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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陶海粟:我在陕北接受“再教育”

2018-02-22 陶海粟 新三届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和“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意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难忘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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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海粟,1969年从北京清华附中到陕西省延川县段家圪塔大队插队,1971年被招聘为干部,曾先后任延川县团委书记和公社书记。1978年2月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曾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工作。现为摩科瑞能源集团亚洲区执行董事兼中国公司董事。



1968年,我正在北京清华附中等待毕业分配。当时听说班里会有十几个北京工厂的就业名额给家庭出身好的同学,其他人都要到农村去插队落户。虽然我也希望留在北京,但自知按出身排队是轮不到我的,于是在听到毛泽东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最新指示后,我就报了名,提前和其它年级的同学一起去延安地区插队,开始了我长达九年的“再教育”历程。


        下乡之前,我们对农村的了解大多来自“朝阳沟”“李双双”等文艺作品,在那些作品里,农村是一片“花好月圆”的“艳阳天”。但我们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幅令人震撼的截然不同的图画。那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都处在一种近乎原始的状态。在学校时吃 “忆苦饭”觉得难以下咽,但在那里是很多人的家常便饭。城里人一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对农民来说都是难以企及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不知手纸为何物,土疙瘩就是代用物;妇女们把炒热的沙子装在布袋里权作卫生巾。

        离校前我们刚刚经历过对“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狂轰滥炸,都知道刘少奇等“走资派”反对毛主席的“三面红旗”是他们的滔天罪恶。可农民兄弟们却给了我们讲了完全不同的故事。很多农民在被问起记忆中最痛苦的日子时,回答的不是万恶的旧社会,而是大跃进、“一大二公”、吃大食堂时期。


延川的土路


有一个老乡告诉我,”大跃进“时,冬天下雪后,上面动员浩浩荡荡的社员队伍担着雪送上山,据称是为了防春旱。这种荒谬的故事每人都可以讲出一大堆。我们在那里时各种荒谬的事仍然在发生,比如我们生产队为了完成上面硬压下来的粮油收购任务,有时不得不到黑市上高价买了再低价卖给国家。

        我们的课本说,农民是工人阶级可靠的同盟军。可我们没有想到,这同盟军和主力军在现实中的地位之差竟是如此之大。过去有一首歌唱到“工农都是受苦人,快快起来帮红军”,但解放二十多年了,“受苦人”的称谓居然还在这块曾经的红色根据地使用着,不过它只保留给了农民。户籍制度把人群划分成为人上人和人下人。工人和干部等吃“国库粮”的,被陕北农民称为“公家人”,而把自己称为“受苦人”。那个时代,从“受苦人”身份转为“公家人”,比登天还难,比登龙门还荣耀。

        我们一直听到的宣传都是说,组织起来的道路是社会主义的金光大道,但我们看到的却是在组织起来的劳动中普遍存在的怠工现象,组织的规模越大,怠工的现象越严重。

1976年自愿到新胜古插队的北京知青和张河乡公社书记陶海粟合影留念。前排左起:焦志辉、汪海升、陶海粟、陈丹、杨雯;后排是赵建军、张文进、白云涛(鲁伯江摄)


我在张家河公社担任书记后第一次下乡,沿着张家河川道南行,这一年大旱,平坦的川地里大片玉米枯黄到腰部以上,但是在向塬上爬的时候,却看到山坡上几片农作物葱绿挺拔,没有一丝旱象。我惊奇地问同行的干部:“为什么川地的庄稼还不如山坡地的庄稼?” 他笑笑说: “这是自留地。” 


虽然作为“资本主义尾巴”的自留地比集体田地的生产力高,这对在农村生活的任何人都不是秘密,但如此鲜明的对比还是令我感叹。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大河有水小河满”,但农民想的是,我再卖力气,大锅里增添的那点儿饭拨到我的碗里能有多少?

        不论是在我和农民一起做“受苦人”,还是后来当公社干部做“公家人”的年月里,时时能感受到上面所说的各种各样的困惑,感到农民兄弟遭受的种种不公,感到口号和实际的不协调,感到各种各样的做作、虚夸和谎言。固然,我们不是什么先知先觉者,当时还没有能力把握这些现象背后的理论上、制度上的原因,更没有能力把握这些现象与那场贯穿二十世纪的空前规模的人类社会实验运动的内在联系。但是,经过那九年的社会实践的再教育,培育了我们与普通老百姓的情感,塑造了我们的人格,为在适当的条件下拥抱新思想、新世界做了准备。

        1976年9月的一天,一位农民来到我在张家河公社的办公室,拉着我的手嚎啕大哭:“陶书记,毛主席没了,我们怎么办啊!以后谁再给我们发放救济粮啊?” 我不知怎么回答他。他当时不知道、我当时也不知道的是:正是这个契机,将会给他的生活带来巨大的转机,带来远比一点儿救济粮更美好的事物。我们的国家和民族也会走向一条完全不同的、更充满希望的道路。


张家河公社欢送陶海粟(二排左7)上大学留念


        1978年春我考入了北京大学经济系。上学期间,曾在暑期自费到河北农村作包产到户调查。四年后毕业后分配到政策研究机构,第一个参与的课题也是包产到户问题。当时上上下下对这个问题的争议仍然很大。但由于在延川九年再教育的生活积累,我毫无保留地、全身心地拥护包产到户和其它农村改革政策,以及后来推向城市和更大范围、更高层次的各项改革。

        现在,我在北京的各个角落见到那些在城市闯生活的农民工,心中都涌动着浓浓的暖意,因为我知道,他们和我的陕北父老兄弟姐妹们有着同样的昨天和今天,我为他们的新生活感到欣喜,也为他们仍然面临的问题感到焦急。


我们的国家在改革开放的路上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虽然造成不公、腐败、压抑、谎言的各种虚幻苍白的理念和巧取豪夺的利益集团还没有完全退却,但生活终究会为自己开辟道路。一切不符合人民愿望的、不符合理性和人性的东西,终究会让位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主流。


陶海粟(右)与延川插友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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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作者微博“北京西米”,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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