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冷明:火勒旮弃,一个北京知青在草原上的命运
作者: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时至今日,
这个知青的老婆孩子还因没工作,
没住房,为生存而挣扎。
原题
火 勒 旮 弃
1970年冬季,知青们都回了北京,我一人住在大队唯一的一排房子里,里面是会计室,平时没人,锁着门。草原上滴水成冰,清晨,我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还未起床,窗外人声鼎沸,“火勒旮弃(小偷)!火勒旮弃!”牧民们用蒙话喊叫着,有人发现会计室窗户被撬。
大队领导闻讯赶来,门没坏,贼是从玻璃窗钻进去的,查来查去,唯一值钱的半导体收音机没了。这是台上海产九个管海燕牌半导体收音机,全公社绝无仅有,当时几乎是最好的。没有任何线索,一年后,人们把这事快要忘光了,忽然,北京市公安局的长途电话打到公社,问大队是否丢过一台这样的收音机。
兴安大队北京知青陈文生与我队不少人是同学,两个队部相隔四十里,没想到他半夜走单骑撬了会计室,一年后回京探亲,他把收音机拿到委托行去卖,由于手续不全,警察没费力就破了案。火勒旮弃的恶名不胫而走。
同包的战友提起过这个人,原上草J博客中的《包长相亲》说的就是这位仁兄:“从别人家借来一对红色的木头箱子,放在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还找来点煤堆在外边。陈文生对此很满意,他笑呵呵地对我说:‘我先把她骗来再说,办完事就把箱子还人家。’陈文生的家当是一无所有,就连下乡时从家里带来的被子都没了。白天穿什么晚上就盖什么。每天离不开的就是那个烟袋锅子。吃啥都不讲究,不饿即可。晚上睡觉说梦话都是蒙语。”
陈文生一无所有,与我当年的窘迫如出一辙,要说骗,与我的邻居北京知青L某有一拼,他到坝前农区相一位北京女知青,脚上的马靴、身上的蒙古袍都是从大队会计那里借来的,却生生把人领了回来。
插队11年后熬到了1979年,牧区分产到户,连最穷的牧主都分到了数额均等的牲畜,在草原上,饲养牲畜几乎是唯一的来钱途径。陈文生有了老婆、孩子,贫穷却如影相随,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钱养家糊口。
这一年落实知青政策,西乌旗没工作的北京知青几乎全部分配到东部最偏僻的宝日格斯台牧场各个分场,穷归穷,每月毕竟有三四十元工资。1979年以前没牲畜,改革开放包产到户,该分牲畜又把人赶到牧场,走不了的知青何其命苦。
陈文生的心理彻底失衡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老婆是哈日根台农业队的农民,穷是不必说,人家嫁给你知青图什么?陈故伎重演,在一个刮着白毛风的黑夜,他认为暴风雪和黑暗会把一切痕迹都掩盖,冒险把牧民家的几十只羊赶回自己的家。因此被判蹲大狱十五年。
有一年冬天下着大雪,在白音花粮站,有位穿黑棉袄的妇女正往牛车上装粮食,那身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别人告诉我,她是陈文生的媳妇。我问卖粮的,大老远的她为什么从哈日根台跑到这儿来买粮。卖粮人说他们一家的户口还在白音花。那女人长的不难看,除了一身脏兮兮的棉袄与草原风情格格不入,脸上看不出什么悲苦的神情,她一个人在哈日根台农业队养活着三个孩子,一直等到数年后陈文生出狱。
原上草J说:“他非常适应牧区的生活环境。老乡们都对他的套马技术赞不绝口。”陈文生能放马,蒙话也不错,绝非等闲之辈,人们有所不知,他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他心仪的姑娘是同来的一位北京女知青。
女知青的罗曼史是从陈文生的追求开始的,初恋让人怦然心动,他约她在沙窝子里见面,也曾在彦吉嘎河畔徜徉,她最终拒绝了他,不是因为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也不是因为他声名狼藉,而是寒冷、空旷、荒凉、度日如年的大草原。
同包的一个姐妹,回不了北京,在寒冷的冬季百般无奈,与丑陋的年纪与她父亲相仿的干爹同居一室,结下了孽种,干爹被打成反革命,轰回了农村老家,女知青却因此沉沦堕落,后来嫁给了外来的大车老板,孤苦伶仃在草原上生活了二十多年。
一河之隔的敖日淘队有位女知青,也因回不了北京,孤孤单单一个人留在大队部过冬,好心的有家室的大队保管员照顾她,让她有吃有喝有烧的,可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就是干柴、烈火,就是发了情的母马、追逐的儿马,结果也把肚子搞大了。回家的路上,姑娘住进西乌旗朋友家,左思右想交不了差,清晨,人们叫不开门,闯进去掀开被子一看,姑娘躺在血泊里,昏迷不醒,手腕割得血肉模糊,幸亏抢救及时,保住了性命。
逃离草原是所有知青的心愿,陈文生的初恋女友慌不择路,曲线救国,先回河北老家,再择机回京。
陈文生在狱中表现良好,监狱的领导也同情他的遭遇,大约十年后提前释放。哈日根台农业队聚居了一群农村来的汉人,改革开放后保护草原,禁止开荒种地,他既没牲畜也没有土地,在极其艰苦恶劣的环境里,当年的帅小伙儿变得粗俗难看,在外人眼里,他是劳改释放犯、一贫如洗的北京知青。夫妻二人相依为命,他决心抛弃已往的生活和过失,静下心来赎罪,再难也没去偷。
回城知青经过一番奋斗,大都在北京站住了脚,有些老三届成绩斐然,教授、研究员、医生、老师,小日子蒸蒸日上,1990年代初,大家纷纷结伴回第二故乡探望父老乡亲,在几间小土房里,陈文生悲惨的命运令人震惊,以锦达夫妇为首的兴安队知青纷纷慷慨解囊,战友们的情义让陈文生感动,出乎意料的是,最大的一笔善款竟来自当初弃他而去的初恋情人。
这位女知青不但为他捐款,还把他的一双儿女接到北京,舍着老脸,到处托朋友帮他们找工作。草原来的孩子文化不高,将就把他们安排在一家超市打工。可惜,时间不长,没文化,没修养,从小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两个孩子,与城市格格不入,只好打道回府。
陈文生用大家资助的钱买了些羊,殊不知,靠养牲畜挣钱极不容易。牲畜要慢慢地繁殖,慢慢地长大,由十只变成二十,三五年后也许就是一片。牲畜不能病,不能丢,人要寸步不离,冬天的草料贵的出奇,饲养牲畜的成本大大提高,一年熬到头,只有出的钱,没有进的钱,何况这些年草场退化,自然灾害频发,夏天干旱,冬天暴风雪,盖牲口棚,买草料,钱从何来?知青们的好心没能挽救陈文生,牲畜不成展,孩子们一事无成,贫病交加,生活无着,绝望中陈的生命戛然而止。
陈文生的初恋女生回到河北农村老家,一来离北京近多了,回家方便,二来有亲戚照顾,少受不少罪。塝地除草割麦子,农村又是另一个世界。她一个姑娘家,哪受得了这许多苦,年轻人躲着她,干农活知青不是好手,只能拖累人。
好歹住在亲娘舅家,虽然每天累得臭死,土屋子暖炕,不愁吃不愁烧,也算丰衣足食,可无法排解的寂寞接踵而来。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正是情窦初开时节,哪个女孩不思春,在牧区看到儿马母马交配也禁不住想入非非,舅舅是小队长,对她体贴入微,依仗权势给她派了不少轻活,什么计个工分,看看场院,舅舅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一来二去与外甥女有了关系。
男女私情,什么都能瞒,唯独这肚子瞒不了,当她挺着个大肚子回家,在父母的逼问下,不得不招了实情。一家人气疯了,通奸也就罢了,可这是自家的亲舅舅啊!这不是人啊!丢了大脸了啊!
父亲一怒之下,跑到县城告状,舅舅强奸外甥女,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闹得整个县城沸沸扬扬,法院把小队长从严论处,判了几年徒刑。闺女丢了人,在家乡呆不下去,母亲早早地回家,把工作岗位腾给了自己的女儿。
城是回了,在北京也有了工作,可她心灵的创伤却从此无法愈合。三十大好几,好歹找了个二婚草草结了婚,硬着头皮入了洞房,却从来不与夫君过夫妻生活。也怪不得男人,一来二去,就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过不下去可以离婚,可这男人也是没能耐的主,玩的起,养不起,关键是没房。一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个是同床异梦终其一生闷闷不乐。
没有爱情的滋润女人易老,易病,绝非危言耸听,恰似一朵美丽的花,失去了阳光雨露就会枯萎一样。女知青终日忧心忡忡,郁郁寡欢,没有爱情,没有性生活,不满五十癌肿缠身。
她受尽了肿瘤的折磨,瘦得皮包骨头,她蜷缩在病床上,临终前,弥留之际,神志稍有清醒,向看望她的知青闺蜜吐露心扉:如果我跟了陈文生就不会这个样子,就不会这个样子……
她一个工人,并不富裕,对自己十分吝啬,却把大把的钱给了他,她心里一直装着陈兄,一生都在懊悔,有生之年想方设法弥补当初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缺憾,在生命之火将要熄灭的时候,她至死没能说出,我们爱过,永不后悔。
一百多年前法国贼种冉阿让幡然悔悟,当上了市长,一生行善赎罪,为女儿创造了享受不尽的钱财和真挚的爱情,陈文生的梦想破灭了,他躺在荒凉凄冷的旷野上,与白音花东部六十九名知青烈士墓隔山相望,没人知道他是谁。他的老婆、孩子时至今日依旧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居无定所,老无所依,几十年靠打零工过生活。
“火勒旮弃”,是陈文生一生洗不掉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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