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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肖复兴:北大荒知青生活回忆

2018-02-28 肖复兴 新三届


       老编的话:今年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周年。本号开辟的“知青”栏目,将重点分享知青朋友的纪实性文图稿件,期待您的支持。本号对知青朋友“不堪回首”或“青春无悔”的争论不持立场,只愿提供一个网络平台,供大家回忆、再现、追思、反省那一段以身相许的苦乐岁月。


作者简介

肖复兴

 

肖复兴,1947年出生,1966年高中毕业于北京汇文中学。1968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插队。1974年被北京市招考为教师。1978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当过大中小学教师,曾任《小说选刊》副主编,《人民文学》杂志社副主编,国务院新闻办《中国网》专栏作家、专家。知名作者,已出版50余种书,曾多次获全国及北京、上海地区优秀文学奖。


目 录

1. 北大荒的雪

2. 北大荒的大年夜

3. 北大荒的孙铁匠

4. “北大荒”的那盏马灯

5. 遥远的土豆花

北大荒的雪
作者: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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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大荒,我喂过一年多的猪。猪号在我们二队最西头,再外面就是一片荒原,这里是全队最偏僻的地方,也是最安静的地方,空旷得犹如到了天之外。猪号算我一共四个人,一个本地老乡老黄,负责烀猪食;一个山东汉子小尹,和我负责挑猪食喂猪;另一个,是班长老王。他叫王习凯,不爱说话,不管外面棋盘上的风云变化,只管养他的猪。他待我很好。在他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我到猪号报到是冬天,我和小尹住在烀猪食大屋旁的一间小屋里。每天收工,老王和老黄回家前,都要嘱咐我们,别贪睡,警醒点儿,要是半夜下雪,别忘了起来看看猪栏有没有被风雪吹开了。我知道,如果猪栏被风雪吹开,“猪八戒”就会跑出来,四周是无遮无拦的荒原,一片风雪之中,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猪号的冬天,这是最让人头疼也最让人警惕的大事。



这样的大事,在那一年的冬天,让我赶上了。一天夜里,呼啸而至的暴风雪,像莽撞的醉汉一样,使劲儿扑打着我们小屋的窗户。我睡得死,小尹把我推醒,叫喊着:不好了,快起来!我忙爬起来穿好衣服,跟着他往门外跑,门已经被厚厚一层雪挡住,我们使劲儿推,才把门推开,跑到猪号一看,最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猪栏都被吹开,一群猪八戒前拥后挤,像是什么精彩大戏散场一样,兴致勃勃地跑出猪栏,正在疯狂地往荒原上拥。


暗夜的天空纷纷扬扬的雪片子越来越大。跑到荒原上的猪,我根本看不清,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起伏,在晃动,有些像大海上翻涌起的泡沫。它们吼吼的叫声,几乎被风雪吞没。小尹在猪号干了好几年,有经验,我就紧跟着他往前跑。


他一边跑,一边对我喊:先找到那头跑卵子猪!


跑卵子猪,就是种猪,在我们猪号里,它的个头最大,浑身油黑,发起情来,谁也弄不住。这样的大雪天里,找到它,制服它也不容易呀。但是,必须要找到它,制服它,其它的猪会跟着它一起跑,那就好办了!


这时候,老王和老黄也从各自的家里赶了过来,跟着我们一起追猪。在北大荒六年,我是第一次在半夜里跑到荒原上,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可能是因为在夜色的衬托下,风雪显得比白天更为可怕,更为疯狂。无边的夜色,无边的大雪,一黑一白,蟒蛇一般,厮缠一起,拼打一起,最后融合成一种诡异的颜色,魔鬼一样狰狞。在这样一片大雪的包围下,在偌大的荒原上奔跑,无论是猪,还是人,都显得那样的渺小,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撕成碎片。



不过,老王和老黄一来,我和小尹就有了主心骨,暴风雪也不那么可怕了。他们都是富有经验的老手,已经不止一次和暴风雪打过交道。就是这样一定心,一走神,我一脚踩空,掉进了雪窝子里。立刻,醍醐灌顶一般,鼻孔里,嘴巴里,脖领里,全是冰冷的雪花。眼前一片漆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已经不知道,最后我是怎么被老王他们从雪窝子救上来的了。我也不知道最后他们是怎么把那群猪八戒赶回猪栏。那时我已经冻成了雪疙瘩。等我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老王家中了。老王的老婆抱着一盆雪花,正在用雪给我从头到脚地揉搓。睁开眼睛,我看见的是老王的老婆那一双明澈的眼睛,正笑着看着我。想想,那时候,她也就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


第二天,我躺在老王家热炕头上,盖着老王家唯一的一床棉被,和老王身上唯一的一件棉大衣。


我非常惭愧,在那场顶着暴风雪追逐猪八戒的争斗之中,我没有出什么力,却给老王一家增添了麻烦。他们却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什么埋怨或瞧不起,一直都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给我家人般的温暖。


知青,如今早已经成为一个历史的名词,需要有心人善良地去抚摸,才能够感受到它的温度,但是,谁还有当年老王和他老婆这样的耐心与诚意呢?知青,成为一个老得快要掉牙的故事,成为一段过时跑调的歌曲,在电视肥皂剧里作为煽情的桥段,在知青的聚会中作为怀旧的下酒小菜。


每逢想起暴风雪后的老王一家,想起老王家的那铺热炕,那床棉被,那件棉大衣,我都会忍不住涌出这样的感慨。


前几年,我重返北大荒,回到我们二队,在新建的队部办公室安顿下来。我悄悄溜了出来,特意找到老王的家。老王刚刚和一群知青到队部大会议室去了,那里已经备好了杀猪菜,老王的孩子主厨,中午大家要在那里好好聚聚,准备一醉方休,家里只剩下老王的老婆一个人。她走近我的身边,用眼睛凑近我,仔细瞅了瞅,认出了我,一把拉住我的手,连声对我说:“我的心脏不好,眼睛也不好,一只眼睛是假的了,我不敢和老王去队部看你们。”



握住她那瘦骨嶙峋的手,我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我看见她昏花而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年暴风雪夜里她用雪为我擦身时望着我的眼光。那时,她的眼睛,明如秋水,是那样的清澈!


我看见她家墙上的镜框里,还摆着我和同学当年在这照的照片。算一算,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保留着对知青的那一份温厚的情感。我知道,遥远的二队正因为有老王和老王老婆他们这样的人在,才让我觉得千里万里、再远再荒僻也值得回去。但是,也只是回去看看他们而已,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我们都不过是候鸟,飞来了,又离去了,而他们却一辈子在那里,在那个被七星河和挠力河包围的大兴岛上默默无闻地生活着。做不了什么,就别那么轻易地忘掉,我们的青春是和这些人给我们的关爱连在一起的。


走出老王的家,老王的老婆一再坚持要送我,我说您的眼睛不好,又有心脏病,就不要送了。她坚持送,穿过花木扶疏的小院,阳光透过枝叶,在她的身上和白发上打上斑驳的影子,一跳一跳的,跳动的都是我记忆中的情景,仿佛一切逝去的并不遥远。我搀扶着她的胳膊,一只小飞虫落在她的白发上,我要去赶走它,它已经飞走了,她说不碍事的。一片叶子还那么的绿,却已经枯萎了,被风吹落在她的肩膀上,我替她摘下去,她还是说不碍事的。


刚刚送出院子,她忽然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佝偻的胸脯起伏得很厉害,紧促着我的心。毕竟七十多岁了,那天,阳光格外地强,热浪涨涌。我赶紧扶她起来,想送她回家,她摇摇头说:“不碍事的,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让我送送你,送你到路上,我看不清,能感觉着你走远。”


她就这样一直把我送到队里的土路上,走了老远,我回头看见她站着站着,一屁股又坐在土路上,向我使劲地挥着手,又摆着手。


那一刻,我不敢再回头。


坐在我们二队土道上使劲儿向我挥手又摆手的老王的老婆,像一幅北大荒的版画,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我不能忘,我不敢忘。我说过,并且我一直坚信,北大荒这块土地上培育的真挚爱情,和北大荒乡亲培养我们的民间立场,是我们知青岁月里最大的收获。没有了这样的两点,或者抛弃了这样的两点,我们的青春才真的是蹉跎而没有丝毫可以回忆的一片空白。


这样的两点,都是诞生在北大荒这片土地上的,是经历过同甘共苦、甚至同生共死的命运而诞生的。因此,对于北大荒,我记忆最深刻的,不是春天遍野鲜红的达紫香和金黄色的萱草,不是秋天漫山火红的柞树林和洁白的白桦林,而是冬天纷纷扬扬的雪花。它们构成我们共同生活过的一个命运背景,成为磨炼我们铸就我们情感的一种时代象征。


没有雪的冬天,只是冬天的赝品。没有雪的北大荒,还能叫作北大荒吗?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别人怎么想,想起北大荒的雪,总会让我感受到北大荒最寒冷最凛冽、却也是最温暖的那一部分,总会让我感受到北大荒最柔软最脆弱、却也是最富有韧性的那一部分。



五十年过去了,这么快,我去北大荒竟然已经五十年了。总还会不住地想起北大荒的雪。它们让我的晚年,让在北京如今极其少雪的冬季,有了一种难忘而独一无二的回忆。只有北大荒才有的那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地无声,却像是电影最后响起动人的主题曲,让回忆的高潮有了动人的旋律。

《 人民日报 》2018年01月15日24 版


北大荒的大年夜
作者:肖复兴


在北大荒插队时的肖复兴


春节又要到了。当年一起到北大荒去的知青朋友,又开始张罗一年一次的聚会。一般都会选择在年根儿底下,先在天坛的柏树林中碰头,其中一个节目必不可少,便是大合唱,可劲儿地吼几嗓子,仿佛歌声最能让自己回到青春的日子。吼痛快了,然后去天坛附近的餐馆聚餐,饭菜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北大荒酒少不了,要从北大荒驻京办事处买来带去。北大荒纯粮食酒,60度,醇厚的香味、深刻的浓度,都是北京二锅头无法比拟的。就着绵延不断怀旧的话,几盅酒仰脖下肚,一下子便不可救药地跌进了当年冰天雪地的北大荒。


在北大荒,寒冷的日子讲究猫冬。一铺火炕烧得烫屁股,一炉松木柈子燃起冲天的火苗,先要把过年的气氛燃得火热。即使再穷的日子,一年难得见到荤腥儿,队上也要在年前杀一口猪,炖上一锅杀猪菜,作为全队知青的年夜饭。同时,还要剁上一堆肉馅,怎么也得让大家在年三十的夜里吃上一顿纯肉馅的饺子。应该说,这是我们在北大荒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这饺子必须是知青自己动手包。想想也是,我们队上有来自北京天津上海和哈尔滨的上百号知青,指望着食堂那几个人,还不得从年三十包到正月十五去?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那时的口号。于是,分班组去食堂领肉馅和面粉,后来也就乱了套,香仨臭俩的,自愿结伴凑几个人,就去领馅和面。那情景,很有些浩浩荡荡般的壮观,因为食堂里没有那么多家伙什,大家只好用洗脸盆打面和馅,人们在食堂鱼贯出入,在知青宿舍和食堂之间连接成迤逦的队伍,脚印如花盛开在雪地上,再加上有人起哄凑热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敲打着脸盆,跟放鞭炮似的,真的是好不热闹。


把馅和面领光了,后去的人,只好领鸡蛋和酸菜,包素馅饺子了,或者索性等我们包好了饺子跑过来吃现成的,美名曰“均贫富”。


包饺子不难,一般人都会,不会现学,即使包不出漂亮的花来,起码可以包成囫囵个儿。最让大家兴奋的是,男知青邀请女知青加入到自己包饺子的队伍里来。大家在语文课本里都学过鲁迅的《故乡》,知道“豆腐西施”,便将来男知青宿舍里包饺子的漂亮女知青叫做“饺子西施”。在大家的嬉笑之中,“饺子西施”坦然接受。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男女一起,饺子包得有滋有味。在这样包饺子中眉来眼去最后成为一对的,还真的不乏其人。



最让大家头疼的是,没有包饺子的擀面杖和面板。不过这难不倒我们。大家各显神通,有人用从林子里砍下来的树干,用镰刀把树皮削光;有人用断了的铁锹棒,大多数人用的是啤酒瓶子;几乎目光一致的是,大家都心有灵犀地掀开炕席,在炕沿上铺张报纸,权当是案板。知青宿舍很大,一铺炕睡十好几个人,一溜儿长长的铺板被大家分割成好多个案板,擀皮的、递皮的、包馅的,蹲在炕上的,站在地上的,人头攒动,人影交错,都集中在炕沿上,炕沿从来没有显示出那样的威力,一下子激动得面粉飞舞,那饺子包出了从来没有的千军万马般的阵势。


饺子在大家嗷嗷的叫声中包好了,个头儿大小不一,爷爷孙子都有;面相丑的俊的参差不齐;但下到洗脸盆里,饺子都如同灰姑娘突然之间发生了蜕变,一个个像一尾尾小银鱼游动着,煞是好看。脸盆下是松木柈子烧红的炉火,脸盆里是滚沸翻腾的水花,伴随着大家的大呼小叫,热闹非常,大家不顾饺子煮熟后一半成了片儿汤,照样吃得开心。



当然,大年夜里不能光吃饺子。在北大荒知青的年夜饭里,主角除了饺子,必须还得有酒。那时候的酒是双主角,一是北大荒60度的烧酒,一是哈尔滨冰啤,一瓶瓶昂首挺立,各站一排,对峙着立在窗台上,在马灯下威风凛凛地闪着摇曳不定的幽光。那真算得上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滚热的烧酒和透心凉的冰啤交叉作业,在肚子里闹得翻江倒海,是以后日子里再没有过的经验。得特意说一说这冰啤,是结了冰碴甚至是冻成冰坨的啤酒,喝一口,那真是透心的凉。照当地老乡的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年轻时吃凉不管酸,喝得痛快,如今因当年喝冰啤落下胃病的不在少数。


那一年,队上的司务长是北京知青秋子,年三十上午知道这年夜里大伙的酒肯定得喝高了,便开着一辆铁牛到富锦县城,想为大家采购点儿吃的,哪怕买点儿水果罐头也好呀,好让大家有点儿解酒的东西,却只买到半麻袋冻酸梨。那种只有在北大荒才能见到的冻酸梨,硬邦邦、圆鼓鼓、黑乎乎的,跟铅球一样,放进凉水里拔出一身冰碴后才能吃,吃得能酸倒牙根儿。但那玩意儿真的很解酒,那一年的大年夜里,很多人都喝醉了,都是靠它润嗓子和解酒。


喝醉了之后,开始唱歌。开始是一个人唱,接着是大家合唱,震天动地,回荡在新年的夜空中,一首接一首,全是老歌。唱到最后,有人哭了。谁都知道,都想家了。


想想,是四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遥远得仿佛天宝往事,却在北京每一年年根儿底下大家的聚会中,一次次地重现,近得触手可摸,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打油诗送给大家,纪念我们那遥远的年夜和青春岁月:

青春最爱走天涯,

年夜饭时偏想家。

乱炖一锅杀猪菜,

闲铺满炕剪窗花。

冰啤饮罢风吹雪,

水饺煮飞酒作茶。

醉后谁人歌似吼,

三弦弹断弹琵琶。


《文艺报》2017年1月18日3版


那个温暖了北大荒的孙铁匠
作者:肖复兴



01


那年,我回北大荒。车子跨过七星河,来到大兴岛,笔直朝南开出大约十里地,开到三队的路口。青春时节最重要的记忆,大都埋藏在这里。


回北大荒看望老孙,一直是我心底的愿望。


老孙是我们二队洪炉上的铁匠,名叫孙继胜。他人长得非常精神,身材高挑瘦削,却结实有力;脸膛也瘦长,却双目明朗,年轻时一定是个俊小伙儿。他爱唱京戏,“文革”前曾经和票友组织过业余的京戏社,他演程派青衣。



他是我们队上地地道道的老贫农、老党员,是我们队上说话颇有分量的一个人。他打铁时,夏天爱光着脊梁,套一件帆布围裙,露出膀子上黝亮的肌肉。铁锤挥舞之时,迸溅得铁砧上火星四冒,像有无数的萤火虫在他身边嬉戏萦绕,那是我们队上最美的一个画面。


我曾经写过一首诗《二队的夜晚》,里面专门写了夜晚老孙打铁时的美丽情景。当时,很多知青把这首诗抄在笔记本里,至今居然还有人能够背诵。这首诗记录了我对老孙的一份感情。


这份感情,就像洪炉上淬火迸发出的火星一样火热而明亮。故事发生在1971年的冬天。那一年,我24岁。


02


作者(右2)


我和同来北大荒的9个同学,为了队里3个所谓的“反革命”,路见不平,自以为是地为他们打抱不平,因而得罪了队上的头头。他们搬来工作组,准备枪打出头鸟。他们查抄了我所有的日记和诗,轻而易举便找出了我写的这样的诗句:南指的炮群,又多了几层。


明明是指当时珍宝岛战役之后要警惕“苏修”对我们的侵犯,却被认为那“南指的炮群”指的是台湾,最后上纲到:“如果蒋介石反攻大陆,咱们北大荒第一个举起白旗迎接老蒋的,就是肖复兴!”


这在现在听起来跟笑话似的,但从那时起,几乎所有的人都像是躲避瘟疫一样躲避着我。我知道,厄运已经不可避免,就在前头等着我呢。


那天收工之后,朋友悄悄告诉我,晚上要召开大会,要我注意点儿,做好思想准备。


那天晚上飘起了大雪,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的组长都披着军大衣,威风凛凛地站在食堂的台上,俨然是电影《林海雪原》中的203首长。我知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便硬着头皮,强打起精神,来到了食堂。就在前不久,也是在这里,我还慷慨激昂、振振有词地为那3个“反革命”鸣冤叫屈,把当时的会场激荡得沸腾如开了锅,如今却一下子跌进了冰窖。


我虽然做好了思想准备,但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我不知道待会儿真要被揪到台上,我会是怎样的狼狈样子。我真的一下子如同丧家之犬,无可奈何地等待着厄运的到来,这才知道英雄人物和反面人物,其实都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一晚,工作组组长声嘶力竭地大叫着,一会儿说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一会儿重复着说如果蒋介石真要反攻大陆,咱们队头一个打白旗出去迎接的肯定是肖复兴……然后,他又非常明确地指着我的名字说我是过年的猪,早杀晚不杀。总之,他讲了许多,讲得都让人提心吊胆,但是,一直讲到最后,讲到散会,也没有把我揪到台上去示众。我有些莫名其妙,以为今晚不揪了,也许放到明晚上了。


我坐在板凳上一动不动,等着所有的人都走了,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食堂。我忽然看见食堂门口唯一的一盏马灯下面,很显眼地站着个子高高的一个人,他就是老孙。雪花已经飘落他一身,他就像是一尊白雪雕像。


在此之前,我和老孙并不是很熟,我只找他为我打过一次镰刀。突然看到纷飞雪花中的老孙,我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里。


那时,四周还走着好多人,只听老孙故意大声地招呼我:“肖复兴!”那一声大喝,如同戏台上的念白,不像青衣,倒像是铜锤花脸,字正腔圆,回声荡漾,搅动得雪花乱舞,吓了我一跳。


紧接着,他又大声说了一句:“到我家喝酒去!”然后,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当着那么多人(其中包括队上的头头和工作组组长)的面,旁若无人地把我拖到他家。


炕桌上早摆好了酒菜,显然是准备好的。老孙让他老婆老邢又炒了两个热菜,打开一瓶北大荒酒,和我对饮起来。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和好几个贫下中农都找了工作组,我对他们说了,肖复兴就是一个从北京来的小知青,如果谁敢把肖复兴揪出来批斗,我就立刻上台去陪斗!”


“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作者(后排左1)


算一算,45年过去了,许多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忘却了,但铁匠老孙总让我无法忘怀。有他这样的一句话,我会觉得北大荒所有的风雪、所有的寒冷,都变得温暖起来。


03


1982年,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回了一次北大荒。回到大兴岛上,第一个找的就是老孙。那是我1974年离开北大荒和老孙分别8年后的第一次相见。


当时,他正在干活,系着帆布围裙,挥舞着铁锤,火星在他身子周围四溅。一切是那样的熟悉,那一瞬间,像是回到那年找他为我打镰刀时的情景。他一看到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我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他把活儿交给了徒弟,拉着我向他家走去。一路上,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用他那只结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住我的手。那手那样有力,那样温暖。


刚进院门,他就大喊一声:“肖复兴来了!”那声音响亮如洪钟,让我一下子就想起那年冬天风雪夜里那一声洪钟大嗓的大喝:“肖复兴!到我家喝酒去!”


进了屋,他老婆老邢把早就用井水冲好的一罐子椴树蜜水端到我面前。一切,真的像是镜头的回放一样,迅速地回到了从前。


自从那个风雪之夜老孙招呼我到他家喝了第一顿酒之后,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冬天,我没少到他家喝酒吃饭打牙祭。他家暖得烫屁股的炕头,我没少和他坐在一起。春天,到他家吃第一茬春韭包的饺子;夏天,到他家喝在井里冰镇好的椴树蜜水,这些是我最难忘的记忆了。


椴树蜜是北大荒最好的蜜了。在我们大兴岛靠近七星河的原始老林子里,有一片茂密的椴树林,夏天开白色的小花,别看花不大,却能开满树,雪一样皑皑一片,清香的味道,荡漾在整片林子里,会有成群的蜜蜂飞过来,也有养蜂人拉着蜂箱,搭起帐篷,到林子里养蜂采蜜。



那时候,椴树开花前后,老孙爱到那片老林子里养几箱蜜蜂,专门采集椴树蜜。他家菜园子里,有他自己打的一眼机井,他常常把椴树蜜装在一个罐头瓶子里,然后放进井里,等收工回来,把椴树蜜从井里吊上来喝。蜜水冰凉,沁人心脾,那是当时最好的冰镇饮料,井就是他家的冰箱。


喝到这样清凉的椴树蜜,岁月一下子就倒流回去,让你觉得一切都没有逝去,曾经经历的一切,都可以复活,保鲜至今。


04


如今,又是那么多个年头过去了,我不知道老孙变成什么样子了。算一算,他有70上下的年纪了。我真的分外想念他,感念他。



又到了三队,模样依旧,却又觉得面目全非,岁月仿佛无情地撕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只是记忆顽固地定格在青春的时节里罢了。


在场院上遇见了现在三队的队长,他带着我往西走。还是当年那条凹凸不平的土路,路两旁,不少房子还是当年我见到的老样子,只是更显低矮破旧。


记忆中,1982年来时,也是走的这条路,老孙拉着我的手往他家走,一路上洪亮的笑声,一路上激动的心情,恍若昨天。


走到离老孙家十来步远的时候,他家院子的栅栏门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老孙的老伴老邢。她就像知道我要来似的,正好出门迎我。


我赶紧走了几步,走到她的面前,她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就认出了我。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唰地流了出来,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们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够感到彼此的手都在颤抖。


进了家门,她才抽泣着对我说老孙不在了,其实她刚刚流眼泪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老孙一直血压高,还有心脏病,一直不愿意看病,更舍不得吃药,省下的钱,好贴补给他的小孙子用。那时,小孙子要到场部上小学,每天来回18里路,都是老孙接送。


两年前的3月,夜里两点,老邢只听见老孙躺在炕上大叫了一声,人就不行了。那一年,老孙才69岁。


望着老孙曾经生活过那么久的小屋,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屋没有什么变化,所有简单的家具——一个大衣柜、一张长桌子,还是老样子,也还是立在老地方。一铺火炕也还是在那里,灶眼里堵满了秫秸秆烧成的灰。家里的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老孙在时的样子,仿佛老孙还在家里似的。


一扇大镜框依旧挂在桌子上面的墙上,只是镜框里面的照片发生了变化。多了孙子、外孙子的照片,少了老孙的照片,以前我曾经看过的老孙穿着军装和大头鞋的照片,还有一张老孙虚光的人头像,都没有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老邢:“老孙的照片还在吗?”


她说还在。她从大衣柜里取出了一本相册,我看见里面夹着那两张照片。还有好几张老孙吃饭的照片,老邢告诉我,那是前几年给他过生日时照的。我看到了,炕桌上摆着一个大蛋糕,好几盘花花绿绿的菜,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饺子,碗里倒满了啤酒。老孙是个左撇子,左手拿着筷子,很高兴的样子。那些照片中的老孙老了许多,隐隐约约能够看出一点病态来,他拿着筷子的手显得有些不大灵便。


我从相册里取出一张老孙拿着筷子夹着饺子正往嘴里塞的照片,对老邢说:“这张我拿走了啊!”


她抹抹眼泪说:“你拿走吧。”


我把照片放进包里,望向后墙,还是那一扇明亮的窗户,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家的菜园,菜园里有老孙自己打的一眼机井,我那次来喝的就是从那眼机井里打上来的水冲的椴树蜜。似乎,老孙就在那菜园里忙活着,一会儿就会走进屋里来,拉住我的手,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如果高兴,他兴许还能够唱两句京戏,他的唱功不错,队里联欢会上,我听他唱过。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在走神。人生沧桑中,世态炎凉里,让你难以忘怀的,往往是一些很小很小的事,是一些看似和你不过萍水相逢的人,是一些甚至只是一句足以打动你一生的话语。于是,你记住了他,他也记住了你,人生也才有了意义,有了可以回忆的落脚点和支撑点。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老邢已不在屋里了,我忙起身出去找,看见她正在外面的灶台上为我们洗香瓜。清清的水中,浮动着满满一大盆香瓜,白白的。这是北大荒的香瓜,还没吃,就已经闻到香味了。


我拽着她说:“先不忙着吃瓜,带我看看菜园吧。”



菜园很大,足有半亩多,茄子、黄瓜、西红柿、豆荚……姹紫嫣红,一垄一垄的,拾掇得利利索索、整整齐齐。只是老孙去世之后,那眼机井突然抽不出水来了。这让老邢,也让所有人感到奇怪。有些物件,和人一样,也是有感情、有生命的。


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此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我此次回大兴岛最想见的人,已经见不到了。


倒是老邢劝起我来:“老孙在时,常常念叨你。可惜,他没能再见到你。他死了以后,我就劝自己,别去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我就拼命地干活,上外面打柴火,回来收拾菜园子……”


想一想,有时候,万言不值一杯水;有时候,一句话,能够让人记住一辈子。如果说我的青春真的是蹉跎在那场“上山下乡”运动中的话,那么,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有过这样的一句话,到什么时候,你也会相信,你的青春并不是一无所获。



那天下午,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尽管队长说场部早准备了好多香瓜,老邢还是坚持要给我带一袋香瓜。她说:“你们的是你们的,这是我的。”然后,她对我说:“老孙要是在,还能给你带点儿椴树蜜的。老孙不在了,家里就再也不做椴树蜜了,就用这香瓜代替老孙的一点儿心意吧。”一句话,说得我泪如雨下。我已经好久未曾落泪了,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天,我的情绪竟然是那样的无法抑制。


一连几天,满屋子都是香瓜的清香。


“北大荒”的那盏马灯
作者:肖复兴



四十四年前,我在“北大荒”一个生产队的小学校里当老师。说是小学校,就是两间用“拉禾辫”盖起的草房,其格局和当地农民的住房完全一样,只不过,把烧柴火做饭的外间,作为了老师的办公室。说起老师,除了校长,就我一个。我要教从四年级到六年级语文、算术,还包括美术和体育课程。而且,这几个年级所有的学生都在一个班,当地叫做“复式班”。拳打脚踢,都是我一个人招呼。 有一次,六年级算术课讲“勾股定理”,我带着学生到场院,阳光斜照下的粮囤,在地上有一个很长的阴影,等到影子和粮囤大约成45度夹角的时候,我让学生量量影子的长短,告诉他们影子的长度就是粮囤的高度。这种实物教学,让学生感到新奇。


那天放学后,教室里的学生都回家了,只留下一个小姑娘还待在座位上。我走到她的身旁,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站了起来说:肖老师,今天,我们在地上量影子的长短,就可以不用爬到囤顶上去量了。算术挺有意思,我想学算术。


我立刻对她说:好呀,你好好学,上了中学,算术变成了数学,还有好多有意思的课。她接着问我:如果我学好了算术,是不是以后可以当咱们队上的会计?我说:当然可以了!然后,我又对她说,你干吗非在咱们队上当会计呀,还可以到别处做很多有意思的工作呢!


说完这些空洞的当时我自己也感动的话之后,她满意地背上书包走了。我知道,她特意留在教室,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的。一个大人看来简单的问题,对于一个六年级的孩子,却不简单,有时可能会影响她的一生。某些看似美好的话,其实,不过是一个漂亮的肥皂泡。漫长的人生中,不要说残酷的命运,就是琐碎的日子,也会让孩提时的梦想灰飞烟灭。那时候,她年龄小,不会懂得,即便我年龄比她大多了,就懂得了吗?


四十四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我们队上车老板的女儿,车老板是山东人,长得人高马大。她随爸爸,长得也比同龄人高半头。在我教她的那一年里,我让她当算术课代表,她特别高兴,每天帮我收发作业本,她自己的作业写得非常整洁,算错的题,都会在作业本上重新做一遍。我知道,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以后可以当我们队的会计,她对我说过,这样就可以不用像她爸爸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赶马车了。她说,她爸爸有时候赶车要赶到富锦县城,来回有一百多里地,要是赶上“刮大烟泡”,真的非常辛苦。她说的是多么实在,在她纯真的眼里,充满着多么大的向往。抽象的算术,已经变成了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会计,一种每天催促人努力的动力。


一年过后,暑假快结束,就要开学的一天晚上,我坐在办公室里备课,房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她。手里提着一盏马灯,马灯昏黄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草房的墙上。我不知道她有什么事情,她刚刚读完六年级,小学已经毕业,再开学就应该到农场的中学读书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哭了起来,然后,她对我说:“我爸爸不让我读中学了,肖老师,你能不能到我家去一趟,跟我爸爸说说,劝劝我爸爸,让我去场部读中学。”


沿着队上那条土路,我跟着她向她家走去。她在前面带路,手里的马灯一晃一晃的,灯捻被风吹得像一颗不安的心不住摇摆。但那时候,她显得很高兴,心里安定了下来,仿佛只要我去她家,她爸爸一定就会同意她去场部中学读书。她实在是太天真了。一路走,看着前面马灯灯光下拉长了她的身影,像一条灵动的草蛇在夜色中游弋,我对去她家的结果,充满担心。


果然,车老板给我倒了一杯用椴树蜜冲的蜂蜜水,然后,果断拒绝了我替她的求情。车老板只是指指在炕上滚的三个孩子,便不再说话。我刚进门的时候还对他说:孩子想读中学,她想当一个会计……我明白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会计,只需要一个帮手,帮他拉扯起这个家。


离开车老板家,她提着马灯送我,我说不用了,她说路黑,坚持要送。我拗不过她,一路她不说话,一直到小学校。我正想安慰她几句,她忽然扑在我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马灯还握在她的手里,在我的身后摇晃着。不知怎么搞的,在那一刻,风把马灯吹灭了。那一刻,让我真的有些心惊,她也止住了哭声,只对我说了句:我当不了会计了!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我帮她把马灯拾起来,进房拿出火柴,帮她把马灯重新点亮,看着她走远,影子一点点变小。马灯光在“北大荒”的黑夜里闪动着,一直到完全被夜色吞没。那一晚,“北大荒”沉重的夜色,一直压抑在我的心头,我知道,更会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抑在她的心头,从此,再也无法搬开。


十一年前,即2004年夏天,我重返“北大荒”,又回到当年的生产队,打听车老板和他的女儿。乡亲们告诉我,车老板一家早就搬走,不知他们的消息。算一算,车老板的女儿如今应该四十多岁,她的孩子到了她当初读中学的年龄了。我教书的那个小学校居然还在,一间普通“拉禾辫”的草房,居然能够挺立那么长的时间,比人的寿命都长。


那天晚上,我走到我的小学校房前,不再用马灯了,房里面电灯明亮。我的身影映在窗子上,分外明显。就听一声清脆的声音“肖老师来了!”从房里面传出,紧接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小姑娘和她的父亲,小姑娘和当年车老板的女儿大小差不多,让我一下子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父亲告诉我,他们是来收麦子的“麦客”,暂时住在这里。小姑娘对我说:“早听说你要来,我学过语文课本里你的文章。”然后,她又好奇地问我,他们说以前这里是小学校,你就在这里当老师教书,是真的吗?



那一刻,我忽然有些语塞。我有些走神。一下子,想起了车老板的女儿,想起了“北大荒”夜色中的那盏马灯……


原载河北新闻网 



遥远的土豆花作者:肖复兴


在北大荒,我们队的最西头是菜地。菜地里种得最多的是土豆。那时,各家不兴自留地,全队的人都得靠这片菜地吃菜。秋收土豆的时候,各家来人到菜地,一麻袋一麻袋地把土豆扛回家,放进地窖里。土豆是东北人的看家菜,一冬一春吃的菜基本就是它。



土豆夏天开花,土豆花不大,也不显眼,要说好看,赶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扁豆花比土豆花鲜艳,紫莹莹的,一串一串的,梦一般串起小星星,随风摇曳,很优雅的样子。倭瓜花明黄黄的,颜色本身就跳,格外打眼,花盘又大,很是招摇,常常会有蜜蜂在上面飞,嗡嗡的,很得意地为花儿唱歌。土豆花和它们一比,一下子就站在了下风头。


土豆占地最多,种在菜地的最边上,外面就是一片荒原了。在半人高的萋萋荒草面前,土豆花越发显得弱小、微不足道。刚来北大荒的那几年,虽然在夏天土豆开花的时候,我常到菜地里帮忙干活,或者到菜地里给知青食堂摘菜,或者来偷吃西红柿和黄瓜,但我并没有注意过土豆花,甚至还以为土豆是不开花的。


我第一次看到并认识土豆花,是来北大荒三年后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我在队上的小学校里当老师。



小学校里除了校长就我一个老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课程,都是我和校长两个人教。校长负责低年级,我负责高年级。三个年级的学生挤在一个课堂里上课,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闹成一团。应该说,我还是一个负责的老师,很喜欢这样一群闹翻天却活泼可爱的孩子,所以当有一天发现五年级的一个女孩子一连好多天没有来上课的时候,心里很是惦记。一问,学生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她爸不让她上学了!


为什么不来上学呢?在当地最主要的原因是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一般的家庭就不让女孩子上学,帮忙干活,分担家里的困难,这些我是知道的。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年轻人涌动的激情,希望能够帮助这个女孩子,说服她的父母,起码让孩子多上几年学。于是,在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我前往这个女孩子的家。


她是我们队菜地老李头的大女儿,家就在菜地最边上。这是荒原上开出的一片地,用拉禾辫盖起了茅草房。那天下午,老李头的女儿正在菜地里帮助他爸爸干活,大老远的就看见我,高声冲我叫着“肖老师”,一边从菜地里跑了过来。她的身上粘着草,脚上带着泥,一顶破草帽下的脸膛挂满了汗珠。我心里想,这样的活儿,不应是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干的呀。


我跟着她走进菜地,找到她爸爸老李头。老李头不善言辞,但很有耐心地听我把劝他女儿继续上学的话砸姜磨蒜地说完,而后翻来覆去只是对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家里孩子多,她妈妈又有病。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她的女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又望着他。一肚子的话都倒干净了,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好,竟然出师不利。当地农民极大的生活压力,也许不是我们知青能够想象的,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同情心显示不出一点分量。


那天下午,我不知道是怎么和老李头分手的。一种上场还没打几个回合就落败下场的感觉,让我很有些挫败感。老李头的女儿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把我送出菜地,我不敢回头看她,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她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她上学晚,想想那一年她有十三四岁的样子吧。走出菜地的时候,她倒是安慰我说:“没关系的,肖老师,在菜地里干活也挺好的。您看,这些土豆开花挺好看的!”



我这才发现,我们刚才走进走出的是土豆地,她身后的那片土豆正在开花。我也才发现,她头上戴着的那顶破草帽上,围着一圈土豆花编织的花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土豆花,那么的小,小得让人注意不到。淡蓝色的小花,一串串的穗子一样串在一起,一朵朵簇拥在一起,确实挺好看的,但在阳光的炙烤下,像褪色了一样,有些暗淡。我望望她,心想她毕竟是个孩子,居然还有心在意土豆花。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候起,土豆花就在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忧郁的感觉,让我总也忘记不了。记得离开北大荒调回北京的那一年夏天,我特意邀上几个朋友到队上的这片土豆地里照了几张照片留念。但是,照片上根本看不清土豆花,它们实在是太小了。


前几年的夏天,我有机会回北大荒。过七星河,直奔我曾经所在的生产队,我一眼就看见了队上那一片土豆地的土豆正在开花。过去了已经几十年了,土豆地还在队上最靠边的位置上,土豆地外面还是一片萋萋荒草包围的荒原。真让人觉得时光在这里定格了。


唯一变化的是土豆地旁老李头的茅草房早已经拆除,队上新盖的房屋整齐地排列在队部前面的大道两旁,一排白杨树高耸入天,巴掌大的树叶扑打着,吹来凉爽的风。我向人打听老李头和他的女儿。队上的老人告诉我:老李头还在,但他的女儿已经死了。我非常惊讶,他女儿的年龄不大呀,怎么这么早就死了?他们告诉我,她嫁人搬到别的队上住,生下两个女儿,都不争气,不好好上学,老早就退学,一个早早嫁人,一个跟着队上一个男孩跑到外面,也不知去干什么,再也没有回过家,她活活地给气死了。



我去看望老李头,他已经病瘫在炕上,痴呆呆地望着我,没有认出我来。不管别人怎么对他讲,一直到我离开他家,他都没有认出我来。出了他家的房门,我问队上的人,老李头怎么痴呆得这么严重了呀?没去医院瞧瞧吗?队上的人告诉我:什么痴呆,他闺女死了以后,他一直念叨,当初要是听了肖老师的话,让孩子上学就好了,孩子就不兴死了!他好多天前就听说你要来了,他是不好意思呢!


在土豆地里,我请人帮我拍张照片留念。淡蓝色的、穗状的、细小的土豆花,生长在这片辽阔得几乎到了天边的荒原上的土豆花,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花开花落,关心它们,或者偶尔想起它们的人会有多少呢?



世上描写花的诗文多如牛毛,由于见识的浅陋,以前我没有看过描写土豆花的。一直到上个世纪90年代,看到了东北作家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亲亲土豆》,才算第一次知道原来还真有人对不起眼的土豆花情有独钟。在这篇小说的一开头,迟子建就先声夺人用了那么多好听的词儿描写土豆花,说它“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吊垂着,在星月下泛出迷离的银灰色”。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对土豆花如此美丽的描写。想起在北大荒时看过土豆花,却没有仔细观察过土豆花,在我的印象里,土豆花很小,呈细碎的珠串是真的,但没有如金钟般那样醒目。而且,我们队上的土豆花,也不是银灰色的,而是淡蓝色的。现在想一想,如果说我们队上土豆花的样子没有迟子建笔下的漂亮,但颜色却要更好看一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迟子建说土豆花有香气,而且这种香气是“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说实话,在北大荒的土豆地里被土豆花包围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不同凡响的香气。所有的菜蔬之花,都是没有什么香气的,无法和果树上的花香相比。


在迟子建的这篇小说中,种了一辈子土豆的男主人公的老婆,和我一样,说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土豆花的香气。但是,男主人公却肯定地说:“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或许这是真的,我没福气正逢土豆花喷香的时候到那片土豆地上。



看到小说的这部分,我突然想起了老李头的女儿,她闻得到土豆花的香气吗?她一定闻得到的。


《光明日报》 2017年05月19日15版

本号转载自老知青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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