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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田晟:有一朵花儿无枝可依

2017-09-07 田晟 新三届
作者简介

      

        田晟, 1956年生,正高职称,初中毕业下乡当知青,1978年考入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毕业后做过两年语文教师,1984年调入大连广播电台任编辑记者。2016年退休,现任大连艺术学院客座教授。


本文作者

       

初冬时节,已经收割完毕的土地显得空旷寂寥,惟有残存的红叶点染着凋零的世界。我驾车沿着滨海公路从庄河返回大连,一路上听着澄澈空灵的竖琴音乐,觉得像是在述说我自己的故事,内心悲不自胜,泪水止不住模糊了双眼,以至于几次在荒野中驻车以平复翻腾的情绪。


这次远道而来,是为祭奠一个女孩的亡灵,她叫刘凤花,是我中学时的同学。38年前,她刚涉世不久,便香消玉殒,魂归他乡,一朵初露苞蕾的花儿随风飘落,无枝可依。


在中学时,我和刘凤花同一个年级,她是八班的学生,而我则属于六班。刘凤花天生丽质,在学校文艺宣传队担任领舞,是众人瞩目的校花。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大约是在初二时一个郁闷的下午。学校在操场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当时像这样的集会隔三差五就能有一次,大家坐在地上无所事事,集体打着瞌睡。我懒洋洋的目光偶尔巡游一下四周,看到的不是麻木的脸庞,就是低垂不动的后脑勺。就在我要收回目光时,突然一个女孩明亮的眼神和我交汇在一起,眸子中分明有一种无声的话语。我的心一阵悸颤,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青春萌动。


我知道她是文艺队的领舞,但不知道她的名字。从此以后,我们经常在校园里以目光交流,却从来没有说过话。最接近打破沉默的那一次,是在寒假的一天下午,我到学校的图书室借书。时间还早,我在教学楼楼梯的缓步台等待阅览室开门。校园里静悄悄的,很难看到一个人影,我透过楼梯窗户看着街上过往的行人,以打发无聊时光。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上楼的轻盈脚步声,来人转过楼梯与我打了一个照面儿,定睛一看正是她。


面对这不期而遇的场面,双方都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她走到我的跟前,脚步停滞下来,脸上蓦地浮上一抹红晕,与我对视的眸子分明是在鼓励我先开口说话。我的心狂跳不已,想与她搭讪,又不知如何说起,我是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内向的男孩。她闪动着眼睑,像是催促,又像是在等待。而我终于没敢开口。对视了片刻,她挪动起脚步,与我慢慢擦身而过,向楼上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我在心里骂自己是个不中用的胆小鬼……


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临毕业的前夕,学校召集我们最后一批入团的学生开一个庆祝会。与会的也就十几个人,想不到她也在其中。等轮到她发言了,我才知道她叫刘凤花,她的嗓音略显低沉,不像别的女孩那样娇嫩脆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些含沙量的那种女声。


1975年7月,我们中学毕业,走出同一所校门,纷纷扬扬地各奔东西,尘埃落定后发现落脚点却大同小异。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点,每个人都是批量生产出的产品,相似性是我们的标记。尽管我们没有学到什么知识,但大都别无选择地以知识青年的名义上山下乡,随父亲的单位分配到不同的农村务农。


过去我们的师兄师姐们都是以学校为单位下乡,但从1974年开始转变为“厂社挂钩”——毕业生父亲的单位与相应的农村社队联手,一条条流放城市青年的传送带便宣告完成。刘凤花被输送到庄河,而我让人发配到新金县夹河,我们相距一百多公里路程。


下放到农村,我感觉就像跌落到泥沼中,无休止的体力劳动,有如在泥泞中挣扎,你越手忙脚乱,你就越是浑身无力疲惫不堪。你要是什么都不干,躺在土炕上偷懒歇息,睡意便马上袭来。一觉醒来,就会觉得整个人在沉沦,莫名的渺茫和恐惧感悄然涌上心头——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难道一辈子就这样无意义地生活下去?倦怠,迷茫,无聊,荒唐,物质匮乏,感情饥渴……阴郁的空气,忧伤我的心。我隐隐地感到我们受到了愚弄,于是我学会了怀疑和愤怒。


我想念城市的家,留恋学校生活,也经常想起她……相隔一百多公里,在当时是一个相当远的距离。我最接近刘凤花下乡的地方,是在1976年的夏天,我到新金县磨盘公社去看望一个刚刚下乡的发小。那天大约凌晨两点,火车到达终点站城子坦。


我背着包走出老旧的车站,周围黑黢黢一片,心里琢磨是往东走,还是向西行?兜里又没有住旅店的盘缠,在街上徘徊踌躇,不经意间走到一处建筑工地的巨大沙堆前。我无奈地坐了下来,斜靠在沙堆上,仰望着星空,像个孤儿似的心里空荡荡的。夜雾氤氲,虫鸣低吟,不远处传来两个姑娘的窃窃私语,间或还会响起一阵歌声。


寻声细听,原来她俩就在这堆沙丘的背面,从她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内容中推断,她们也是大连的下乡知青,我们同乘一列火车,在终点站城子坦下车像我一样没地方栖身,在这里等待天亮再继续赶路。同是天涯沦落人,在异乡露宿在同一个沙堆的两侧,未见其人,只闻夜半歌声,如泣如诉,尽管时值炎热的夏天,我隐隐感觉到一阵彻骨悲凉袭上心头。多少年之后,每当想起那个夜晚,当时那种戚戚的滋味还是那样的真切。


1977年春节放假,回到大连,我找中学时的哥们儿刘家喜,向他坦露我和刘凤花的隐情,想让他帮忙从中牵线搭桥。在中学时,刘家喜在学校宣传队拉小提琴,对刘凤花并不陌生。


“她死了,你还不知道呀?”突然听到这样一个消息,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看着我疑惑的神情,刘家喜用肯定的语气说:“几个月前,她被一个当兵的擦枪走火打死了,那个当兵的是她下乡青年点附近部队的。咱们同学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事。”


我像被人当头猛击一棒,心里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无力,梦游似地回到家,一头栽到床上。后来经过几个同学的传述,刘凤花的噩耗渐渐有了一个完整的情节:她下乡不久,便被选拔为公社广播站广播员。一天,当地部队的一位首长带领一个警卫员,来到南尖公社的大院。首长让警卫员在广播室等候,自己则在会议室与公社领导谈事。警卫员是个18岁的青葱小伙子,与刘凤花这样一位漂亮的姑娘待在同一个房间,不免有些羞怯。为了掩饰尴尬,小伙子拿出手枪慢慢地擦拭,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刘凤花的骨灰就埋在当地。


她去世的时候,正是“文革”结束之际,知青们望眼欲穿的回城路上曙光乍现,而她却在黎明前倒下了。


1978年秋天,我考上大学,知青们也陆续地因招工、接班、当兵等不同门路各奔东西。那些年趁着青春热血还在,只顾一门心思地埋头赶路,没有时间去哭泣过去,因为眼泪会迷住双眼,遮蔽向前看的视线。读书,找工作,寻觅对象,结婚离婚……当走遍了人生的全过程,你才知道它的起点。


大约在我50岁的一个夜晚,在外面觥筹交错后回到家,照着镜子看到自己迷离的眼神和倦怠的面容,扪心自问:30多年来我为什么没有长成一个大树?除了上大学和1980年代那些充满激情的日子之外,30岁之后几乎每天的生活都在重复,渐渐消沉。西方有谚:三十岁死亡,八十岁埋葬。这时我想起了她——刘凤花,心头不禁难过起来。


如今我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她却孤单地栖息在一座荒山上,如果她没有过早地凋零,命运会怎样呢?想必会不错吧,听说没出事前,长春电影制片厂到她下乡的公社选演员,初选时她还被选中,但复试遇阻,没有走成。


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假如她活着也许会遇到不少磨难?也可能一帆风顺,春风得意。我应该去看看她。不知为什么,自从50岁之后,每当我和过去的同学或朋友聚会,酒醒后常常会想起刘凤花,而且还颇感愧疚:怎么还没去看看她?


2014年,我在单位退居二线,有了大把的时间。深秋里的一天,我驾车从大连奔赴庄河。临行前,经打听得知,现在南尖乡已不复存在,它与栗子房镇合并,政府办公地设在栗子房镇。过去我一直以为刘凤花生前在南尖公社当广播员,所以我就直奔原来的南尖公社所在地兴隆岗村,由于时值下午,村委会大门紧闭,空无一人。我辗转来到边防派出所,值班警官说他们一般三四年就转业,几乎是全部换一茬人,将近四十年前的事,太久远了不可能知道。


无奈我又闯入附近的南尖村,村委会刘主任热情地接待了我,等明白了我的来意,他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来没有听说过此事。看得出来刘主任是个热心人,怕我此行落空,打电话帮我四处打听,还询问了栗子房镇的一位退休副镇长,他在当地生活和工作了大半辈子,但他也没听说过刘凤花的事情。


看来,时间的尘埃能淹没一切,不管是国色天香,还是村姑民女,一律都是平等的无声无息。茫然地走出村委会,不远处是一座渔港,港湾大坝逶迤延伸到很远的海中,站在坝头上望着夕阳下粼粼波光的海面,心想脚下是这片土地的尽头,“南尖”的地名也许由此而来。心里很空旷,怅惋若失。古人说过“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大地有边际,而人的心思却无远弗届。


冬日西沉,海边一片寂寥,人迹稀少。我逡巡不前,是朝东走呢?还是向西行?一时不知去向,还是到原来南尖公社的所在地兴隆岗村去碰碰运气吧。兴隆岗村有几百户人家,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公路穿村而过,路两侧约二百米长的距离构成了村子的主要街道。我开车来到公社广播站的旧址,向老乡打听38年前那出悲剧的由来,人们大都漠然地摇摇头,“太久远了!没听说。”


太阳已经靠近西边的山岗,我边走边朝路人询问,心想待会儿天黑了,找个旅馆落脚等明天再说。沿坡而下,来到一处较繁华的路口,看到道边上有家麻将馆人气挺旺,门口有几个50多岁的男人在抽烟聊天。我过去打听,没想到有两个老乡知道此事,“那姑娘可漂亮哩!太可惜了。”这位刚说完,那位接上茬儿,“刘凤花当初不是公社广播员,她是大谭村的大队广播员。你看就在北边,有六七里地。”


来到大谭村,老乡把我引到山脚下的一户人家。这家主妇名为戚爱卿,是1974年大连的下乡知青,后来在当地成家,丈夫叫邹德俊。夫妻俩唏嘘不已,“走了都快40年了,难得有人来看看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刘凤花那段淹没多年的往事,渐渐地浮出水面:


1976年秋天,有一支部队拉练路过此地,在村中稍事休整。那天中午时分,刘凤花在大队部广播室忙完了工作,来到村民老邱家玩,她和老邱家两个女儿年龄相仿,关系处得不错。当时老邱家住了几名解放军战士,刘凤花进了里屋站在门口,看到一个警卫员正坐在炕上擦拭手枪,她好奇地问他一些部队的事儿。小战士一边得意地回答着,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完活后想和面前的这个漂亮姑娘开个玩笑,举起枪吓唬道:“举起手,我毙了你!”


谁也没有想到,随即一声巨响,一颗子穿透刘凤花的身体,打中门框,又飞向窗外……一个二十岁花季女孩,在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没留下一句话,溘然玉碎,匆匆走完了一生……


刘凤花质若兰芷,形如翠柳,性情开朗,擅长唱歌跳舞,走到哪里就能把快乐带到哪里,是深得大家喜欢的女孩。她走后,遗体在庄河县城火化,村里组织知青和村民开了一个追悼会,现场悲恸之声不绝于耳。


她的归宿坐落在山南屯西边的木耳山上——刘凤花下乡第二年春暖花开时节,她和青年点的女伴到木耳山踏青,看到映山红如火如荼地开满了山头,景致如画,一时情绪激越,随口说出:“将来我能埋在这里就知足了!”随即响起一阵姑娘们的笑声。


谁能想到,女孩不识愁滋味的一句戏言,半年之后竟一语成谶。刘凤花的父亲当过兵,家里深明大义,诚恳地请求部队不要处分那个失手的战士……


当天晚上,戚爱卿、邹德俊夫妇一再挽留,盛情之下只好客随主便,享用完丰盛的晚餐后,借宿于此。次日清晨,山村四处炊烟袅袅,鸡鸣狗吠相闻。邹德俊带我去祭扫刘凤花的墓地。他指着后山上薄雾秋岚中的疏林黄叶,“你看,就在那个山岗上。等到春天,她的坟四周映山红花开火红一片,在几里外的公路上都能看到。”


趑趄前行了半个多小时,临近山岗。在松树的枝叶掩映下,刘凤花的坟茔静卧在一处土坎上,墓地很小,孤零零的,由石头砌成,半米高的墓碑用水泥浇铸而成,上面阴文铭刻着:刘凤花之墓,1976年10月2日。


我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异常激动,终于找到了多年梦牵魂绕的地方。此刻才似有所悟:自己之所以一直想来此地,一个是缅怀初恋的姑娘,二来是悲悼我们这代人蹉跎的青春岁月。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有2000多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一些同龄人一去不复还,骸骨遗落在他乡僻壤。


夭折的亡灵具体数字是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仅仅我们“七五届”的大连下乡知青,就有十几人长眠于“广阔天地”的黄土之下。真切地体验到悲剧的细节,才能感受到什么是彻骨的悲凉,就像传媒界流传的那句报道箴言:“一千万人的死亡只是个统计数字,一个人的死亡才是悲剧。”


山上是静谧的世界,山下是滚滚红尘。我抚摸着墓碑,想起哲人斯宾诺莎的话:“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生的沉思。”从刘凤花埋香的山岗望去野旷天低,山下的一条大路车水马龙清晰可见。当年她俯瞰着一起下乡的同龄人陆续从这条路上离别,回到大连。


假如她地下有知,也许会问:如今你们怎样了?


我回答:我们发奋拼搏过,爱过恨过,得而复失,包括我自己有不少人还孑然一身。我们也曾风光过,现在大都失魂落魄。你没赶上,现在是市场经济,我们也曾损害过别人,见利忘义,攀附权力,把良心兑现成金钱。我们天命已定,有人心满意足,有人萎靡不振,但大都心如止水,寄希望于下一代。还有一些同学已经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我们走过了人生的大半路程,又回到了起点。


我问:假如你没有那场意外,你会怎样?


山林无语,鸟雀有声,周围复归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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