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夏惠迪(左)与夏娜迪摄于黎川县城照相馆(1969年6月20日)
原题
那座山坡上的知青墓
作者:夏娜迪
原载凤凰网知青频道2010年04月12日
上海东方电视台新老娘舅剧组作为向国庆献礼,推出“柏万青,我的江西岁月”专题片。片子在开头的时候画面上是柏万青一行在江西乡下的一座山上,为一个已经逝去的上海知青扫墓。屏幕上的镜头大大地定格在墓碑正前方。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夏惠迪同志之墓。夏惠迪就是我的姐姐。
我姐姐原是上海市三女中68届高中毕业生。从学生时代起她就是热心于学校的公益事业。在上小学时,它是少先队的中队长、大队长。进入中学以后,很快就成为共青团的一员,并长期担任学校的团干部。她在担任学生干部的同时,不放松自己的学习,拿回家的成绩报告单,父母看了总是眯眯地笑。
家里在她下面还有3个弟弟和1个妹妹。在弟妹的眼中,姐姐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在我们学习上碰到困难时,姐姐又是我们的老师。在父母眼里,家中的长女帮助父母处理内外家务事。父母有事都要与她商量决定。父母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希望她在高中毕业以后,考入师范大学,将来当人民教师。
1969年3月8日,姐姐与我一起下乡插队。来到江西黎川潭溪公社文青大队青山小队。插队的生活充满艰辛和艰苦,就如柏万青在片中所述那样。但是我的姐姐碰到的困难还要多得多。姐姐在上小学时,因为生病,曾经休学两年。后来的学生生涯一路过来,学校照顾她的体质,体育课全部都是免修不上的。可是到了江西农村,就没有照顾免修了。她和其他知青一样,同农民一起早出晚归,在田间辛苦劳作。
她长得高高的个子,有1米76,戴着700多度的近视眼镜。这样的田间劳动可带来常人没有的磨难。插秧时节,从早到晚弯着腰,一天下来回到家里,直不起身板。在你累得不想动的时候,还要自己动手洗衣煮饭,还要到自留田里浇浇水施施肥。每天下饭的菜得靠田里长出来。在赤日炎炎的夏天,在田里收割下成熟的早稻,又播种下晚稻。割稻脱粒都是靠手工人力硬做的。
每天收工回家还要挑上两箩筐湿的稻谷,交到生产队的仓库。再去田里背回一个又大又沉的木桶。木桶是脱粒掼稻用的。姐姐由于戴着眼镜,身上的汗水湿气把镜片上了一层白白的雾,这时的她只能靠大概做各种动作,因为眼睛都看不清了。夏天劳动时,身上、腿上、手上都沾满了泥水。要找个干净的地方擦一下眼镜都不可能。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生活双重压力下,前途又毫无希望,经济上没有任何来源,人的承受能力遇到了极大的挑战。知青朋友都在通过自己的各种渠道,努力来改变自己的处境。姐姐700多度的近视眼,原本可以搞病退的。但是她帮我先办了病退,当时平民百姓的子弟,搞病退是唯一可以试着走走的路。尽管这条路是非常难走通的。
“四人帮”倒台以后,新的党中央对知青问题重视起来。社会上开始传播取消推荐上大学,要恢复考试入学。这对平民百姓来说又是一件大好事。我们得知这一消息以后,非常的高兴。姐姐每次来家信,都是要求帮她收罗学习复习的资料。家里三天两头的在邮局往江西寄“印刷品”。
这一时期上海、江西两地家信中唯一的话题就是复习迎考。姐姐来信上说家里寄去的各类试卷她做起来不是很难,就是偶尔有个别难题稍微多用一些时间,也就破解了。她还很高兴地告诉我们,她会不放松学习一定要努力加油。她还帮助一些初中的知青朋友温习功课。
1977年秋收季节到了。农村开镰收割,秋粮入库也是一年中的大事。
姐姐这时已经在公社的知青社办厂任会计。知青社办厂是国家在近年里为改善知青生活,才刚刚兴办起来的。厂里利用江西地方上的木材、竹材资源,在厂里加工一些简单的电器上的小配件,比如接线盒什么的、竹制扶梯等等。十月份的时候,厂里根据上海长宁五金交电公司的订单,已经制好完成了一批成品。厂里因为联系不到运输的车辆。无法送火车站托运。产品已经堆积在仓库好几天了。
上海方面来催货的电报一封连着一封。后来的催货电报已经明显表示再不发货他们要另辟门路,不要这批货了。厂里领导也很着急,厂里等着成品发往上海。回笼货款后,等着这笔钱用。就这样,厂里领导找到了我姐姐。要她帮帮忙,因为姐姐在县交管局车辆调度都有熟人,姐姐为厂里的事,二话不说,就赶到县城去了。
车队调度前几天就知道潭溪的社办厂要用车,因为车辆全部下乡运粮入库,实在无车可派,今天看到夏惠迪找上门,调度拉不下面子,只好接受下来。调度说,昨天刚好有一辆车从一线停下来,要大修了。明天让它再跑一次吧,帮你们厂把货解决了。我姐姐满心欢喜,回公社交差了。当然厂和社的领导,也从心里放下了压了几天的石头。
事故发生后,我们才知道那再跑一次的车是有了小毛病,停下准备大修的车子。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满载货物的卡车就上路了。从黎川到光泽县火车站,沿途都是高山峻岭。山路曲曲弯弯,其中有一段路是很危险的,连着有十几个弯道。公路的一边是高山,一边却是深涧。驾驶员在这一路上都是全神贯注地开车。深怕一不小心出事,过了这事故多发地段以后,就进入了福建省光泽县的地盘。离光泽还有20分钟的路时,车辆已经行驶在平地上了,驾驶员在经过一个小时的翻山越岭之后,到了一马平川的路上,视野好了,心情也放松了,车辆的速度可能也加快了点,马上可以到目的地了。
就在这什么都好的时候,前方不远处有个养路工站在路中央,驾驶员见状使劲按喇叭示意那人让路,但是这个人没有离开路中央,他站在那里看着迎面急驶而来的货车。在人与车快要相撞的一刹那间,驾驶员猛踩刹车,并打方向盘想要绕过此人,这辆本来有小毛病的卡车突然不行了,车子很快翻到路边的沟里,又借着强大的冲力从沟里跃上沟边的稻田。然后在稻田里侧翻。稻田里正在收割的福建农民被压在车尾。
车子在几经颠簸的时候,车头的车门自动打开,除驾驶员外,两名在车头的乘客被摔了出去,随即被倒下的车身压住……我没有勇气再往下写了。
姐姐在人间的最后时刻,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她唯一紧紧捏在手中的是一个布袋。后来人们打开布袋,看到的是数学的课本、演算的草稿纸。她可能想利用,火车站卸货等候的时间里,再用功一下吧。
事故发生后当天县电报局由于发报员的疏忽,电报没有即时发往上海。第二天江西等不到上海方面的回应,准备再追加发出一份。这时才知道,昨天的那份还在那边躺着,赶紧发。上海有关部门知道后,再通知我们家里已经是这天的下午了。
这天上午,我们还收到一封姐姐出事前不久寄出的信。我拆开来信,姐姐满纸的开心话语,她告诉家里,她的复习迎考准备得很充分,她有信心,叫父母、家里等她的好消息。想着将近十年来的辛苦,终于能熬出头,幸福的大门已经触手可及。我心里美滋滋地,迷迷糊糊躺在床边睡着了。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生产队,队里的妇女和我们一起在屋后的尧家山坡上晒烟叶(后来姐姐的墓地就是在这里),大家有说有笑干得正欢。忽然天边滚起了乌云。队长一声号令,“要下雨,赶紧收烟叶回去!”,一眨眼,山坡上的人都跑的无影无踪,剩下我们姐俩还在山上。我说,我们快点跑吧。说话间山脚下燃起了大火,火势很快爬上山野,我俩被大火包围住了,姐姐说,你快跑。顺势把我一推,我沿着山坡滚落下来,滚出火圈我回头一看,山上的火势更猛更大了。姐姐为什么不跟着出来?我急了:姐姐!姐姐!……
大山响起了回音,姐姐却没有应我。我发疯了大哭大喊,从梦中惊醒过来。头边床上已经被泪水湿了一片。自己被这个噩梦搞得身心疲惫,还没有恢复过来时,家里来了好多人,真正的噩梦来临了。
家人在事发后的第四天到达黎川县城。厂里的知青姐妹兄弟已经为姐姐操办好了一切。姐姐穿着一身新衣新鞋,静静地躺在床上,知青朋友来到姐姐的床头,轻轻地掀起蒙在她脸上的白布,想要告诉她:“夏惠迪,你家人来看你来了。”
就在此刻,人间最伤心的一幕发生了,已经逝去四天的夏惠迪哭了,姐姐她真的哭了。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流下。大家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位姐姐的生前好友上前,用手帕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轻轻地安慰她。姐姐的泪水又一次流出。这个情景我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心上,无法抹去,永远都忘不了的。
《高考1977》的电影热播,我们都知道那一年的高考,改变了好多知青的命运,改变了他们之后的生活轨迹。姐姐本来也可以在这一行人中间。可是在1977年的10月24日,她的生命融入江西的红色土壤中。
东方台的“柏万青,我的江西岁月”播出以后,因为这档节目收视率很高,许多知青朋友都看到了。她们纷纷打来电话,她们都是姐姐以前的同学、朋友。她们叫我不要难过。现在在上海,许多人都知道夏惠迪了,她快要成上海的“电视明星”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么多的老朋友都还记得她,许多年轻的新一代,也都知道了“知青”这个沉重的名字,在天堂的姐姐,你不会再寂寞了吧。人们都记住了你的名字,一个上海赴江西的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她叫夏惠迪。
后记
作者:夏娜迪
我的纪念姐姐的文章:“那座山坡上的知青墓”,在上海知青网首先发布刊出以后,网络上的许多网站跟着转载跟帖,许多未曾谋面的网友纷纷跟帖评论。
非常感谢那么多的网络朋友,那么多的好心人。四十多年过去了,无论认识与不认识的,知道和听到姐姐的故事,他们都会发出同一个声音:向可敬的人——知青,敬礼!
进入新世纪,我们知青的后代,特别是80后,90后的青年,他们都不愿意听父辈那些不堪人生的回忆。
有时,家里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会与孩子谈起插队时的往事或是别的,他就会说,你们那是旧社会。
他们会不懈地发问:你们当初怎么这么好说话呢?
是的,在祖国全面改革开放、民主进步与社会发展的形势下,各种广播媒体,特别是互联网的畅通,人们思想意识普遍提高,那些七七八八的各类“运动”不会再来现身。特别是我们的下一代,他们普遍有知识,有文化,有主见,有思想。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已经离他们远去。
1950年代出生,和平岁月走来的天真欢快的年轻人,以自己孱弱的身躯,塑造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这个特殊的群体,他们从城市到农村,从学生到农民,是人生道路上一大转折,经历了一场极为艰难的磨炼。她们付出了青春岁月和年轻生命为代价。现在大多数知青已经进入安闲,舒适的退休生活,真的是来之不易。
我们要学会珍惜,要学会宽容,要学会感恩,更要学会回忆。真实地体验我们现在的生活,无论它是喜怒哀乐,还是酸甜苦辣。因为,拥有就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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