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马晓力:北京知青陈丽霞,永远留在北方的草原
2013年10月18日,从15岁开始在草原上生活了45年的北京知青陈丽霞,因病逝世,享年61岁。几天后,她随儿女们又回到了东乌珠穆沁草原上,永远长眠在那里。
原题
草原往事:
留在草原的知青——陈丽霞
在内蒙古锡盟东乌旗,有一位女知青,她在嫁给一位普通牧民后,再也没有离开草原,她就是东乌旗唯一一位留在牧区没有返城的北京知青陈丽霞。
陈丽霞已俨然标准的蒙古牧民。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她永远是这样微笑着、劳作着。可以想象当年的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她选择了草原
插队时,陈丽霞是我同一个蒙古包的小妹。
说起陈丽霞到内蒙古草原插队还挺曲折。她是北京师院附中68届初中毕业生,出生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在六个子女中排行老四。她的父亲陈大维是商务印书馆著名俄文翻译家,“文革” 初期不幸被迫害致死。
当年,报名到内蒙古草原插队本来是没有68届名額的,陈丽霞是借口到火车站送同学,与另外两名初一同班的小女生一起躲进火车厕所里,任凭家长的呼唤没有出来,而与我们一同到了錫林郭勒盟东乌旗的阿尔山宝力格牧区。
在张家口下火车换汽车的时候,三个16岁的小姑娘穿着裙子,冷得不行,我们就纷纷打开行李给她们拿厚衣服。领队点名的时候,我们就把她们挡在身后,等到了目的地已既成事实了。经她们再三恳求,家人才分别将她们的户口和行李寄到草原。
原本被分到阿尔山宝力格大队的知青是十男十女,由于她们中途加入,打破了男女比例平衡,可见当时知青安置办为这些知青能扎根牧区真是煞费苦心了。
16岁的陈丽霞,还是一个腼腆、内敛、恬静、言语不多的纯情少女,但在她不外露的性格里却深藏着坚韧、倔犟,甚至比较执拗的一面。
1973年春末夏初的一天傍晚,我放羊暮归,将羊群向我们蒙古包方向一轰,便打马回包了。刚拴好马,见陈丽霞坐在包外的水桶车痴痴地望着天边发呆。我甩着手中的马鞭子不经意地问: “老咩,你发什么呆呢?”同学们给陈丽霞起外号 “老咩”作昵称。陈丽霞微笑着指指天边: “你看,草原多美呀!”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失声一叫: “呀!太美啦!″
草原寥廓的上空,西部大半个天,布满一抹一抹的火烧云,整个天幕被晩霞染得通红通紅,云朵奇异怪状地飘浮于天,红一片紫一片,绛紫色、血红色、粉紅色、橙红色、淡黄色,多彩绚丽的云霞,一时间像一幅彩色纷呈的水墨画悬于空中,似一袭火红幕布燃烧于天,那美艳、那壮观、那迷人之火色,到草原五年来从未见过。
在金灿灿的晩霞映衬下,远处的额尔敦乌拉山被勾勒得清晰可见,像被墨泼了一样。平素这山像一条莽汉峻峭挺拔、巍然屹立,此刻在道道闪烁的霞光扑朔中,全然变了模样,宛如天上飘下的一群仙女,头顶皇冠身披金纱,风姿卓越,楚楚动人。
那个傍晩,我和陈丽霞一起陶醉在这大自然赐予的无限美艳中,呆呆地,忘情在天地间的画中。突然,陈丽霞喃喃自语地冒出一句: “草原这么美,咱们都别走了吧。”
我一楞,像才从梦境中惊醒,针对陈丽霞的感言我若有所悟地说: “‘长安虽好,非久留之地’。我已听说你和前达门的事了,你可要想好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呀!就这三个字‘一辈子' 。一辈子留在草原,我是不行,你行吗?”陈丽霞此时眼睛直直地望者天际边那撩动人心的红霞,给人一种像是要钻进那光怪陆离具有魔力的云霄的感觉。
听了我说的话,她若有所思,淡淡地从口中挤出了两个字: “我行。 ”这两个字的声音似压得很低很低,沉沉的,几乎听不到,似有怯怯之感,不那么坚定,不那么掷地有声。但就这实实在在、言之凿凿的两个字,陈丽霞千金一掷!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在草原上一掷就是整整45年,就这两个字“我行”,一行行了45个春秋。
那个傍晩,就在这霞光万道的天幕下怦然心动蹦出的“我行”两个字,令这个花季般的妙龄少女一直在这斑驳霞光的护佑下,岁月蹉跎至两鬓斑白!
那年,我们这些插队的北京知青作为娘家人,为21岁的陈丽霞操办了完全草原习俗化的婚礼。我们在草原上捡飘散的羊毛去旗里卖了,买回毛巾、脸盆、碗筷给她做简单的嫁妆。
她出嫁那天,我喝了20 多杯紅的白的紫的各色的酒。婚礼简朴而隆重,令人终生难忘。在我心中,好似又一个昭君出塞了。
她是我们心中的牵挂
全大队23名北京知青. 除陈丽霞外,若干年后都纷纷离草原而去,而留在草原的她,却成了令我一生牵挂的知青小妹。
陈丽霞一家人
陈丽霞嫁给了草原上的一位普通牧民前达门。虽然浪漫爱情并不是这个家的基石,虽然艰难坎坷成为生活的大部分内容,但陈丽霞始终没有离开草原。在岁月的磨砺下她变成了地地道道的牧民。她们有了一双儿女,后来又有了孙女孙子,可谓儿孙满堂。
陈丽霞说:我不后悔。我有一些原因才留在这里,我希望把这条路走好,有一个好的结尾。我觉得这里的牧民确实特别宽厚。他们特别善解人意,特别善待人,我对他们特别感激。一定要我用一句话来概括草原上的生活,我就用这几个字来形容一直过着的日子: 清贫而惬意。我觉得在这些人中间生活我特别满足,所以留在这里还是非常值得的。这是我的选择。
陈丽霞像是系在我心上的一块心结,总也对她惦念不已。自上个世纪80年代末,我们知青伙伴和陈丽霞的交往渐自增多,每次见面,都是在她草原的家里。
陈丽霞(右一)与自己的蒙古族亲戚们在一起
第一次是1988年8月,我带了智力支边考察团的十几人回到我插队的地方。相隔14年,回到草原,第一眼见到陈丽霞时,几乎不敢相认。只见她满脸皱纹,皮肤黑黢黢的,穿着一身破旧深绿潲了色的蒙古袍,头上还蒙着颜色发乌的布,简直与牧民老乡一模一样。
当时一阵心酸,眼泪止不住地如泉涌出,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可她却面带笑容,非常坦然地说:好不容易见面了,应该高兴啊。接着便像当地老乡一样忙着烧茶招待来客。令我惊讶的是,她客客气气地端给每位来客的,竟是一碗黑颜色的茶,里面一滴奶都没有。
草原的奶茶应当是浅褐色的,放牛奶,有奶的香味。她难为情地说:家里没有奶牛,烧不了奶茶给大家喝,真对不起。她的话音未落,又勾起我一阵心酸,泪水涟涟。草原上喝不起奶茶,那就是生活境遇最不堪的人家啦,可见她当时的生活有多窘迫。
陈丽霞夫妇
第二次是1991年8月中,经过众多知青的艰苦努力, 《草原启示录》终于出版了。编委会随即组织了向第二故乡赠书的活动。完成贈书活动后,我们相约一起回队去看丽霞。那年她已在草原留守23年了,显然三年后,她的家境有了不少变化,盖起了一座土坯房,里外屋两间。
见面时,同来的几个知青都与丽霞争相拥抱,这次我因有过上次的心理准备,没有流泪。只见其他几位久别重逢头次相见的知青,都是泪水汪汪。而丽霞没有特别的兴奋和冲动,如同牧民一样平和地招待来者。这次是奶茶,而不是黑茶了。知青们给她带来不少礼物,多是生活用品。当晚我们十几个知青挤在他们家的大通铺上猫着睡了一夜,好像回到当年的蒙古包一样。
陈丽霞夫妇
第三次是1993年的8月份,还是那帮当年的知青,回访第二故乡。所不同的是,这次大家大都带了自己的孩子,想让他们体会一下父母当年插队的情景。我们又一起回队去看丽霞。
这一次,她家盖起了三间宽敞的砖瓦房,生活似又上了一层楼,但人却更像牧民了,身上知青特有的影子越来越少。几十年中,她的艰辛和操劳常人很难想象,但我们看到的却是平和、刚强,还有她那特有的善良的微笑 。
陈丽霞(双手做V者)与牧民和知青们相聚在东乌珠穆沁旗
第四次是l996年7月,我带了中央电视台二频道 “走过青春”摄制组张泽群一行去采访丽霞。采访完成时,导演请丽霞留言。她思付良久,在留言簿上赫然写下了: 我爱大草原。
以后与丽霞的来往更加频繁,多在草原她的家里,只有一次是她到北京来与众友相聚。
2013年10月,61岁的陈丽霞突然病重,回到北京看病,在北京病逝。几天后,她随儿女们又回到了东乌珠穆沁草原上,永远长眠在那里。
她才是真正的草原女儿。她把情、她把魂、她把骨血融入了草原。她是草原上一抹永远绚丽的彩霞。
原载红色边疆荒友家园微信号,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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