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于慈江:信念使痛苦光辉,读食指的诗《相信未来》
老编的话:对于老三届和知青来说,诗人食指都是绕不开的一段青春记忆。50年前的1968年,诗人的成名作《相信未来》《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等,风行一时。本号转载于慈江博士的赏析文章,与朋友们共同欣赏食指名篇《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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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一
从诗人北岛说到食指
诗人北岛之所以让笔者尊敬,除了他与文字、与诗歌较劲的格外锲而不舍与始终不懈,就是他对历史的正视。
譬如,“朦胧诗”不是一个早晨突然冒出来的,它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对滥情抒情诗的反拨,受外国诗包括意象派诗潜移默化的影响,特别是“文革”期间地下或民间诗歌的前导与滋养……不一而足。
而食指正是一位填补了历史空白的优秀民间诗人——他影响的不只是整个知青群体,也包括像北岛和顾城等这样一些因各种原因留在城里的人(与“朦胧诗”其他诗人相比,顾城年岁相对较轻,12岁随父亲下放部队农场养了几年猪后又回到城里,在街道服务社劳动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北岛显然很重视食指。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例证或许是,他在他2014年选编的《给孩子的诗》(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一书中,居然一下子选了食指的两首诗《在你出发的时候》《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要知道,在该诗选55个入选的外国诗人里,只有15个是两首诗,其他都是一首;在30个汉语诗人里,只有一个是两首诗——就是食指,其他都是一首。
这自然是选家一种审慎的态度。也显示了对食指的格外推重。
正好说到《给孩子的诗》,不妨就多说两句。这本东西无疑出现得很及时,孩子们也的确需要这么一本诗选。诗选后面附录的《诗名中外文对照表》很有特色,很有必要。尤其是,北岛作为选编者,更有着相当大的号召力。
年轻的诗人食指
只是需要提醒一下的是,这一本诗选其实并不尽如人意——不仅有些诗选得比较杂、比较偏、比较一般,也远不够全面,更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失误。如该书第145页介绍诗人多多时,就把他和台湾诗人非马混同一人,把非马的《在风城》《白马集》等诗集“张冠李戴”给了多多。
我揣度,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可能是因为北岛更多是挂名,具体选编事宜是别人操作的。以我所了解的北岛做事的严谨和敬业,类似的错误是不可想象的,也是不太会发生的。
二
食指与他的《相信未来》
生于1948年的食指,原名郭路生,祖籍山东。下过乡,当过工人,参过军。曾因遭受强烈刺激而致精神分裂。著有诗集《相信未来》(1988)《食指、黑大春现代抒情诗合集》(1993)《诗探索金库·食指卷》(1998,林莽、刘福春选编)《食指的诗》(2000)等。
食指的《相信未来》一诗作于1968年,随即以手抄本的形式,在各地知青团体中广泛流传。十余年后,这首作者名标为郭路生的诗作为《我的最后的北京》(也即更出名的《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诗的“外一首”,终于正式发表于《诗刊》(1981年1月号)。
《诗刊》1981年第1期
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那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满怀着希望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像失恋的泪滴一串串滚落下来,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露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波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着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巨大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轻蔑的微笑和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以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人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青春,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郭路生1968年
《诗刊》1981年1月号
诗人食指
食指这首显然已成为百年新诗经典的诗《相信未来》虽然慷慨激昂、一叹三唱、历九死而不一悔,但顾名思义,意思浅白,没有多少可供渲染和生发的地方——女诗人舒婷曾有一句相当有名的诗“理想使痛苦光辉”(舒婷《会唱歌的鸢尾花》),那么,相仿佛地,食指这首诗的内涵也大略可以说成“信念使痛苦光辉”。
除了语气上的执拗坚定、百折不挠(由“依然固执”“满怀着希望”“依然固执”“坚定地相信”“坚信”等语词衬托而出)与极有气势之外,此诗予人印象最深的一是它的拟人手法——“……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一是它联翩的比喻——“化为深秋的露水”的紫葡萄有如“失恋的泪滴”,手指有如“涌向天边的波浪”,手掌有如“托着太阳的大海”,曙光有如“巨大的笔杆”,“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有如“我们腐烂的皮肉”,“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有如“我们的脊骨”……它们铿锵有力、贴切自然,问世多年之后读来依然毫无过时之感。
由于《相信未来》这首诗在正式发表之前,有13年左右的辰光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存在,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不同的版本。而在收入各种选集时,也就显示了略有差异的面貌。相比本文所采用的《诗刊》1981年正式发表版——我称之为“简朴版”,更为流行的是以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食指的诗》(2000)一书中的版本为代表的“繁丽版”——
《食指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两个版本最大的区别主要体现在第一和第二诗段。诗刊“简朴版”每一诗段只有第一句是“当”字句,人民文学出版社“繁丽版”则是每段起首的两句都是“当”字句——第二诗段还用“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来替换“像失恋的泪滴一串串滚落下来”,一个意思变成了两个意思(由“简朴版”的两行一个意思变成了两行两个意思)。
此外,第一诗段最后一句话“满怀着希望写下:相信未来”在“繁丽版”里,变成了“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虽然这听起来更好听了、看起来更打眼了,但逻辑上其实是有缺欠的——整个第一诗段都是在渲染炉火久熄不燃的炉台与炉台烧过的灰烬这样一种黯淡的景观,那么满怀希望地在铺平的“灰烬”上写字(无论把什么作为书写工具)就很顺理成章;而突如其来的“美丽的雪花”便显得不免突兀、不免与灰烬不搭,既非“满怀着希望”这样一种书写的心态,也非下文所说的“孩子的笔体”或用以书写的“笔杆”。
诗人食指
第三诗段的区别相对较小:一是“简朴版”第一句里的“波浪”被置换成了“排浪”,显得更为气派和贴切;一是“简朴版”第二句里的“托着”被置换成了“托住”,变化不大;一是“简朴版”第三句里的“巨大的笔杆”被置换成了“温暖漂亮的笔杆”,大概是为了与曙光的属性更搭——但实际上,不如写成“巨大而绚丽的笔杆”,因为曙光作为早晨的日光不一定多么温暖,但肯定体量大而绚烂。
再就是倒数第一二诗段,也有微小的差异。《诗刊》“简朴版”倒数第一诗段第三句的“相信战胜死亡的青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繁丽版”里,被置换成了“相信战胜死亡的年青(有的版本写作“年轻”)”,感觉“青春”的确不如“年轻(青)”更平易自然。
诗人食指
《诗刊》“简朴版”倒数第二诗段第三句是“一定会给以客观、公正的评定”,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繁丽版”在“客观”前面加上了“热情”二字,成为“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热情”二字后面明显落了一个顿号)。个人感觉“热情”二字类乎衍文,意义不大。
当然,在网上流传的其他版本里,还有其他一些差异或变化,如把第二诗段第一句里的“紫葡萄”写成“葡萄”,似乎是为了和“繁丽版”此段第二句的“鲜花”更为相配,但不如“紫葡萄”更有口感;把第二诗段第三句的“凝露”写成“凝霜”,感觉加增了凄凉感;把第三诗段第二句里的“托着”或“托住”写成 “托起”,感觉强化了动态感,与第二句里的“涌向”一词更配更搭。
但最有争议的一个写法是,把第三诗段第二句“我要用手掌——那托着(或“托住”“托起”)太阳的大海”里的“手掌”二字写成“手撑”——
谢冕主编《中国百年文学经典文库・诗歌卷》
之所以会将“手掌”二字写成“手撑”,是因为不理解或不支持“手掌”与“托着太阳的大海”之间的比喻关系,而自然而然地会想起用手(掌)来撑起“托着太阳的大海”。问题在于,如果真的较真的话,姑不论两者之间的比喻关系是否成立,单凭人的手掌,又如何能撑得住托着太阳的巨大无垠的大海?
最要命的是,手(掌)如果都被用来撑起大海了,那么又用什么来握住(或摇曳)曙光这管笔杆?可见,将“手掌”写成“手撑”是一种想当然的过于勉强之举。
晚年的诗人食指
原载微信公号“博雅理想国”,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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