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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曹建国:沉重的道别

2018-01-12 曹建国 新三届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和“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意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曹建国(笔名巢剑果),1953年生,湖北籍,南昌市第八中学69届的学生。1968年10月下放到江西永修县“云山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务农,次年转入江西省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从事农业生产,曾任营部文书,团文艺宣传队员。1973年被推荐以“工农兵学员”身份入江西省高安师范学校读书,后任教师。1979年考入江西宜春学院中文系,毕业分配在国企工作17年。1998年引进入上海教书,直至退休。曾有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法制报》《中国教育报》等报刊发表。


 

一九七三年的冬天,久未下雪,连着几场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风也大,长结冰,特别冷。


十二月份,有两件事搅乱了江西省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平静的生活。先是江西省萍乡矿务局安源煤矿来招工,走了一批人。接着又有两所中专师范来招生……当录取名单最后公布,江西省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里共有八人入选。其中宜春师范三人,高安师范五人,我被录取了高安师范。


公榜后的时间很紧,只有四天就得前往学校报到。于是我和同队女生赵抗美约好(她录了宜春师范),结伴翌日一同前往各自的老连队,去向战友们道别。因为赵与我都曾来自八团三营,她在十四连(学生连,也就是没有老职工的纯知青连),我在十一连。


两连相距很近,只隔不到二里地。去我连,她连是必经之地。当时还叫上了农机一连的李玉龙,因为他每个周日必去学生连看望姐姐李玉娇,实际也是打发周日的寂寞时间。(赵抗美与李玉龙李玉娇都是中学的同班同学),而李家姐弟当时是三营唯一的一对姐弟知青。


早饭后我们上路。因前两天下过雨,路上积水早结成厚厚的冰,车轮碾过,人踩在冰碴子上“嘎吱嘎吱”,声音特别脆,也好听。


当时,三个人心情都好。从团部到三营,约二十里地,走着,说着,笑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我与他们说好,中饭在学生连吃饭,下午再去十一连,晚上就在蔡义龙寝室借宿。蔡义龙、李玉龙、李玉娇、赵抗美本是南昌八中的同班同学,到兵团又分在同一个连队,故而很亲。我认识他们是因为当年我任三营文书,蔡当通讯员……后来因为蔡太过于散漫,常有人状告到营部,故而在我调团文艺宣传队之后他也被退回到连队。


那天,我们到达学生连的时候,李玉娇已用小煤油炉烧了四个小菜(都是素,没有荤),后又添了上海知青老家带来的玫瑰大头菜,还有人从农工家里弄来了鲜辣霉豆腐……那顿饭也真够热闹的,四个人吃,围一圈人看,嬉哩哈啦里混杂着江西永修方言、南昌话、上海腔,说说笑笑,真感到有回娘家的温暖……


约莫下午两点多钟,我到了十一连,就一头扎进营、连部。(因为营、连两机关同处一个院落,院里住着很多当年共事的知青:有小学老师、赤脚医生、会计、食堂炊事员、保管、小化肥场员工……)吃完晚饭的时候,赵抗美风风火火地跑来,说上海知青李爱芬托她带话,“晚上务必请曹建国到学生连来一趟!”我问:“干啥?”“你们的事我怎么会晓得啰,看她那样子,嘿嘿,蛮急咯!”赵抗美说时故意眨眨眼,还做出个鬼脸,众目睽睽之下弄得我很是尴尬,竟大红了脸……

 

冬天的夜,断黑早,六点不到,就漆黑一片。唯有乡路亮亮的,那是冰雪反的光……我跟着赵抗美,顶着朔风,缩着脑袋,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也许心情好,在夜里,那脚踩冰碴子的声音清脆又有节奏,显得格外动听……


到十四连的时候大概也不到八点钟。学生宿舍却大部分都灭了灯——因为冷,也没有娱乐,知青们都习惯了(和老乡一样)都早早上了床。上床,觉是睡不着的,只躺在床上谈天说地嘎讪胡(瞎聊天):什么《中百一店卖手拍的漂亮服务员》《洋伞兵钩皮鞋》《长尾巴的小姑娘》《梅花党》《知青在缅甸参军打游击》等等……偶尔也有人偷偷的哼唱“再见吧妈妈,告别了亲人,美丽的黄浦江畔,那是我可爱的母亲我的家乡”等流行于地下的知青之歌……


连长指导员每晚都查夜,九点之后听到还有说笑会大声斥责……就这样,赵抗美前走,我后跟。她七绕八拐直把我送到靠山坡的最后一排干打垒房前,回头说:“到了。”说着便在最东头的门板上重重拍了两下,又对着门缝叫了声:“李爱芬,曹建国来啰!”也许我离得远了两步,没听见里屋的应答声。


旋即房门打开,赵转身离去。微弱的光影下探出半个身影,是李爱芬。她喊我进去。随后顺手带上房门。因为风大,她又拿了把耘禾耙子抵住门板。我眯了一下眼,瞬间一扫,这是个一隔两间的干打垒平房,外间隐约铺有四张床,没有灯,特别静,好像都空着。只有里间透出一斜条昏黄而微弱的光……


李爱芬引我走到里屋最靠窗的一张床前,只见床头有个大木箱,箱上放了一盏墨水瓶做的小油灯(知青的摆设都这样),虽能昏暗,但这是屋里唯一的亮源,见着还是有点暖……她背对着墙,我面对着她,两人都站着,中间隔着个大木箱,眼睛也都定定地看着那盏灯……


她低着头,好一会开口第一句:“这么晚了叫你来,看,坐也没地方坐,就站着说吧。”说着,她悉悉索索,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银色人造革的“马桶包”。


“叫你来,就是要把这个送给你!”“这是什么?”“笔记本,都是别人送给我的,有三十多本呐。”“这么多,为啥要送给我?”“我用不着了”……她告诉我,听说师范来招生,她好早就报了名,一周前通知说录取有她,她好高兴,当即就给上海写了信,于是便收到同学们送的这么多的笔记本!可昨天中午连长又告诉她,最后她没有被录取……


“你说这是不是作弄人!”


“怎么会这样,要不我去帮你问问。”


“没用的,连长对我很好,也很同情。他已在电话中详细问过,团部说这是最后的决定。”

……


“今天下午我突然见到赵抗美,才知道你来了,恭喜你,因此第一个就想到要把这些转送给你,毕竟我们讲得来的,也曾经同住过一个院子,正好又是你也还用得着的……”


“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打下来的吗?”


“知道,连长问过了,说是因为父亲的那点历史问题。”


“你父亲干啥了?”


“当过国民党的宪兵。其实也没当,只是接受了三个月的训练。训练没结束就解放了。”


“哦……”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她咬了咬嘴唇继续说:“其实我倒没什么,想穿了也就这么回事,在兵团还能和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也蛮开心的。只是我阿姐更作孽,她一个人插队在安徽,努力表现,都五年了,只回过一次上海。可就这样,她两次上调(招工)都没有走成,全因为父亲的这点历史问题。她说如果明年还走不掉,干脆就在当地嫁人算了,从此以后再也不回上海,永远不认我的父亲……”


说这话时她一直低着头,在努力克制着,想尽量把话说得平平,可到最后,还是憋不住,一手捂鼻,满噙泪水,语音也变了声。


她说话时,屋里特别静。但当她啜泣出声,整个寝室立时便有了回应。先是有两声压抑的咳嗽,接着四处都传来轻微的哭声!


我环顾四周,天哪!——这才注意到,昏暗的寝室,约20平米不到,每个墙角都塞有一张铺,全屋共铺六张床。每张床下均有四只鞋,无论床头,床尾,每床棉被上都压两条不同颜色的花棉袄……


哦,顿时我明白了,怪不得外屋那么黑暗清冷,原来是抱团取暖,女知青们合铺共被全是为了抵御那长夜里的寒冷!


本来我还想安慰她两句,可怎么开口?说什么呢?


天哪,还好没说,原来两个人说话,竟有十个人在听!此时,我只感到头上冒汗,浑身刺痒,到处都火辣辣的……


突然,就在我俩说话的床前,大木箱的那头有微微点蠕动,是人翻身,还夹着悉悉索索的抽噎声……哇,天哪,真没想到,我俩说话竟有人零距离偷听!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寝室里死一样的静!只有朔风吹着呼哨,急速、猛烈、不停地拍打着塑料薄膜遮盖的窗框,发出“噗噗噗”孤寂的巨响……后来,她把包递给我,我接了背上肩,她在后往上托了托,我迟疑了一下,说:“走了。”


她没应声。直送我到门口,这才说了句:“包不要还,也是送给你的”。而后谁也没再吱声……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我刚走出两步,墙角处“咔嚓”两声,我一抬头,真受惊不小,“谁?”“我……”“哦……是你!”李玉龙正搓着手跺着脚在等我。


“这么冷你怎么还在这儿?”“太晚了,我姐寝室人都要睡觉了,我想你也不会太久,干脆就在这等等你。”


“哦,真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俩人再也无话,都缩着头,筒着袖,低头走着。伴随的只有脚下那有节奏的刺耳的“咔嚓咔嚓”的冰碴子声……

 

回到十一连,蔡义龙不在屋,里面只坐着俩女生(是南昌八中女知青胡时锦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她们说,是蔡特地叫来等我的,并要我跟着去她们的寝室。接着,我俩又随两位女生七颠八转到了连队的最僻角的马厩附近……


推开门,浑黄的灯光,满是雾气。地上的炉火跳得耀眼,屋里有好多烟。房间倒蛮大,但空旷,不像学生连那么挤,那么暗,那么冷。这屋倒是暖暖的……寝室里已坐着蔡义龙和另一位上海女知青。


见我进来,蔡义龙满脸得意,“兄弟,来得正好,等下子请你大开洋荤!”说时,他用根树枝在地炉上拨了两下,炉内立时蹿起尺把高的火苗。“怎么样,我——兄弟发明的炉子节棍吧?”


我仔细打量,这哪是什么炉子,就地上挖了个大坑,坑沿放三块土砖,土砖上搁一硕大的铝盆,盆上又覆盖着一个小搪瓷脸盆……炉火“呼呼”,盆内“突突”,蔡满脸红光,一头汗珠……


他说这炉并不用柴,主要烧油(是他从机耕队偷来的废柴油)。坑内泥土掏空,只倒只倒满粗沙子,沙内灌进半桶废柴油,刚烧时,只要在沙子上放几根干树枝,一点火就旺,可以烧到天亮也不会熄……我试了一下,火小,树枝一拨,果然烈焰腾飞……


这让我还真不能不佩服,这家伙就是鬼精,老会弄出些出格的事情。譬如半夜下连出通知,他会一直佯装睡死,害得我顶替过好几次。晚上外出偷红薯,第二天有人来告状,他会硬说与我在一起,并且铿锵有声:“我昨晚一直都是和曹建国在一起的!”而且还拉我当场证明……


其实,他人挺聪明,也仗义,就是不把心用在“生产”与“革命”上,故而口碑不佳……这也只有在那极端的年代才会诞生的创造和才艺!……


我问“锅内煮什么?”蔡诡笑不语。胡时锦说:“为迎接你来,他出去寻了一个下午,直到断黑才打了这条狗。”


“哦,兄弟辛苦了。”


“呃……你这就见外了。兄弟,你要晓得,我们这次分别,就不晓得猴年马月能再见面咯!”


“对不起,你们先坐会,我要出去一下。”


“出去干啥?”


“吔……这狗头,狗肚,狗骨头、狗皮要处理掉啵。”


“那我跟你一起去。”


“多谢多谢,人多显眼,你也不是做这种事咯人。我干净利落,拿到外边找个地方打个坑埋了就来,你们先坐一下,熟了先吃,不要等我。”说着,他提个化肥袋出去。胡时锦赶紧关门,随手还特地提件棕蓑衣挂在门后,不仅仅是为档风,更主要是遮蔽夜半透出的光……


狗肉还没熟,五个人围着火,干等着。


没话找话,我问胡时锦:“这次招生,你怎么没报名?”?、


“哼,何必多此一举,白费神。”。、她说得平平静静。


“呃……应该报一下试试,说不定有可能的。”


“不要自欺欺人了,像我这种家庭出身的,这辈子都是枪毙了的。”


“那也不一定。”


“哼……不可能的,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闷。过后,我问另两位上海知青:“你们也没报名?”


“报了,她,打下来了!”那上海知青本人没作声,是胡时锦替她回答的。


“什么原因?”


“那还用问,跟我一样的,家庭问题!”胡时锦嘴巴嚕了嚕另一位上海女知青,“诺,她也有自知之明,没去报名。”


“没报也好,也许以后会有更好的机会。”


“嘻……你还好会安慰人。别说好听的了,老实说,今天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你与蔡义龙,剩下的都是牛鬼蛇神!”


“怎么能这么说。你别悲观,‘有成份论,不唯成份论’,这是毛主席说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照样有前途,以后肯定还是有希望的!”


“嗤,希望,你问问她。”胡时锦瞄了一眼一直低头拨火的女知青,“她今年过年上海都回不去了,准备跟我一起就到农场蹲。”


“为什么?”


“刚接来信,她哥哥自杀,妈妈也死了……”


“那爸爸呢?”


“劳教,还没放出来呢。”


“连伊屋里咯老虎灶都拆脱啦,易在(现在)回去勿要刚(讲)乞晚(吃饭),恐怕连捏死(热水)都乞(喝)不到啰!”此时,另一位上海女知青憋不住,终于插了一句嘴。


而此刻,那位报过名被涮下来的上海女知青突然起身,一跃趴到床上大哭起来。插话的上海女知青也丢下拨火的树枝转过身悄悄地抹泪。只有胡时锦不哭。她捡起地上的小棍轻轻拨火,懒懒地说:“我们三个已经跟连长说好了,过了年就一起去养猪,所以上个礼拜就搬来一起住……”说话时她很平静,但眼里全是散光,整个眼眶都是水盈盈的。


又是长久的静默,屋内只有烟,只有火光在跳,只有炉上铝盆里发出越来越快的“突突突”的响声……

 

突然,有人敲门,“谁?”


“我。”是蔡义龙回来了。这家伙,进来铁锹一丢,肩膀连连抖,双手不停地搓,也不停地跺脚,口中念念有词:“我戳,吃不消,吃不消,好冷,真咯好冷!”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酒。


“咦……蛮有本事嘛。”李玉龙喜出望外,立即起身接了。“兄弟,这么晚你到哪里弄来了酒?”


“那莫谈,我起码敲了二十多分钟咯门,小卖部咯周来发(也是1964年下放的上海老知青)那婊子崽,硬是不开门。我想,不开,老子就紧敲,非把你敲起来不可!”蔡义龙坐到火边,一边搓手一边得意说。


“结果这婊子崽冇办法,只好骂骂咧咧来开门。”“管他娘咯这么多,只要买到了酒,让他去骂。不过我也不客气,临走时,对着他门上有几高飚几高,射了一泡脱大咯尿!”


“嘻嘻嘻……”“嘿嘿嘿……”


此时的蔡义龙,一脸的凯旋得意……整个屋子里,又有了生气,一派暖暖的笑声。

 

狗肉熟了,满屋飘香。人围一圈,酒都倒好。男人一人一个茶缸,缸内倒酒小半杯;女人三人共一碗,碗内也有酒一半。男人一人一大口,女人轮流舔一舔。吃肉,喝酒,喝酒,吃肉……三个女生一点不推诿,一轮一口,一轮一舔,全都干脆豪爽……当中,自然也有插科打诨的笑话,自然也伴有连连的咳嗽……


看得出,她们平时肯定从来不沾酒,今天是例外,不知是高兴还是为了麻痹。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狗肉去了大半盆,人也都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其间蔡义龙站起来松过两次皮带,打个饱嗝,又嚼下两块狗肉。


直到酒光了,他发话,“兄弟们,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天就到这里吧。建国,龙龙,我们走。”脚刚迈到门口他又扶着门框回头,“姐妹们,兄弟们走了,以后你们要好好保重哦!”他说,没有人应。


接着他又说:“我寝室门后面还有一桶废柴油,明日给你们提过来。不过你们省着点用,这个冬天应该够了。”说着一脚出门,又转过身,“大家记得,只要有缘,就还会见面的!”说完这句话,我听得真切,屋里悉悉嗦嗦,又有了一片哭声……

 

这一晚我不知是几点钟睡的,也不知是几点钟醒来。起床,开门,屋外的阳光刺眼。我叫醒李玉龙,“该走了!”我俩起身的时候,蔡义龙还在酣酣地大睡……


回到学生连已是午饭时刻。李玉娇早已备好了饭菜。但谁都没有胃口。一是昨天吃得太饱,二是心情不好。只草草扒拉两下,等齐赵抗美就一起结伴上路返回团部。出学生连时路过食堂,远见李爱芬靠着门框朝我们微笑,我也点点头,抖了抖肩上的背包,但都没说话,也隔得远,就这么走了。

 

返回团部的路上,有了很大的太阳。虽眼见着橙橙的光,但并不觉着暖。天还是寒,人也还是冷。我和李玉龙都闷,只有赵抗美兴奋。她摇晃着,甩着辫,弹跳着,边走边嗑着瓜子,还不停地哼歌……


“喂,老曹,今天多了个这么大的包,是昨晚李爱芬送的吧?”她说,李玉龙不响,只在一旁窃笑。


我装憨没理她。她又问:“呃……能不能打开来,让我们看一哈啰!”


我不吭声,只顾走。她又说:“那么小气,看一下啰,又不会折什么咯。”我突然停步,肩一甩,包落地,拉开,“来,你看,你看,都是笔记本!”


“笔记本?”两个脑袋立刻凑到了一起……


突然,“哎呀……”一声大叫,赵抗美一抬头,僵僵地立住,呆呆地看着我们。


“干啥哟,鬼打啦,吓人一大跳!”李玉龙忿忿地说。


“我,我也得了两本笔记本,放在学生连她们的寝室,忘记拿了。”


“你该死……”李玉龙立马回了一句。又说:“你早不说晚不说,等走了十来里路,都快到黄金山了你才说?这么远,要拿你自己返回去,没人肯陪你转去的!”


此时我也接了嘴(趁机报复)说:“你这个人呐,一日到夜冇魂冇魄,霍头霍脑丢三落四咯,要不是我们守到,你人都会走得没有的!”


此时,赵抗美生了气,她嘴一撅,瓜子一抛,头一转,屁股一扭,一跺脚转身独自向前走。


就这样,她走前,我俩走后,拉开距离五六米……


此后更无话,近十里山路都是沉默。只有脚下零乱、混杂、刺耳的冰碴子声:“咔嚓”“咔嚓””咔嚓”,延绵不断,一直伴我们回到团部……

 

后来,我在学校读书,不久同学传信,说过年后,胡什锦她们三位女知青果真去养猪了,李爱芬却没有消息。

 

岂料白驹过隙,就这样一晃就过了将近半个世纪。当年蔡义龙说的“兄弟,你要晓得,我们这次分别,就不晓得猴年马月能再见面咯,”竟会一言成谶!


再后来又得知,1978年知青大回城,两位上海女知青得以同时离开农场,病退回到了家乡。可胡什锦却没有这个福分……她在我们离开兵团的第三年,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突然夜半暴病,结果她就永远留在了兵团的那个虎头岭上。


再不久又传,李爱芬草草嫁了人……李玉娇李玉龙姐弟离开农场也一直渺无信息,就是到另一所师范读书的赵抗美、蔡义龙也几十年再没有见过面……

 

再往后的日子里,我读书、工作,工作、读书,升职、调动,买房、乔迁……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的相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的道别,记忆中留下的感觉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然而,唯有生产建设兵团当年的那个夜晚,知青时的那个故事却一直在心里沉淀。


本来推荐上学,天大的好事,同学欢送喝酒把盏也该是欢欢喜喜的,可没想到当时的场景竟会是那样的凄凉沉闷!


现在,半个世纪都快过去了,而当年的那事、那情、那景、那言语,我还历历在目,耿耿于怀的是当时的那份心情,直到今天我都讲不清…… 

 

2015年9月写于上海


附记:


此文只在微信群里发过,从未正式发表。岂料一年后(2016年9月19日)作者却收到了一封来自新西兰的帖,这也就成了《沉重的道别》一文的佐证:

 

@老曹:我曾不止一次读过你的《沉重的道别》,有两回实在都读不下去,难过,掉泪。可今天突然想起,又读此文,天哪,我居然就是那个黑夜里的见证人!


那天一早,我独行去送别李爱芬,预先准备了一个在团部(牛头山)能够买到的最好的笔记本(或是影集?记不清了),背了个洗得发白的正宗的军用书包(是姐姐寄来的),自觉十分得体地来到了三营学生连。可一见爱芬她就泪如泉涌,一把把我拉到屋后山坡上,说了三个字:“我刷啦!”


我不明白,“你刷了什么?”“是被上面打下来了,走不了了!我原以为这次读书走这么多人报名就行,没想到还有严苛的政审!你说,还让不让人活噢?”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在泥巴干草地上坐到中午,又饿又寒但又都无心吃饭。后是我的小学同学蔡文军跑来拉我们去了食堂,爱芬好像没吃。吃完饭我本打算下午回九连的,但又想陪陪她,于是就同意留下吃晚饭。晚饭时,坚强的爱芬像变戏法一样竟给我们煮了萝卜丝小鲫鱼白米饭。


那顿悲喜交加的晚餐我至今还历历在目,深深地记得……晚饭后,赵抗美几次三番进屋传话,当时曹建国的大名都听到耳朵起茧。那个马桶包里的本本簿簿都是我俩一个下午在寝室里细细欣赏,谈论过的。


我说我的那本放回书包带回去吧。她说还是送给曹建国吧。我说:“不喜欢把自己心爱的东西送陌生人。”她说:“这个男生是值得送的……”我便依她了。但又想把扉页的题词撕下来,可她说:“你的字是这袋东西里写得最漂亮的,留着吧……”


曹先生你那些本子还有踪迹吗?可有我当年的墨宝和手撕的痕迹呀!我们就这么厮磨到傍晚,她说:“你别回去了,今晚就住这儿吧。有人探亲回上海了,我们把床弄弄清爽,你舒舒服服困一觉,明早我送你,”


插说打住。那夜,赵抗美传话,人们出出进进的,我蜷缩在黑暗中那浆洗过的棉被里,使劲睁开眼睛,想看看进来的这个人,但灯太暗,又背光,看不清。后来真听到一个人哭泣声越来越大,我也就怜人悲己想到了自己,情不自禁泪流不止。又怕搞脏别人的卧具,就两手不停地拉袖管揩泪。


那一晚,房间里真的好多人在哭……曹先生,想不到四十多年后我们会在微群里相遇,相遇竟是那么铭心的事!……想到这些,我今天的午睡全都被搅了哦,心里又是难平静!(康临华,2016年9月19 日于新西兰)。

 

当日,作者的回帖:


@康临华:噢,世界真小,事情真巧!《沉重的道别》故事你是见证,寒夜的隐秘你在偷听!多少年了,提起此事心里总还酸酸的……唉,不说了,都是命!


老实说,初写此文,只是在微群里与战友们聊聊回忆,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转发与评论。张猛教授还转来一帖,说他的一北大教授同事,因中午看此文:“竟差点误了上课,这是从教30多年来从来没有过的事。”这对我也是个鼓励与欣慰……


只可惜那么多的朋友联系自身经历留下了那么多的真情的感言,却被我(误操作)弄丢了。今天又收到你的一篇,于是重发此文,且把你的话缀在后面,算是拙文的补充,也算是对那年代的佐证!


关于李爱芬送的那包笔记本,我确实用了十四五年,只记得有一本缎子封面的,特精致,也许就是你的吧。只可惜,在我人生的最低谷(1998企业转制时)一把火全烧了,那可是整整三十年的日记呀!


今天想来真后悔。你的那本也一道涅槃了,真的对不起!现唯将你的文字一道保存,也算作点补偿吧,真诚谢谢你!(老曹,2016年9月19日中午,于上海)。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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