨道的声音,常伴着我入眠。文革时,家里四岁的表弟和两岁的表妹因姨母亡故被接回南昌时,夜深人静时再听到这些声音,生出了几多凄凉。

粮食定量的年代,吃不饱又没处买,作为长女又主掌家务的我,主意就打到了车站。我观察到每当列车进站时,就有流动食品车卖食物给南来北往的旅客。记得5分钱一个的咸酥烧饼实是美味,重要的是还不要粮票!

我们姊弟熟门熟路地从机务段溜进车站,每有火车进站,就装扮成乘客买几个烧饼。最小的弟弟拿着小篮子躲起来,其余的姐弟轮番上阵,小松鼠般一趟趟搬运。当小篮子装满时,几人才欢喜而归。后来,粮食供应状况越来越差,白面烧饼变成了三合粉烧饼,三合粉也买!一篮子烧饼一家人可以吃几天呢。

下乡后与火车汽车打交道多了。那时家里没有知青的甚少,同病相怜吧,最初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对无票乘车的知青,半遮半掩地开设了绿色通道。

郑州知青常坐的那趟181次,大概晚上9点左右始发,第二天凌晨4点左右到信阳站。挨着行李车厢的两节似乎成了知青专列。最初,知青们是大摇大摆地从门而入;后来查票渐严,大家只好各显其能。

我家邻居董伯伯与我爸是朋友。董伯伯是铁路职工,常年一身铁路制服。他本来就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对人又和蔼可亲,在街道上很有威信,大家称呼他董大车。董大车有很多徒弟,徒弟们都对师傅毕恭毕敬很是尊敬。

我爸常托董伯伯带我进入车站并送上车,有那些敬重师傅的徒弟,回回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可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徒弟中也有逆鳞者,特别是那个破四旧的年代。

一次,我和朋友同回信阳,董伯伯、我爸和朋友的父亲一起送我们。还是那条小路那个值班室小屋,远远看到值班的年轻人,董伯伯胸有成竹地对我们说:“碰巧是我徒弟。”

谁知那个徒弟不买账,不但不放我们进去,还劈头盖脸地训斥董伯伯。董伯伯灰头土脸地下不了台,拿出师傅的架势连训带哄着那人,那人还是丝毫不给面子,仍然恶言恶语。

尽管遇到董伯伯的另外几个徒弟,呵斥住了那愣头青,一路护送着我们上了车,但我心里的愧疚多年无法消弭。在街道远远看到董伯伯我就迅疾躲开,觉得自己为省车票钱拖累人家丢面子,实在对不住。

我朋友的父亲是设计皮鞋的专家,经常有省市领导派车接他去家里定做皮鞋,礼遇待之。王伯伯在行业内也颇受尊崇,徒弟众多。他过世后,为他办丧事的几十个徒弟都着的是孝子装。那次尴尬后,见我一次感叹一次:那么大的人了让小子糟践,咱再也别给人找不痛快了。确实从那回起,我做回了遵纪守法的好青年,不再逃票乘车。

翻墙翻窗是男知青的本事。一次,一男知青为了在喜欢的女生面前显摆,一面笑说:看咱来个鹞子翻身,一面对着只能开启一半的车窗来个鱼跃,人是进去了,却一头扎到心仪人面前的小茶几上,带翻了上面的一应物品,痛得直吸冷气。大家笑得欢乐,那女生只矜持地扯了扯嘴角。

信阳到光山每天有一班长途汽车,大概两个多小时就能到我们农场门前。方便是方便,可是知青们没收入,都不想让家长花费那笔车钱。

对我来说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晕车。乘坐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我畏为险事。在车上我常常吐得狼狈不堪,犹如患了大病。所以,我宁肯选择和大家一起截车。

越是封闭严实的车我越晕得欢,天生没有坐好车的命。那种大卡车,即使车上拉着煤,下车后把我们人变成鬼的,我都愿意坐,因为在敞开的车厢上大风小风刮着,不晕车。

郑州知青常聚集到离信阳平桥较近的一个三叉路口截车,人多势众容易点儿,特别是女生。往往男生截停车后,就招呼着女生先上,不管认识与否。

有一次,我孤身一人返回农场。从小就不会扒高上低的我爬车特别困难。车上的知青一边嘟囔着:笨死了,一边又合力拉我上车。上车后我才发现旅行包还在地下,车子已经启动了,在知青们的惊呼声中我连滚带爬地翻下车,窘态十足。

最危险的是一次是别人都在车上了,我还踩在车轮上笨手笨脚地往上爬。车开动了,我的脚在滚动的车轮上顺势挪移,知青们惊呼着连提带拽的,把险些落在车轮下的我拎上了车。我吓出一身冷汗,脚在车轮上倒腾运转的骇人感受让我半天回不过神。

除了减少外出,我憋了一口气要学爬车。我们农场有一辆高高的拖拉机,我利用午休时偷偷练习上下,感觉那段时间我像做贼般提心吊胆避着人,活得忧心忡忡。
 
其间,我还出了个无人知晓的洋相,一次下车时裤子挂破了。那是条苏缇面料的裤子,它破时像炸开一样四面豁开,面积颇大。情急中我用树枝穿缀着烂得不成样子的裤子,捂着满腿的枝枝叉叉,刺猬一样溜着墙根逃回宿舍。

不会扒车闹出的笑话和险情是我知青生涯中的难忘之痛!

知青中流传着一个段子:一大爷没坐过汽车,年根时卖糍粑有了几个钱,想坐一回。售票员告诉他:“大爷,没车了。”大爷说:“煤车?煤车也坐。”售货员耐心地说:“大爷,是没有车了。”大爷胡子一撅:“煤车都坐了,煤油车怕么事!”

煤油车就是油罐车。光溜溜的一个长圆筒子,上面是不能坐人的。我们这些远离父母又不知深浅的知青,只要是车就坐,不管安不安全。自己做父母后才知晓,如让家人得知我们曾坐过那么危险的车,该多心惊啊。

段子归段子,可知青没坐过煤车的能有几人?我有幸坐过几次粮食车,下车后人还能看。坐煤车哪怕是拉过煤的车,一路风吹起的煤屑泼洒着我们,人人都化了可做黑人牌牙膏广告的妆。车子如停在平桥,离信阳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一行黑非洲,一路任人观摩地行走在信阳大道上。有的男生腰里还扎着草绳,昂首挺胸无一丝羞惭地招摇过市。

车站做小生意的爱极了我们。一看到我们这些天外来客就争相吆喝:“洗脸吧,有热水,还有香胰子”,“喝茶吧,有热茶,还有茶叶蛋。”信阳人把水读作“shei”,把喝读成“huo”,把热读“yue”,加之声调百啭,至今仍让我回味。

有一年春节后返回农场,因大雪路冰车不能行,我们在信阳困住了。有关部门把知青们安排在旅店,人多铺少,小而窄的床铺横着要躺五六个人。被姥姥女子应怎样不应怎样教成呆子的我,觉得两条芦秆腿拖在床下着实不堪。尽管是黑夜,尽管大家都是女生,我还是靠墙坐了一宿。

政府安排运送我们的是带帆布篷的卡车,车后拖着粗粗的铁链防滑。我上了闷气又不见光的车就开始吐,难过得死去活来。心里自暴自弃:干脆绑我在铁链上拖在车后好了,临了还能来口新鲜的。


毕业实习是在铁路沿线的长台关,学校门前是淮河,淮河上有铁路桥。每当夜晚坐在淮河边,望着驰骋的列车,车厢里灯火通明,看着挺温暖的,我耳边响起苏联歌曲《山楂树》的旋律:列车飞快地奔驰,车窗的灯火辉煌……除了些许浪漫情怀,充溢内心的是游子的心酸。

这40年来,有几次乘车路过信阳火车站。还有段距离时,我心就砰砰急跳。无论白天黑夜,我都要下车在站台上站一会儿。小小的站台,嘈杂往来的旅人,冰冷而漫无尽头的铁轨,熟悉而陌生的感觉,都能把我带到当年。

当年有多少知青在奔波家和乡下的途中倒在车轮下,年青的热血染红了大地。我没看到这方面的统计,我只知道这些人里面有我的朋友,有我同农场的知青,他她们是和我同时代同命运的人。

虽仍然不喜欢车,不喜欢车站,但车和车站记载着我往日的回忆,连缀着我走过的人生之路,尤为重要的是记录了我曲折的心里路程。
 
2019.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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