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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作者简介
老鬼其人
马波,作家,笔名老鬼。1947年生于河北省阜平县。1968年冬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旗插队。1977年底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毕业后曾在文化艺术出版社任编辑,后调入法制日报社。1990年赴美国布朗大学做访问学者。1995年12月回国,为自由撰稿人。著有《血色黄昏》《血与铁》《母亲杨沫》《烈火中的青春——69位兵团烈士寻访纪实》等。
《烈火中的青春》这本书讲述的是1972年5月5日,内蒙古锡林格勒草原上的一场大火夺去了69位兵团战士的生命。当年插队落户就在火场附近的知青老鬼,亲眼目睹惨烈场景,内心受到极大震撼,认定这些为抢险救灾而献身的青年人,是可歌可泣的英雄。当时就暗下决心,有一天一定为他们写本书,将他们载入史册。30多年之后,老鬼克服重重困难,逐一寻访了69位烈士家属中的66位。他搜集了烈士的照片、书信、简历等资料,饱含情感地记述他们短暂的一生。
烈火中的青春
——69名兵团烈士寻访纪实
作者:老鬼集宁18名
畅孟记
(1957——1972)
1957年2月生于集宁市桥西区,汉族,原籍山西省临汾县,1970年北财政街小学毕业,1971年8月22日隐瞒岁数,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5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畅孟记的母亲李小桃:
我儿子中等个,眼睛单眼皮,大耳朵。他父亲1954年来集宁,在铁路南站当工人。我现在73岁。全家共5个孩子,畅孟记是老二。
畅孟记住了多年的家,现在母亲仍然住着
畅孟记11岁时,父亲因肝硬化去世,年37岁。我当时35岁,自己一个人挑起养活全家的重担,非常艰难。我砸石子,在工地上当小工,一天挣1块4毛钱,养活3个孩子。整天吃玉米面就咸菜。能吃饱就不错了,根本谈不上细粮和肉。
1971年邻居的小孩有报名参加兵团的。刚小学毕业的畅孟记也想去。他知道家里就我一个人挣钱维持,非常困难。觉得到兵团能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但又怕我不同意,舍不得他走,就自己偷偷拿上户口,改了岁数,报了名。结果一切顺利,内蒙古兵团接受了他。他走时候的真实年龄是14周岁。
我给他买了一个裤衩,做了两件格格衬衣,准备了一个木箱子,一副铺盖(去世后,木箱子和铺盖又给送了回来)。
他的那张标准相是临去兵团前照的。
就要出门远行了,畅孟记走之前给我脱了好些炕坯,让我去卖钱。他自己挑水,自己和泥,自己脱坯。炕坯比普通的土坯大,脱起来也费事。当时炕坯一块能卖4分钱。我把这些炕坯总共卖了一块多钱,够全家两天的饭钱了。14岁的孩子能这样体贴母亲,我也知足了。
1971年14岁的畅孟记去兵团路过北京天安门前留影
儿子走时,我心里很难受,没敢去送。是大哥送他到火车站。
在兵团一个月津贴费5块钱。畅孟记人小鬼大,爱抽烟,自然不够花。但又不忍心不管家里。他就给山西的姑父写信要钱,然后再把姑父寄的钱给我寄来。那次他共寄了15块钱。他到兵团只呆了8个月,就寄了这回钱。
孩子很机灵,在连部当通讯员。
出事后,我和大儿子去处理的后事。
畅孟记喜欢说话,活泼好动,爱笑,一笑起来,老远都能听见。脾气好,很天真,一点不油条,有时候还调一点皮。
我怎么也忘不了儿子走前给我脱坯的情景。卖的钱虽然不多,却表现出了孩子的一片心意。
我的命苦。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后来又死了一个畅孟记。2005年12月最小的孩子,全家唯一的女儿也病世了。开始女儿感觉胃口难受,以为感冒了,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病。住了三天院就走了。我朝人借了700元钱给她看病,一点没管用。白发人送黑发人啊,那滋味真不好受。
15岁的小孩不该去啊!
小狗笨拙拙,淘气顽皮,不是死亡的年龄;小猪光溜溜,憨态可掬,不是死亡的年龄; 15岁的少年身体还没长成,不是死亡的年龄。
连长点名时,总把畅孟记的名字念成“长毛鸡”,以后就成了他的外号。
这大耳朵的少年,小小年纪染上了抽烟的毛病,津贴费发下来,不几天就花个一干二净,牙给抽得黄黄的。但他知道家里生活困难,怎么给家寄点钱,表表心意呢?他左思右想,终于想了个妙计,写信向姑父哭穷,编个瞎话要来15元钱,然后再给父母寄去……
别埋怨他不管父母吧。他才15岁,本应是父母照顾他的时候。临离开家时,14岁的他还知道吭哧吭哧帮母亲脱坯。他胸脯瘦得跟搓板一样,却为母亲挣了两天的饭钱。用诡计弄点钱给家寄去够可以了。
15岁正是上初中二年级的年龄,可是他却来到边疆,跟随着救火队伍去冲,去杀,去和熊熊烈火搏斗。面对死亡的大火浓烟,他稚嫩的脸上毫无惧色,决然地走上了不归路,连蹦带跳地跑向生命终点。
小狗是欢蹦乱跳的时候,小猪是活泼撒欢的时候,他这个15岁的小孩是抚育呵护的时候,不该去那个地方。
救火如同打仗,不是小孩的事。
他身材瘦弱还没发育好,只活了5400多天,等于一般人寿命的五分之一。完全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就过早地离开了人间。
如今除了母亲和家人,连战友们都差不多把这个“长毛鸡”忘记。
集宁的部分烈士家属。前排左侧坐者为畅孟记的母亲
2006年9月,在集宁的一个小饭馆跟几位烈士家属见了面。笔者向他们通报了把烈士陵园里几个非烈士墓碑清除的情况,他们均表示完全支持,并在一份联名信上签了名,要求将那几户不是烈士的坟墓迁出烈士陵园。
完毕,随行的张丽娜见畅孟记的母亲很瘦弱,问她身体如何?她说身体不大好,刚从医院出来。张丽娜想给她买两箱牛奶,就走进旁边的一家商店里。这位老人跟着进去低声说;“别买牛奶了。你给我20块钱吧,让我吃顿饱饭就行了。”
老人反复说了几遍后,张丽娜才听懂了她的意思,忙把手中的100元给了她,又给她买了一箱蒙牛牛奶。老人双手紧握着张丽娜的手,用浓重的集宁话说:“太感谢你了。好人有好报。我知道你们也不多富裕,出来都自己掏钱。可日子实在难过呀,我就指着儿子的救济金活着。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季度,救济金还没发。年前我小女儿刚刚走了,欠下不少钱。这次我又得了病,弄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望着老人那包眼泪汪汪的眼睛,望着那张憔悴的脸,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畅孟记,你这个小家伙如果活着,你妈绝不至于为吃顿饱饭,向人要钱。
畅孟记,你这个15岁的小孩不该去啊!
陈勇
(1952——1972)
1952年3月生于集宁市桥西区,汉族,原籍山西省阳高县小石村,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0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陈勇的妹妹陈秀莲:
陈勇身高1米75左右,小名亮亮。父亲是包工队搞建筑的工人。亲生母亲在他3岁时去世。继母现年74周岁,也是搞建筑的临时工。
全家共有2个孩子。陈勇是老大,生下来六斤多。还有就是我。父母都不识字。父亲脾气不好,陈勇不怕父亲。父亲一打他就跑。特别会跑,很机灵,父亲打不着他。
小时候他比较淘气,喜欢养狗,带着狗满院子跑,还老牵着狗吓唬人。继母说他:你的狗咬着人咋办?他说:我拉着绳子呢。继母说:那胆小的吓着了咋办?他歪嘴笑笑:怎么能吓着呢? 虽然淘气,可不打架,跟同学关系挺好,学习也可以。知道帮家里干一些活儿。家里孩子少,父母两人都上班,生活上还可以。父亲干瓦工,工资多。
陈勇自幼喜欢木匠,喜欢养鸽子。他走时我才5岁。父母带着我送他去兵团。
到了那里后他挺想家的,曾来信要我的全身像。家里给他寄去。
因为身体不好,中间陈勇曾回集宁看病。父亲让他多住几天再走,他住了一段时间,呆不住,又硬回去了。
回家路上在北京中山公园留影
在家时继母曾看中一女孩,也是四连的,两家都认识,想让他们订婚。但陈勇不同意,那女孩也没同意。
陈勇一死,父亲急得坐卧不安,四处乱跑,一天哭,还想寻死。
父母去办的后事,回来时,继母在锡林浩特犯病,气短,精神恍惚,住了几天院,头发白了好多。
陈勇性情比较开朗,爱说话。但不喜欢音乐,不拉乐器。
去年《北方新报》登了你寻找烈士家属以后,抚恤金长了一点。钱半年给一回。一年5000块钱。今年全都没有给。现在民政都换了新人,好像不知道咱们了。逢年过节,也从不来家看看,慰问一下。所以有人说:烈属不如官属啊。我们连低保都没有,没人管。
梦中的同学
35年漫漫无期,
似乎都已经过去,
没有人再思念你,
却何曾忘记?
瞬间的捐躯,
带来了漫长的沉郁,
千里之外的荒凉,
茫无际涯的野地,
哪里诉说内心的孤寂?
同学间的关系,
恬恬淡淡,
没有吃吃喝喝,
没有甜言蜜语,
不过课余间聊聊天,
下学后各奔东西。
谁离开谁都无所谓,
偶尔还会抬杠争辩,
一连几天互不搭理。
啊!当年的同学已两鬓银丝,
脸皱头秃,气喘嘘嘘,
相逢不敢相认,
那一夜忽然梦见了你。
还是那么年轻轻,笑咪咪,
穿一身肥棉袄,满头大汗,
眼睛明亮,有些腼腆忸怩,
相顾无言,
只是鼻有点酸,眼有点湿。
郭增喜
(1954——1972)
1954年4月生于丰镇,汉族,原籍山西原平人,1971年元月集宁市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郭增喜的父亲郭济邦:
全家五个孩子,郭增喜是老大。他身高1米75左右。我现年81周岁,身体还好,就是耳朵聋。原来在集宁百货站当会计。老伴1998年去世,66岁上。
加上奶奶,我当时要养活8口人。生活很困难,家里连个自行车也没有。郭增喜下学后,经常帮家里干活,能吃苦。他是家里老大,什么都得操心。那时候家里连鸡都养不起。因为养鸡要饲料,要粮食。养兔子投资少,成本最低,只需拔点草喂就行。郭增喜下学后就给兔子拔草。他经常借邻居家的秤,量兔子体重。够2斤半后兔子就能卖。一斤活兔子4毛钱。一只兔子通常能卖1块多钱。
他还脱土坯卖钱,一块土坯2厘5。郭增喜就靠此为家里挣些钱。除此之外还给铁路局砸石块,多少减轻一点我身上的压力。
家里从不买鞋,所有穿的鞋都是他妈自己做的。有时候,连做鞋的烂布都没有,去裁坊铺买碎布条。最困难时,家里连五分钱都拿不出来。郭增喜从小就帮助家里脱土坯、砸石块、喂兔子、喂山羊。
受我的影响,他喜欢书法,爱练毛笔字,还喜欢画画,用铅笔画过雷锋头像。学习也好,在班里的成绩年年排第三四名。
爱看书,爱新闻写作。暑假去老爷家,偷过他姨的书。姨姨只比他大3岁,算同一代人。回返时,行李已经打好。姨姨看打得不结实,帮他重新打,结果发现郭增喜偷了自己很多书。有学习辅导材料,有课外书。姨姨哭了,又生气又难过。但只把自己最心爱的书给拿回来,仍旧让他带走一部分书。
郭增喜爱看报纸,走之前,家里订过《光明日报》,《内蒙古日报》。我天天读报,使郭增喜也养成了看报纸的习惯。
希望你给内蒙古民政厅反映一下,能否将烈士陵园搞成个红色旅游点。让人们能经常去瞻仰他们。当地有势力的也把人往那里面埋,这不成,应该制止。
去兵团的路上留影
郭增喜的弟弟郭增和:
他从没有出过门,走的那一天很兴奋。走时,身上带了10元钱。父母送到一中,再从一中集体到火车站。他们晚上走的,第二天早上到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照了一个像。以前从没吃过水果,也买了水果尝尝。
走时,父亲送给他一个笔记本。他到了那以后,因为交通不便,看不上报纸。就让家里给寄报纸。父亲常常给他寄《内蒙古日报》。
到兵团后,他很注意学习新闻写作,摘抄了大量新闻写作方面的笔记。
他腿疼,就自己给自己扎针,我们家里都不知道。直到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用的针才知道。全家1996年合影,唯独没有郭增喜。
父亲去过好几次烈士陵园。
1974年底在烧火现场,我们用铁锹挖地,还能挖出烈士的遗物,皮带头儿等等。那块地也就是足球场大小。地势南高北低,东西有坡度。洼地潮湿,草高,山上光秃秃,下面草很茂盛。
母亲患有肝硬化,1972年时才40岁,做了两次手术,都是自己花钱看病,没人管。母亲想儿子难过时,就抓墙,把墙挠的一道一道。
家里不能吃好饭,一吃好饭,母亲就念叨:增喜没吃过这个,全家就属他苦了。母亲常常感叹:增喜给家里挣了钱,自己却花不上;给家里养了兔子,自己从没吃过兔子肉;给家里干了那多活儿,自己却没得一点好处;给家里争了个烈属,自己却走了。一点福没享哪!
母亲一想儿子就心痛,无法发泄,只好用手指甲挠墙,我们家墙没法看,全是她挠的。
郭增喜的笔记本曾经摆放在烈士陈列室里,家里没往回拿。
亲爱的哥哥已经离开我们33年了,33年来我们对他的思念不但一点也没有减弱,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对他的思念更加强烈。我们小的时候,全家七口人,只靠父亲43元的月工资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再加上赡养年老多病的奶奶,生活相当困难。为了缓解这拮据的生活,父母一边拉扯五个年幼的孩子,一边开荒种地、喂鸡养兔。他们每天清早还在我们熟睡的时候就到地里劳作,约摸我们快醒时,又急匆匆赶回来照料我们。哥哥从小就是一个听话、懂事、吃苦、爱学习的孩子,早早地就随父母亲开始了力所能及的劳动,从帮助做家务到种地、割草、养兔、脱土坯、打石渣等等,他一边学习一边劳动,所有收入自己从不留一分钱,全部交给母亲;就是学校包场电影,学生票每张5分钱,他也要和父母商量看或不看;他穿的衣服改了又改、补了又补,而且直到中学时大部分穿的还是父亲替下的、带有多块补丁的衣服。我们现在留存的他的遗像,就是他中学毕业时穿着补丁衣服照的毕业照。哥哥牺牲后当地在筹建烈士纪念馆时需要哥哥的遗照,父母翻遍了哥哥留下的仅有的几张照片却找不到一张没有穿补丁衣服的照片!
小小年龄的他早早地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尝到了苦,懂得了愁。母亲生前每当想起这些,总难过地自语道:“我怎么就一点也不懂得疼他呢?”其实妈妈何尝不疼自己的亲骨肉?只是生活所迫、条件不允许罢了。如今每当我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触景生情,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还有这里的土地都留有他的痕迹。看河边的那个大坑,他曾经就在这挖土脱坯,尽管当时每块土坯只有2厘5或3厘钱,每当土坯有了买主,妈妈借来排子车,装好土坯,哥哥在前边拉,我们在后边推,妈妈点数、交货然后算账,他高兴极了;再看集宁生产站仓库铁路专用线的站台,里面就有他打的石渣,站台现在还完好无损。尽管这样忙碌,他的功课一点也没耽误,学习成绩一直保持优良,就是去兵团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带上中学课本。
毕业合影,后排右起第四人为郭增喜
1971年夏,哥哥中学毕业了。他和几个同学经常聚在一起议论今后的去向。哥哥没有太高的欲望,他很想入伍去兵团,虽然离家远些,但那里毕竟是解放军大学校,穿军装是他的奢望,还是供给制,能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哥哥经过政审、体检和漫长的等待,终于入伍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父母亲把儿子送到了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就像完成了一件伟大而光荣的任务一样,特别自豪和欣慰。
1971年8月8日是哥哥奔赴祖国边疆出发的日子,晚饭吃得是莜面,和平时一样该吃什么就吃什么,没有一点改善。当时在我们家这是很正常的,既使过节吃一分钱一块的水果糖,也是数着数吃的。父母的生日、我们的生日也一概不过,压根我们也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晚饭全家人都吃得很少,默默无语。饭后家里来了很多人,院里站了更多的人,他们都是来为哥哥送行的,有大爷、大娘,有叔叔、婶婶,有哥哥的同学和朋友,还有随大人们来看热闹的小朋友。哥哥在大家的心目中印象很好,他热心、懂礼貌,他为老人们担水干活,为同学们补课做事。父亲把哥哥送到集宁一中,他们全体集合就赴火车站出发了。可又有谁知,这一走竟然成为永别!从此不尽的思念就永远留在了我们的心里。
他们是由集宁经北京转车到赤峰,再乘汽车到达西乌旗的。走前他的一位同学也是他的战友手指刚做手术不久,一路上这位战友的生活起居、大小便等都是哥哥照顾的,他就是这样一位热心肠的人。在北京转车时,他抽空在天安门前留了影,可谁能想到当父母欣喜地看到自己孩子的照片时,这却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到了目的地后,哥哥给家里来了第一封信,信中说他已到了连队,住的是舒适的营房,吃的是白面大米,每顿饭菜里都有肉,比在家里生活条件要好得多,让父母放心。其实,当时他们住地的条件是十分恶劣、相当艰苦,一切都是白手起家。自去兵团近九个月当中,他们主要是盖房、打井,而且全靠人力,最好的机械也就是拖拉机和马车,他们还拣牛粪打草等等。直到1972年5月5日,他还和战友们在挖地基,近中午快收工时,他们接到了灭火的命令,由于火势猛烈,风向改变,灭火工具简陋,再加上他们从小受到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教育,这种教育已根植于他们的骨髓中,参加灭火的战士有69位壮烈牺牲。
刚满17岁的他,每次来信总是报喜不报忧,总是安抚父母放心、保重身体,而他自己因环境不适关节疼痛却只字未提,有一段时间每天抽空自己给自己扎针治疗,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他用过的银针至今我们还保存着。就是这样艰苦,他从来没有向父母提出过任何要求,只是说他们那里看不到报纸,商请父亲是否能给订份报纸。父亲及时给订了份《内蒙古日报》,每半个月邮寄一次;由于交通不便,当他收到时已是一个月以后的报纸了,如遇大雪封路,时间会更久。每次邮寄报纸时,父亲或弟弟们就顺便夹带一封信过去,所以家里和哥哥的书信很频繁。哥哥看完报纸后又在报纸上练习毛笔字。而在生活方面,父母只给寄过5元钱、5斤粮票和一件毛衣,一小盒凡士林。收到后哥哥来信说,他那什么都不缺,不需要,告父母再不要给他汇钱、寄东西。在艰苦生活中他从没掉过泪,惟有一次例外。父亲又该给哥哥寄报纸了,我给他写了一封信,11岁的小弟弟也要给哥哥写封信,这是他第一次写信,用铅笔写的,内容简单幼稚。一个月后哥哥来信了,说收到报纸和来信,特别为小弟弟的来信而激动不已,说他看了好几遍,并因此第一次流下了热泪。这泪水流露出了他对亲人们的感激和思念。
他生前给父母写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他牺牲半个月后收到的。在这封信里,他除照例汇报自己的工作、学习、生活情况,继续安抚父母保重身体外,还特别汇报了他在兵团近九个月当中的所有开支情况,除了洗漱和通信、学习等生活必需品外,共计支出30余元,没一笔是用于吃穿方面的。看后我们心酸不已,这封信压根就没敢给母亲看。可惜为了不引起父母的悲伤这些来信已全部烧掉了。
1972年和1974年我们分别两次去兵团扫墓,其中1974年6月我随父母去为他扫墓时,背着二位老人家,在哥哥战友的指点下,来到他们当年灭火的现场。现场是一个三面环山的盆地,这里的草比别的地方长的高而密。我拿铁锹随意在一个地方往下挖,当挖到约60公分深时,就看到了1972年着火的痕迹,还挖出了几枚硬币和裤带箅子等,都已严重变形,还挖出一大块烧焦的轮胎。看到这些东西,当时的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在我们的眼里,哥哥是一位诚实谦让、通情达理、勤奋好学、积极上进、吃苦耐劳的人;他也是一位多愁善感、乐善好义极富同情心的人。他从山城集宁走出,他是一棵草,他是一滴水,他把一腔热血洒在了祖国的边疆!
亲爱的哥哥你安息吧,你们将永垂不朽!
什么都有尽头,唯有我们对他的怀念永远没有尽头。
死是永生
公园里的老人虽然每天都认认真真地锻炼,风雨无阻,但到时候还是要一个一个离开人世。那些皇帝、国王、总统每天虽然都有医生指导,科学饮食,精心保养,可还是避免不了驾崩升天。
纵使你活150岁,在宇宙的历史上也是沧海一粟。真正永恒只属于那另一个世界。也许从这个角度上说死是永生。我们的生命存在是短态,暂时的;不存在才是常态,永久的。那是我们人人都要有的最后归宿。死亡等于又回到你出生前所经历过的亿亿万万年的岁月——不生不死状态。当洞透了生命的这一特性,你就不惧怕死亡,不在乎自己在地球上彻底消失。反正谁也如此,它不过是生命的另一个面。
相对活着要被各种恐惧和欲念折磨。只有不存在才能平静安息。难怪一位杀人如麻的罗马皇帝,临死前大彻大悟说:“我这辈子真蠢啊,我杀了好多敌人,这其实是在帮他们,让他们早早归宿,免受人间苦难。”
勇敢啊,在战斗中死去的战士!他们以视死如归的尊严,升华人性,纯净灵魂,荡涤世风,撕开了压抑沉闷的年月,安详地复归为最初的泥土。
勇敢啊,在战斗中死去的战士!他们以视死如归的尊严,警醒世人,珍爱生命,鲁莽蛮干愚蠢,极左观念不得人心,忤逆自然规律要大难临头。
面对着烈焰喷发,地狱之门的深渊,郭增喜无畏地走向前去,这是勇敢者的最高贵表现。不卑不俗,不懦不怯,大大方方!
呜呼,生命有限。活着永垂不了,不朽不了。千古英雄不其数,唯有死者留其名。董存瑞若不给自己炸个粉身碎骨,现在不过一华北农村老农耳,平平庸庸,无人知晓。
你郭增喜的死亡不是青春之火的熄灭,你已在另一个世界的常态中获得了永生。再也不会衰老消亡,永远18岁。风萧萧兮,青草寒,少年一去兮头不回。你年青的灵魂将永远回荡在茫茫的宝日格斯台草原上空。
韩学良
(1954——1972)
1954年9月生于丰镇,汉族,原籍内蒙古丰镇县,马桥街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7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韩学良的父亲韩有富:
韩学良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小名明明,比较矮。全家共4个孩子,他是老二。我今年79周岁,解放前干过小商贩。34岁来到集宁,在集宁市百货公司批发站当职工。他母亲叫王爱英,现年77周岁,无工作。
这孩子性格善良,不打架。上学时母亲闹病,他没心思上课,有空儿就回家帮她妈干活。烧火做饭都行,从不到外面闹,可听话呢。
他爱吃猪肉和西红柿。喜欢干净,穿的不好,但挺干净。爱看小人书。爱说话,跟同学关系好。那时正搞文革,也没好好上课,他老去看漫画、看大字报,爱读报纸。
他喜欢看书,走之前看完了《十万个为什么》。常与同学凑钱买书看。记得他还看过《三国演义》。晚上我不让他看书,怕把眼睛看坏了,他就偷偷看。
那张标准像是1971年二三月份照的,当时还不知道要去兵团。
是他自己报名去兵团,我们也支持他去。老大到察右后旗插队了。插队后没人管,家里不放心。兵团是解放军领导,有人管,比较可靠。
1971年去兵团路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留影
走时,我给他送到火车站。
去兵团后来信不多。刚去时来过几封信,还给寄过10元钱。他曾来信说解放军里有个安业民,看了这个人的事迹后很感动,觉得很了不起,要向他学习。天冷后就没有信了。我挺着急,他们团三连有个集宁的熟人孩子,我还给她去信,让她打听一下学良的消息。我把信寄出不久,就出事了。
事发后一星期左右,我们就知道了学良遇难的消息,是当地民政局和单位领导通知的。
上午,我孩子跟杜副指导员还在丈量播种的耕地,回来连口饭都没吃,就去救火,一下子就完了。
那年7月份,我们老两口去的西乌旗四十三团。连里没有人对我们讲整个事件的具体经过。在压力下,我们只能说好,不能提意见。接待工作搞得非常好,没说的。但当时我就有一个想法:战士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很听话,让救就去救,而组织救火的都是干部,成年人。你们干部们连衣服都没烧着一个洞,却让这么些孩子们给烧死,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虽然有想法,却不敢说。当时政委还在大会上介绍:这是四连的英雄连长,把牛连长拉到了主席台上。我心想你连长身上连个火点都没有,怎么成了英雄连长?我问过副连长,当时救火时,你在什么位置?
他回答说:我就在现场。
我问:那为什么大火还能认人,只烧兵团战士,不烧你们当官儿的?
他张口结舌,回答不出来。
谁能相信呀,下雨天,别人都淋了,却不淋你们干部?大火认人吗?怎么不烧干部,专烧战士?瞎指挥,草菅人命,全连死了一半,最后还弄成个英雄连长,我怎么也想不通。
这不是我胡编的,给家属开大会,介绍事情经过时,康政委说,请四连的英雄连长牛连长给大家讲几句话。牛连长就上台介绍了一下集宁兵团战士的情况。
一天早上,康政委带着牛连长来看望家属,有的家属伸手跟牛连长握手,有的家属就不跟他握手。还有个刘秘书也表现不好。我们家属上车要走时,有个家属还有事想说,就跳下车跟姚政委诉说。当时共有两辆车。刘秘书见此情况大声喊:“姚政委,送客!送客!”等于下逐客令,缺德到家。
牛连长平时根本见不着面,他心里有愧,不敢见我们。在家属再三要求下,两个政委(康和姚)才带着牛连长跟大家见了面。
家属们说,你咋搞的?这么些孩子怎么一下子就死了?
牛连长害怕,腿直打颤。他推卸道:我当时不在场,是杜恒昌指挥着。把责任都推到杜恒昌身上。可杜恒昌是个知青,他也得听你们现役军人的呀!
有个四连的集宁战士与我们住一个院。探亲回集宁后告诉我们,燕亮拉回连时还是活着的。但连里连输液瓶都没有,什么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他死了。
救火时,有的人是空着手上去的。你说,这空手怎么救火?拿人命开玩笑呢?
希望你能向有关部门转达我的意见:修缮和清理陵园,把不该埋的人迁出去。
孩子的东西都送给别人了,不忍心看,一看心里难受。
请不要埋怨
他亿万富翁要闭眼,
她超级明星要断气,
他大科学家要长眠;
他战功赫赫的将军元帅要作古,
他国王总统也都要升天。
我一个普通的小兵团战士,
死了有什么了不起?
无论年老年少,高低贵贱,
谁都有这么一天,
父亲啊,请不要埋怨。
我集宁的韩学良,
微如草芥,平平凡凡,
最爱吃西红柿和猪肉,
却跟那些显赫人物一样,
也吃喝拉撒睡活了一圈,
唱过歌、玩过球、上过学、
吃过饺子、听过广播,逛过商店,
无忧无虑过了17年,
很知足很知足,
父亲啊,请不要埋怨。
有人说下命令者该坐牢,
犯有草菅人命,玩忽职守罪,
我觉得他们也不是故意。
参谋长如果知道这个后果,
决不会命令我们去救火;
连长如果知道我们一去不回,
也肯定不敢催我们快快出发。
彼此无仇无怨,
没人成心要把我们活活烧死,
父亲啊,请不要埋怨。
尽管他们有些地方比较粗暴,
身先士卒做得不够,
指挥仓促鲁莽,
但他们绝不想让大火将我们吞噬,
何况“火场就是战场,火光就是命令”,
已成为草原上不成文的法律,
谁发现了火情都要立刻去救。
造成了如此惨重伤亡,
各种原因都有,非常复杂,
父亲呀,请不要埋怨。
我们自己也有责任,
整个1972年春季,
兵团都在宣传单美英、柏永华,
争当英雄的观念已融化进血液,
使兵团战士见了火就想去打。
全身憋足了劲儿,
如同渴望奔腾的烈马,
一有机会就要狂热参加,
为立功受奖,表现自我根本不顾后果,
父亲啊,请不要埋怨。
即便没倒在战场也同样光荣体面,
与那个安业民差不太多,
就是没他有名。
反正人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谁也逃不脱,
有名没名全无所谓,
来到世上短短17年,
弄成个烈士也不简单,
我这个小兵知足啦!
父亲啊,请不要埋怨。
李春侠
(1952——1972)
1952年7月生于辽宁省台安县达牛村,汉族,集宁市桥西区建国4路小学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副班长,1972年4月5日入团,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9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
李春侠的姐姐李春荣:
我母亲个儿高,李春侠个子也偏高。全家共有6个孩子,前5个都是女儿,最小的是儿子。李春侠排行老二。父亲李春海原是辽宁省台安县的农民。他有个弟弟在集宁公安系统工作,帮助我父亲在集宁市面粉厂当了工人,全家于1960年来到集宁。父亲已于1996年去世(74岁)。母亲是家庭妇女,于1991年去世(60岁)。
加上奶奶,全家共9口人,就父亲一个人工作,每月挣41元,整个60年代家里生活极其困难。所以李春侠连初中也没上,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干活,看孩子,当临时工。
小时候我们常常吃不饱,没有油水。每天一毛钱菜钱,买一大堆最便宜的烂菜叶。平常根本吃不上肉。只有大年三十才能吃顿猪肉、粉条、酸菜馅的饺子。几乎没吃过点心。我们家孩子最盼望的好吃的是炸馒头片。
我们穿得破破烂烂,都是旧的,打着补丁。有一次,李春侠帮助别人看孩子,人家送了她一条旧裤子。这才算有了体面一点的裤子。
春侠在家总让着别人,不争不抢。她比我只差两岁,从不跟我耍脾气,倚小卖小,顶嘴抬杠。肯干活儿,平常不爱说话。原来在农村念了小学一年级,来集宁后又重新念一年级。
她是被迫去兵团的。她特别老实,不敢去农村,怕受欺负。当地农村人欺负外地人。我们说话带东北口音,受排挤。兵团好赖有人管。而且面粉厂有土政策,孩子不上山下乡,不去兵团,大人不让上班。用停职办学习班的办法强迫职工给孩子报名。所以不走不行。
面粉厂开了动员大会,每个走的人发了个木箱子。
李春侠的小弟弟:
1971年8月我才5岁,还记得姐姐走时的情景:背个军用书包,里面放着4个洋葱头。那时候买不起罐头、果酱等路上吃的菜,就拿几个洋葱头顶替。
她表现好,去兵团没几天就当上了副班长。不大爱说话,要求进步。出事以前就入了团。她来信说4月5日清明节那天入了团,走后,还给家寄过20元钱。她每月仅5元。去那儿生活了8个月。这8个月的津贴总共是40元,除了零花,她能寄回20元算相当不少了。整理遗物时,在她棉袄里还发现过5元钱。
她4月5日清明那天入团,过了整整一个月,5月5日就烧死了。面粉厂共死了3个。
这两张相片都是去兵团前照的。烈士证、相片等材料平时不敢拿出来,不忍心看,一看就心里难受。
集宁市桥西区都是穷人。聚集着马车社、小车社、砂石场、建材厂、搬运站等单位,用的都是卖苦大力的临时工。那时候集宁很少见着苹果、香蕉什么的。所以走的时候才给她带了4个葱头,当水果吃。
家里前后一共扫过三回墓。1983年去了最后一次。
我搞电焊,能挣点钱,日子还算可以。
怀揣4个葱头上路
雄伟的尖儿山前有一片绿草地,69条年轻的生命在此处嘎然结束。其中就有这位清秀的集宁姑娘李春侠,怀揣4个葱头去兵团。
她家境贫寒,缺衣少穿。全家9口靠41块钱为生,每花一分钱都要掂量算计。自幼就没吃过像样的饭,天天都是窝窝头、老咸菜、莜面条、大葱蘸酱。她最梦寐以求的佳肴是炸馒头片。
根本上不起初中,李春侠小小年纪就开始干活,衣服上补丁落补丁,都老大不小了,才穿上了一条没补丁的旧裤。
临去兵团前,因为家里穷,没啥好东西给她路上当干粮,家里给她了4个葱头——既可当下饭的菜,又可当水果。那葱头又甜汁又多,味道又浓,还特便宜,一个足顶一碗菜,几个苹果。
全国上山下乡的青年人成百上千万,来内蒙古兵团的青年人千千万万,但怀揣4个葱头上路的姑娘,恐怕就她李春侠一个。
在兵团表现良好,很快提为副班长,到那儿7个月就入了团。只可惜4月5日刚刚入团,5月5日就告别了这个世界,仅当了一个月的共青团员。
一位勤劳秀美的姑娘,如同一株还没绽放的蓓蕾,对未来凝含着无限的憧憬,有多少比炸馒头片好吃的多东西在等待着她,却突然被一场大火消灭,结束了4个葱头开始的人生之旅。
李富才
(1952——1972)
1952年1月11日生于集宁市,汉族,原籍山西应县,集宁市马桥街小学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0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李富才的姐姐李玉华:
弟弟身高一米七,全家共5个孩子,我是老大,李富才老二,下面还有3个兄弟。父亲是临时工,赶马车的,开山开出了病,后来给人下夜。已经去世。母亲无工作,也已去世。
我念到初二就不念了,于1970年去科右中旗下乡插队。
弟弟李富才小学毕业后,没上初中。家里穷,上不起了,小小年纪就开始干活,为家挣钱。他脱土坯、拾煤、干临时工。去兵团就是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少一个吃饭的。
李福才的家近40年没有变化
我头年下乡,他第二年去兵团,第三年就烧死,全家数他最可怜,一天福没享过,没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你想想,我爸是赶马车的,能让5个孩子吃饱饭就很不错了。我们平时根本吃不上馒头。家里有4个大小伙子啊!小时候经常吃不饱。十四五岁李福才就和我一起脱坯,脱了卖钱。想起来真惨,他这辈子就从没有去过电影院看过一场电影。
他喜欢养鸽子。走时拿了一个小包包,带件白衬衣、蓝裤子和灰褂子。
妈妈给他烙了两张烙饼,炒了两个鸡蛋。这就算为他送行了。同去的还有一个他姨的女儿。
集宁去的都是穷人的孩子。走前,有的人家对孩子说:别在家里吃了,饿两天,留着肚子去兵团吃吧。那里吃肉呀!
很多人去兵团就是为了能吃饱饭。
李富才到兵团后,给家里来信都说好。曾写信要过雨鞋和塑料布,家里给寄去了。但出事后,又给拿了回来。是父母去西乌旗办的后事。
老妈用弟弟的180快抚恤金,买了一块东风手表,带在手上,让儿子总跟着自己。
我弟弟脾气好,不淘气,不打架,特老实。
现在我3个兄弟全没有正式工作。老三现在48岁了,还得扛麻袋,当装卸工。老子没工作,儿子咋有工作?父母没好工作,孩子也不会有好工作,只能干卖苦力的差事。夏天有活儿,冬天就呆着。
内蒙古数乌盟穷,乌盟属集宁,集宁属桥西区。
大兄弟牺牲了,我一点光没沾。插队那阵,我问民政,为啥不让我回来。人家说没这政策。后来我病退回来,也没人管。我找有关部门,人家回答:你是病退,不能安排,让你回来就不错了。
就怨咱家穷,没有地位。我老公干下夜,一个月能拿300块钱。
很希望把弟弟的尸体弄回来,否则给点钱,我们自己弄回来。那地方太远,我们没钱去扫墓。
穷人的孩子
李富才家境困难。可越是穷人家的孩子,名字越与财富有关。富才不富又无财。家里常常为吃不饱发愁,他连初中都没有上,就早早干活谋生。穿着破衣烂衫,这辈子就没去过电影院,走时给做了顿最好的饭就是烙饼炒鸡蛋。
但穷人也有穷人的好处。不用担心丢钱,没有要不回巨额债款的苦恼,没有房产股票大跌价的忧虑,没有被人围着骗,围着宰,围着借钱的麻烦,更没有对遭人谋财害命的恐惧。
何况,那些亿万富豪再有钱,也就一个屁股,只能坐一个沙发;也就一个躯体,只能睡一张软床;也就一个嘴巴,只能吃一个人的饭;也就一个脑袋,只能戴一顶帽子;也就一条命,只能活一辈子。死后跟穷人一样也要永远消失在苍穹。
可能,那些大富豪们的陵墓会很豪华气派,我们简朴的烈士陵园无法与之相比。但这些平平常常的小战士们能服从命令,毫不犹豫赴死,被国家授予烈士称号,精神境界上一点不比富豪差。
历史必将驱散眼前的这股拜金潮。
光荣啊,我们穷兮兮的小烈士!
不朽啊,我们每月5块钱的小弟兄!
刘建国
(1952——1972)
1952年出生,汉族,内蒙古集宁市人,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理发员,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20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请别忘记我吧
刘建国的父母早已去世,他只有一个姐姐,别的再没有什么亲人。
2006年春天我去集宁找刘建国的姐姐采访。在电话中,她首先询问:“你们采访经过民政局了没有?”
我说:“没有。”
她问:“你们采访付费吗?”
我说:“我们都是自费采访,不付费。”
她说:“那就算了吧。我没有时间谈。我身体不好,过去的事太痛苦,不愿意回忆。”
采访这么多家烈士家属,还头一次遇见持这种态度的亲属。
半年之后,2006年秋天去呼市查档案,路过集宁。出发前又硬着头皮给这位姐姐打电话,告诉她全集宁市18位烈士家属已经找到了17位,就差你们家了。我们现在有个照片,想请你辨认一下,是不是你弟弟刘建国。
她说:“行呀,你们来吧。“态度变得很友好。
于是我们驱车赶到集宁。中午在一家小饭馆吃饭时,再次给她打电话,告之我们已经到了集宁,一会儿就过去。她说:“你们来吧,来吧,我家在蔬菜公司附近。”
这张照片不能确认是否是刘建国
等我们赶到蔬菜公司,再给她打电话时,她忽然不接电话了。小保姆说,主人中午要休息,不能接待你们,有什么材料可给我代转——刚刚她还在电话里让我们来,转眼就变卦了!何况小保姆也不认识刘建国,只有她本人才能鉴别电脑里的照片啊。
姐姐说变就变的态度令人惊诧。据说这位女士有残疾,为此政府在刘建国牺牲后,特地给她安排了工作。可以说是弟弟用生命给她换来了工作。然而现在,我们要写她弟弟,请她辨认弟弟的照片,找到她家门口,她却再一次让我们吃了闭门羹。
采访中遇到这样的情况还是首例,非常遗憾,也非常感慨。不禁想起了《约翰•克利斯朵夫》一书里的安多纳德,她对弟弟的手足之情让人心颤难忘。这本书我看了几十年了,别人名字早已忘记,至今却还记得安多纳德。
回忆过去当然痛苦,但绝大多数烈士的父母和亲人,不都积极主动地介绍情况吗,谁又在乎痛苦呢。我暗暗揣摩如果刘建国地下有知,该做何想?
他可能会很悲哀地说:“总见别的坟前有人祭扫,我这里却冷冷清清,永远不见人影。请别忘记我吧,姐姐,过去我年轻不懂事,可能对你关心体贴不够,但我总归是你的亲弟弟啊!是我的命换来了你的工作。还有四连的弟兄们,也别忘记我啊,当年,我曾给你们理过发!你们每个人的脑袋都摸过,头型都记得。 ”
刘建国战友啊,别难过,莫悲伤。别人可能会忘记,咱们内蒙古兵团五师战友们却不会忘记,他们会永远记住你们的牺牲,你们的青春殒献。
不做寻常床箦死,战士从容上火场。
手足之情在何方,独望明月泪沾裳。
刘建平
(1953——1972)
1953年生于集宁市,汉族 原籍陕西天镇县, 1970年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打火牺牲,年19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刘建平的弟弟刘喜平:
刘建平身高1米7左右。全家7个孩子(5个女儿,两个儿子)。刘建平是老大。父亲在建筑公司当木工,1986年去世(57岁),母亲在建筑队当临时工,1992年去世(59岁)。
他不淘气,喜爱文艺,能弹琴,会拉二胡,会滑冰,会木工,体育不错,喜欢篮球。人际关系也挺好。
学习可以,早早就会木工。我们家是祖传木匠。他十几岁就能干木工活儿,
给家里挣钱。他报名去兵团时,父母都支持。父母不干涉孩子。
刘建平的另一张照片,时间地点不祥
听说救火时,他感冒了,正在休息。见人家走了,他也跟着走。别人劝他不要去,他不听,非要去。他是坐拖拉机上去的……
头一年是父母去办的后事。姑姑也去了一次,她很怀念刘建平。
爱交际,朋友多。死后的某一年,他有个同学坐牢释放,出狱后先到我家看望。这个人跟我大哥自小关系就很好。他来了也不说话,就呆呆坐着,坐了半天。他们感情很深,所以蹲了5年牢也没忘了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我家看望。
大哥走时,我才四五岁。记得他都走出家门了,又返回来,抱了抱我,把家里给他买的苹果给我,让我吃。我们平常哪里吃得上苹果?我非常高兴,非常难忘。
父母都是干力气活的。
母亲说孩子里属他孝顺。常常接我妈妈上下班,懂得体贴家里,特能吃苦。
父亲爱拉二胡,受了传染,他也能拉。
那时候生活很苦,一个月能吃上一两顿肉就算不错了,也穿不上什么好的。但他自己常洗衣服,白衬衣总是干干净净。
反正,他很普通,非常的普通。
让人目瞪口呆
1972年5月5日救火事件,直到今天来看,仍然令人震撼,无法忘却。
刘建平救火时,争着跳上胶轮拖拉机,满以为这样能更快到达火场。谁知一车兴奋不已的年轻人却更快地走向死亡。当烈火突然扑到跟前时,年轻人措手不及,纷纷往下跳车,但已经晚了。那一具具烧得惨不忍睹的尸体,横七竖八散乱倒在拖车四周,让一点没有思想准备的兵团战士们目瞪口呆。
刚才还活脱脱的年轻人,转瞬变为一大片遗体。当地老百姓惋惜地说这是轻率盲动的指挥造成,草原上没这么打火的。而兵团领导却说指挥没错,是风向突然改变造成。可内蒙古大草原上年年着火,世世代代打火,哪有一下子烧死这多人?从来没有过呀!当地蒙古老乡们个个都目瞪口呆。
不惜任何代价保护国家财产,让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迎着大火扑救受到了肯定。多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啊!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这是一场舍己为国,气壮山河的英雄壮举!伴随着69个孩子成为革命烈士,有的干部还立功受奖,甚至官升一级。可平时草原着火烧死一头牛牧民都要写检查,扣工资哪!如此这般处理,让人目瞪口呆。
溯而追之。最高统帅一声令下,全国成百上千座城市的中学生意气风发,成百万上千万的涌向农村。反人类社会发展之潮流,从城市迁徙到农村,从进步迁徙到落后,从文明迁徙到愚昧……最小的仅13岁,统统被鼓动离开父母,到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去战天斗地,去扎根农村边疆……这样的大规模,全国城市居民几乎无家不下乡,无家不骨肉离散;这样的长时间,从1968到1980年历时漫漫12年,均为中外古今历史上绝无仅有,让人目瞪口呆!
哼,谁说咱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年年亏损,政绩平平?这次一下子牺牲69个年轻人就成了全国第一!可惜全国的报纸广播电视从没有公开报道此次救火壮举,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这场“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可能是太“悲壮”太“伟大”了吧!
随着人命不如草的年代远去,这种“伟大胜利”再也没有发生,再也不会发生。
人民幸兮!孩子幸矣!青年幸矣!
如今烈士的名字渐渐被世人遗忘,只有战友和亲人们还时常心痛哀伤。
刘孝
(1953——1972)
1953年10月生于集宁,汉族,原籍山西忻县刘家庄,马桥街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副班长,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二等功,追认为共产党员。
刘孝的大哥刘忠:
刘孝身高1米72左右。全家共有6个孩子。我是老大(1966年初三毕业,在集宁毛巾厂工作)。妹妹老二,刘孝是老三,小名润润,是润年生的。下面还有一个兄弟,两个妹妹。
父亲是装卸社的工人,1994年去世(67岁);母亲是家庭妇女,1999年因脑溢血去世(64岁)。
那时候,全家生活非常困难。家里很穷,衣服都破破烂烂。妹妹与刘孝上同一所学校。两个人天天早上一起上学。有一年冬天放学回家很冷。妹妹说冻得慌,他就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给妹妹穿上。只穿着衬衣跑回家,把他冻得够呛。
他身体好,喜欢打篮球。特别爱养鸽子。3年中学,没怎么学东西,老在家里帮助干活儿了。
去兵团前
因为养鸽子,我跟他发生了矛盾。家里没有钱,养鸽子要开销,我反对他养。他倒从不跟我争辩,从不跟我顶嘴。只是我行我素,还继续养。我眼见着家里生活那么困难,这孩子一点不懂事,还养鸽子。有次,一怒之下我把他的鸽子窝给掀了。他也没脾气,一声不吭。以后等我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一点一点地把鸽子窝给建起来了。
我反对他养鸽子的理由是:一家里穷,没粮食喂;二养鸽子要费时间,影响他的学习。
为养鸽子,他怕我不高兴,天天很早就起来扫院子,把鸽子粪、鸽子毛清理干净。
当时不去兵团,下乡插队也可以。父母拿不定主意就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下乡不如去兵团,兵团有组织,全民所有制,将来还会调回来安排工作。就讲了去兵团的种种好处。父母于是就同意了。
去兵团前,刘孝把鸽子都送了人。
到那后曾来信说没住处,有点不满意。他给家里写信,总给我写,不敢告诉母亲。
刘孝人老实,不爱说话。干活实在,从不偷懒。群众关系很好,宁肯自己吃亏,也要帮助别人。去了半年,就当上了副班长。
出事后,是政府先找的我,通知了我,让我找个适当时候再通知父母。但后来这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妈妈问我,我就实说了。出事后,妈妈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白发人送黑发人,妈妈整整难过了两年,也埋怨了我两年。因为让他去兵团是我的主意。
头年办后事是父母和大妹妹去的。我单位里有事离不开。第三年。我跟父母一起去的。
按职务发抚恤金。战士180元,班长230元,排长280元,连级330元。刘孝因为多拿50元,有的家属可有意见呢。
父母一直到死都领着抚恤金。
刘孝的特点是不爱说话,实在。
我后来也挺后悔,是我主张他去兵团的。他不去兵团也死不了。
他的照片是去兵团前照的。大约六七月份。
刘孝爱养鸽子
穷人的孩子也会有嗜好,刘孝养鸽子着了迷。每次下学回家先要看看自己的心肝宝贝。一听见咕咕叫声就忘记了所有烦恼,漫天飞的鸽子毛又呛嗓子又迷眼,他满不在乎。春夏秋冬,天天为鸽窝清扫卫生,弄得全身都是鸽子粪味儿。家里再穷,省下一双鞋钱,他也要买最好的鸽食喂,绝不让自己的鸽子受委屈。
到兵团之后,可没人这么精心照顾他。小米饭里会有沙砾,天天都是土豆熬圆白菜,缺肉少油,味道单调,偶尔还能吃出苍蝇、肉虫、大蛾子。但这一切对他来说无所谓,穷人的孩子能吃苦。反正吃饱肚皮就行,别断了顿。
刘孝与人无争,特别谦和,鸽子有时还掐架,他比鸽子温和得多,性格一点不桀骜。小兄弟冷,他能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小兄弟披上;战友病,他能不声不响帮战友去打饭。成了副班长也没高人一等,从不训人,也不会训人。他蔫不出溜,老老实实,比自己手下的兵还像个兵。
兵团撤销后,四十三团烈士陵园移交给了宝日格斯台牧场。几年过去,牧场领导利用自己的手中权力,陆续批准将4个不是烈士的人埋进了烈士陵园。3个蒙族,一个汉族。其中蒙族有一对是情人。女的是放羊冻死,男的为前副场长病故;还有一个蒙族赤脚医生,该牧场场长的儿子,喝醉酒骑马摔死。那位汉族在兵团撤销后担任过连级干部,被马踢成重伤,不治身亡。
就算这些人统统是因公殉职,却没有参加那场救火,没有被自治区政府定为革命烈士,并没有资格埋进宝日格斯台烈士陵园。
烈士家属们对此有意见合情合理。
烈士陵园原来是片光秃秃的山坡地。自从埋进69名烈士之后,陵园里的草像施了什么特效肥料,蹭蹭地长,繁茂异常,明显与别处不一样。所以说他们的鲜血滋润和肥沃了宝日格斯台大地实事求是,一点不为过。这些孩子们把自己一颗颗年轻心肝摘下来,奉献给了浩瀚无边的草原。
烈士陵园为他们而修,烈士陵园只埋葬他们天经地义。别人谁也不要觊觎染指。经过内蒙古自治区政府的工作,不是烈士的4座坟墓已经在2008年清明节前迁出了烈士陵园。
刘孝在救火中有优秀表现,被授予了二等功,安葬在最前排正中的胡国利左侧。
马志明
(1954——1972)
1954年4月4日生于集宁市桥西区财政街,汉族,原籍山西省阳高县,南财政街小学毕业,集宁三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马志明的二姐马志荣:
马志明身高1米7,不胖不瘦,因为生下来9斤,小名9斤儿。父亲马忠,1992年去世(72岁),酿造厂职工。母亲1986年去世(68岁)。家里共8个孩子,4男4女,马志明排行老五。
因为家里成份不好,马志明是找人走后门才去的兵团。
马志明爱好武术、针灸。自学中医,拿自己身体练针灸。到兵团后给人扎过针。他脾气特好,帮人挑水,走两里地远也不嫌累。多会儿都笑呵呵。小时候和弟弟一起玩儿,从不跟弟弟争吵。他吃小米干饭时,喜欢用碗颠,把小米干饭颠成一个个圆团团再吃。
我爷爷是地主,但给共产党帮过忙,支援过粮食和物品。后来爷爷来集宁做买卖。父亲是1946年来集宁,大约1958年前后父亲挨整,给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原因是父亲提意见引起的。爷爷不敢提意见,忍气吞声。父亲年轻,什么也不怕。1956年公私合营的时候,我们家有个酱油厂,生产酱油、醋。公私合营后,我父亲把家里的几十口大缸及做酱油的工具、设备都捐了出去。不久父亲发现厂里有的干部贪污,捞东西,很看不惯,就提了意见。结果1958年给他劳教了3年(到了1980年代初,才给他彻底平反)。
马志明穿着打补丁的裤子去兵团
我妈不识字,小脚。靠帮别人做棉袄棉裤,砸石子,脱坯,挣点钱,贴补家用。
马志明学习好,在学校却老受欺负,因为出身黑五类。不能跟别人顶嘴,一顶嘴就揭他的出身老底:你爸是地主,阶级敌人,你放老实一点!
母亲很难受,曾说:小娃娃招谁惹谁了,干吗欺负娃娃。
总受压抑,使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老沉默不语。他对我孩子很有耐心,从不发脾气。父亲劳教后,全家生活极度困难,他初中毕业后就开始干零工。
文革中父亲被遣返回阳高县,接受贫下中农专政。母亲出身中农也给当成了地主婆,他们都给赶到农村劳改,经常被批斗,挨打,揪头发。
周围人都欺负我们,全家人抬不起头来,马志明渴望着换一个环境,开始新的生活。所以兵团招人,他积极报名。他们那批全是去兵团。可他的政审没通过,他着急,找姐夫帮忙,姐夫是交通局的老干部,走了关系,才被批准。
走前,姐夫给了他一件短袖衣服,他穿着打着补丁的裤子上路的。
我父亲会练武术,能五虎抓地,喜欢中医,无形中影响了弟弟。去兵团前他还买了医书,准备自修中医。听说他到兵团后赶车。
他喜欢帮助人,特别能吃苦。去兵团比在家里还高兴。到那里后,从没有写信要东西。他知道家里困难,父亲一分钱不挣。母亲小脚,四处干活,养活这一大家子。
出事后,头一次是我妈和大姐、我去的。
刚开始通知说得病了,没说死了,后来才告诉。姐夫非常内疚。兵团开始并没要马志明,是姐夫找关系,走后门给他弄去了兵团。如果不去兵团,他也死不了。
小兵团战士也有精神
或许有人会不屑地说:他们是一帮小毛孩子有什么精神?都乳臭未干,对生活似懂非懂,头脑简单,啥都不知道,有什么精神?除了淘气贪玩,争强好胜,为点芝麻小事斤斤计较,看不出有什么精神。
不对! 不对!他们人虽小,也有精神。
头一个是忘我精神。人的个人利益应该尊重,但危急时刻,不能过分算计。这些孩子敢于不顾后果地行动,一点不油,不像某些成年人那么患得患失,反反复复为自己考虑有利没利,上算不上算。
第二个是服从指挥精神。他们是兵团战士,战士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过去要摔个粉身碎骨,上级让去也要走。这些孩子做到了,比古斯巴达的战士和日本武士道的军人一点不差。
第三是友爱精神,明明自己已脱离了危险,为抢救同志不惜再次冲进火海,就活生生地发生在这些小兵团战士中间。这不是捏造拔高,确实有人亲眼所见。无需讳言,烈火降临之时大多数都在躲避。去抢救同志的只那么几个,但这几个就足以代表了这些孩子内心深处的善良,看见别人受难呼喊,可以冒死相救。
他们的文化程度不高,阅历简单,当时也看不出有什么超人的才智。但他们具有这三个精神,就是好样的!
无论社会进化到什么时候,临危不惧都值得赞美,服从指挥令人敬重,为救助战友牺牲可贵可叹。
呜呼!草生于土,死于土;鱼生于水,死于水;军垦战士生于道,死于道。这个道就是他们的精神。
所以,别瞧不起他们。小兵团战士也有精神!18岁的马志明就是其中的一个。
勇哉!其死虽哀亦荣。
聂建新
(1953——1972)
1953年10月21日生于集宁桥西区,汉族,原籍山西忻县,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聂建新的母亲刘银仙:
聂建新比较瘦,身高有一米7。他父亲是土产公司的工人,1976年去世,61岁,跟毛主席同一年。我没工作,现年79岁。我共有4个孩子,3男一女,他是老大。
家里穷,小米都吃不饱。没有白面,就是玉茭面。建新是喝小米汤长大的,从来没念过书,自小就在家里干家务活儿,看孩子。平时不爱说话,想念书,没钱念。
老实,不淘气。从不吵嘴打架。跟姊妹很团结,不闹矛盾。
那会儿,外面整天挖洞。我没舍得让小孩子去。
去兵团走时,是我和他父亲送的,给送到集宁4中,人家不让再送。我俩个都哭了。那时候穷,他走时也没做点好吃的慰问他。我费了好大的劲儿,管人借了10块钱,给他带上。
去兵团路过北京时的留影
到了那里,因为他不识字也没来过信。我们也没去过信。以后得到信儿就是他死了。
去43团处理后事,我们集宁的兵团战士家属安排在最后。集宁的家属里没当官儿的,都是平民百姓,都是受苦人,也不会说。所以给排在最后。
我们到那儿住在团部学校,没在连队住过。曾给过兵团一个小照片,后来给弄丢了。
原来每个墓旁都种着小松树。
我真不甘心!
聂建新瘦骨伶仃,喝小米汤长大。竟然从来没上过学,连封信也写不了,这样的兵团战士实属少见。戴着“知识青年”的帽子,却纯粹是个睁眼瞎。他没文化,满嘴集宁口音,格老老,贺拉拉,啥都不机密,土里土气,却依然值得怀念。——所有曾经为边疆建设挨过冻、挨过累、挨过苦、挨过整、挨过烧的“傻瓜蛋”,“土坷垃”都永远值得讴歌赞美。
聂建新在冥冥中嘟囔,大发牢骚,一百个埋怨,一千个不满意。
我才18岁,还没尝到人生的许多快乐,到兵团只短短8个月就一命呜呼,我真不甘心!
我是个穷人家的小孩,从没有滑过滑梯,坐过转椅,没跳过迪斯科,没玩过电子游戏,没上过网,不懂QQ聊天,没用过手机,连半导体都没听过,更别说什么MP3、MP4、CD。
我这辈子就没看过电视,没戴过手表,没吃过冰淇凌,也没照过彩照,只照过两次黑白的,去兵团才第一次坐上火车。
我也从没睡过席梦思,没见过空调、冰箱、微波炉,没穿过皮鞋,没踩过地毯,更别说什么桑那浴,卡拉OK、夜总会,能自动洗屁股的解便器。
不甘心哪,不甘心!这辈子连个电话也没打过,连的确凉衣服都没穿过,连个烤鸭也没吃过,对虾、螃蟹更不知什么味道,我就死啦,我真不甘心!
原上秋寒,大风飞舞荡边陲;草疏夜深,孤雁哀鸣飘长空。
建新小伙子啊,下辈子你可以放心享受生活了。你肯定能戴上手表,看上彩电,穿上皮鞋,尝上冰淇凌,睡上席梦思,大吃烤鸭、对虾等美味……那时候,再也不会这么去救火。
宁田田
(1953——1972)
1953年6月10日出生于察哈尔右翼前旗,汉族,原籍山西省原平县郑家营,土贵乌拉镇第二小学毕业,土贵乌拉镇中学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身负重伤,并于5月10日牺牲于锡林浩特盟医院,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宁田田的母亲汤桂丹:
我们全家共有5个孩子,四男一女,宁田田是老大。
父亲宁白忠,1990年去世(68岁)。老汉很小就来到前旗,在百货公司当工人。我是贫农出身,现年78岁。
宁田田的脸像他父亲,大板块脸。平常不爱说话。
小时候,冬天没烧的。他就去帮人筛料碳(将烧完了的煤渣再重新筛选)。等筛完后再上学。礼拜天要出去搂柴禾。最苦的那个冬天,早上念书,带着胡罗卜当干粮。中午就啃两根胡罗卜充饥。当时胡罗卜3分钱一斤,家里有8麻袋,吃了一冬天。因为粮食少,必须搭配胡罗卜,才能不饿肚子。从秋天收下胡罗卜,一直吃到来年春天,整整一冬天。
晚饭常常是莜面加盐水,做成莜面糊糊。啊,这会儿孩子馒头还不想吃呢。田田那孩子真是亏得可怜呢!
他不淘气,听话,就是不爱学习。啥也干,啥苦也受,就是不爱念书。他爸爸也打过他,一打就跑,让我满大街去找他。
他打小就喜欢干活,喜欢动换,有时候也掏个麻雀什么的。可没有心思看书,不用功,成绩一般。他喜欢唱样板戏,参加了学校宣传队,上台演过《智取威虎山》里的鸠山。
听说集宁一招兵,他就动了心。对我说兵团管吃管穿,三顿饭能吃饱,比在家里强。我不放心,嫌那地方远。
他说:妈,别担心,我去两三年后还回来,那时工作就好安排了,有苦就有甜嘛。
他父亲同意孩子走,我只好默许。家里穷,不穷不会去。1970年那阵,有时候连肚子都吃不饱哇! 现在这会儿可以了,能吃饱了。那会儿没粮食吃,4个大后生正是能吃的时候,整天为吃饭发愁。他是老大,赶上的全是苦日子,当时没办法给他吃好穿好,我们很亏欠他。
他对我说:走了我一个,能给家里省一个人的口粮。兵团那儿管饭,随便吃,每月还有零花钱。另外冬天还发皮帽子、皮大衣,棉袄棉裤,天气再冷也冻不着。
父亲是一家之长,他同意后,宁田田兴高采烈地开始活动。可是当时兵团只招集宁市户口,不招下面旗县,可急坏了他。幸好他有个同班同学曲小虎给兵团5师师长当警卫员,就赶紧给同学去信,托同学帮忙。
他的同班同学白荣信也特别想去兵团。那曲小虎就向师长求情。师长同意,指示司令部接兵的收下这两个察哈尔右翼前旗的兵。但具体办手续还是费了一番力气。最后他们因为有专长,被破例接收。
宁田田的专长是能唱样板戏,姓白的那个同学的专长是电工。
因为是走后门去的,不敢让人知道。他们偷偷上集宁检查了身体,照了相,一检查就通过了。宁田田还在集宁给我买了白皮面饼带回来。
走时也不敢告诉同学们,怕大家也学他们,走后门去兵团。他们是半夜里走的,径直坐火车到了赤峰。
在路上,集宁市的小青年有点瞧不起这两个前旗的,嫌他们土。宁田田说:你们别看我们是旗里的就好欺负。提出要跟他们掰手腕,结果全集宁的小伙子没一个人能掰过他。
集宁市的人,总有那么点以大欺小,看不起小地方来的。到赤峰后,利用等车的时候,宁田田又露了一手,他说:我双腿夹一块砖头,你们谁能抽走,我给谁磕头。
结果集宁的小伙子没一个能抽走他夹的那块砖头,这两条腿像两个大钢钳子。从此以后,集宁的再不敢欺负他。
到兵团后,他给我们来过信,说吃的挺好,住得挺好,比家里强。
救火时,宁田田活着拉回连部。
后来用直升飞机运到锡林浩特抢救,几天后死在了锡林浩特盟医院。经过这场救火,3班就剩下他的同学白荣信,那孩子当时在团部医院住院,躲过了这场大火。
知道了田田的消息后,难受得天昏地暗。可好的孩子,一个肉蛋蛋,就这么没了。心里跟刀割一样。他去集宁查身体,回来也没忘了给我捎白皮面饼。
可悔恨了!别人的孩子也有想去兵团的,却让家里给拦下了。可我们没有拦他。他爸爸支持他走哇!
出事后,头一次是他父亲去的。没叫我去。本来我们想把坟挖开,拿着白布给他抱回来,可人家不让。
现在,四田田没有工作,自己在大街上摆个小摊摊给人配钥匙。三田田接了父亲的班。二田田开了个批发部(原来的工厂倒闭)。
孙子礼拜六也上学,功课不错。
我今年78岁,就是腿疼,下地得拄着根拐棍,其他没有什么病。再活五六年就行啦,活岁数大了不好。现在抚恤金3个月一发,765块钱。今年还没有给。
你们是死去的我们
宁田田救回连队时,还没有咽气,与曹荣芝、塔拉等一起用直升飞机空运到锡林浩特市盟医院抢救,最后伤重不治。
虽然我们都是五师的兵团战士,相距不过几十公里,彼此却不认识,可好像又非常熟悉,一切都那么相似。他走五师师长的后门,我们走盟军分区司令员的路子,都费劲千辛万苦,自己跑到内蒙古大草原,又都成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的兵团战士。
他掰手腕厉害,我摔跤远近闻名;他双腿夹砖无人可取,我两手举马车轱辘七连第一。就是他能唱样板戏,演鸠山活灵活现,我自叹不如。
都被现役军人领导,干活也一样,打井、挖石头、盖房脱坯、扛麻袋……同饮西乌旗的水,同烧西乌旗的牛粪,同吃西乌旗的羊,同被西乌旗的白毛风吹,伙食费标准也都每月15块6。
如果大火发生在四十一团七连,死的可能就会是我们;你们69个肯定活得好好。如果大火发生在西部的二师,那死的可能就会是二师战友;你们69个也会安然无恙。你们的死纯属偶然,我们的活也是幸运。
全兵团统一的革命化思想教育,彼此的想法都差不多:是骡子是马,英雄狗熊,战场上比比看;火光就是命令,火场就是战场;宁肯为革命前进一步死,决不为个人后退一步生……遇见同样情况,大家都会像你们那样一窝蜂地冲上去,不计后果。
你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你们。
我们尊敬你们,也包括尊敬自己的奉献。我们怀念你们,也包括怀念自己的青春。
王锦
(1954——1972)
1954年10月出生于集宁市南财政街,汉族,原籍山西大同新荣区,集宁市马桥街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7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王锦的大姐王梅香:
全家一共7个孩子,两男五女。王锦前面4个全是姐姐。王锦是老五,小名万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王锦牺牲时,小弟弟3岁。
父亲身体还好。他做过小买卖,开油坊榨油。公私合营前当过私方副厂长,虽然富农出身,从没有挨过整。人特别老实,规规矩矩,绝对不伤害任何人。单位同事一提起他,没说他不好的。
解放后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父亲害怕,兢兢业业,白天黑夜工作,不管家。四清时,检查一次就过关了,没有问题。父亲连一个针也不往家里拿。父亲当保管,管物资,管收购胡麻。库房里什么也都有,但一尘不染。我们家用纸搓成门帘,想用点油漆染一下,他坚决不让。
有一次,有人送来一头羊,孩子想要,父亲不同意,让人把羊拿走。
连厂长都说,你们家孩子确实好,从来不到厂里转悠,偷东西。别人家的小孩总来厂里寻摸。别看你父亲老了,我愿意用,两个青年人换我都不换。
文革开始后,因为成份不好,压力很大,害怕被贴大字报,总提心吊胆。
父母连生了4个姑娘,一直盼个男孩。给四姑娘起名为招弟。结果第5个果然是个男孩。父母十分欢喜,对王锦自然偏爱,但并不娇惯。姐姐干啥,他干啥,姐姐穿啥,他穿啥。全家加上奶奶,共10口人,生活很困难。但家风好。妈妈教育他,出去不许和别人打架,不论多有理,也不许动手。
有一次,王锦得了荨麻疹,全身都是红疙瘩。医生让他住院看,说他很严重,王锦死活不住。大夫问:为什么?王锦说,家里没钱,不愿意给父母增加负担。大夫很感动,照顾他只要了很少的钱。那病如发展到喉头,很危险,还要手术。
妈妈,奶奶给他点吃的,比如几块糖,都总要给姐姐吃。我们生活困难,平时都吃粗粮。有一次吃白面烙饼,他回家后特别高兴,馋得直流口水。全家人都嘲笑他,弄得他挺不好意思,脸红了。
每个月全家只一点点白面,都给父亲吃了。
招弟先上的兵团,给弟弟寄来一条裤子和胶鞋。王锦高兴极了,给姐姐写信,特别感谢。从小到16岁,家里就没给他买过新衣服,全穿姐姐剩的旧衣服。父母没有特别照顾他,对他要求很严格,所以他很谦虚,懂得关心人。父亲偷偷给他几块糖吃,他又偷偷给姐姐吃。
当时讲究阶级路线,比较好一点的工作,不要我们这种出身的。兵团缺人,能要,我们很高兴。
四妹妹去的兵团在海勃湾一带。三妹妹下乡,轮到王锦,他也要去兵团。家里觉得解放军是大集体,比农村单干好,有人管,不会变坏。父母同意他去了。
王锦是1971年8月份走的,他走后3个月,母亲死了。王锦走时,母亲就病得很厉害。王锦全是妈妈一手呵护大的,母子情深。家里怕影响他的情绪,没告诉他。王锦到了也不知道母亲死。母亲更不会想到王锦小小年龄就死掉。
那一段我们家特别困难,两年死了三口人。先是我奶奶,然后我妈妈,之后王锦。我父亲表现得很坚强。
母亲去世后,父亲意识到这么多的孩子需要自己,绝不能死,就开始锻炼身体,不抽烟,不喝酒。我妈71年走后,35年来父亲从没说再找一个。他说:咱家生活不富裕,孩子多,小儿子反对我再找,所以不找了。
王锦从不淘气,不惹是生非。特别善良。我们家回忆不起他跟别人吵过架。没有,总是很听话。学习也不错,死后,他们同学说,他的数学很好。
我出嫁后,弟弟很少去我家,因为父亲教育他不要去姐姐家,姐姐那儿有婆婆。他在我家附近脱坯,干活到很晚,不管肚子多么饿,也不到我家喝口水,吃口饭(姐姐眼圈红了,流着泪)。
他自己在家学会了木匠活,家里的家具等等,都是他修他做。到兵团后,他也帮助做木工。
五四青年节联欢那天,王锦感冒了,还硬给拉了去,给大家唱了一首歌。第二天就出了事。因为他比较胖,死得很惨。我们跟谁也打听不到消息,谁也不说。第三年才得知,越胖的人烧得越厉害。胖人脂肪多,我弟弟个子不高,偏胖。
弟弟的遗体可能都没有认清是不是他。辨认尸体也挺难的。十六七的孩子谁不怕死人?别说小青年们了,大人都害怕。
据说燕亮下来时还活着,想要水喝。战士们问卫生员给不给喝?
卫生员说给。
喝完他就断了气。
一年后,这卫生员解释:你说我怎么救?那么多重度烧伤,全连就这点药,没办法啊。反正喝不喝都是死,干嘛让人渴的难受呢。看他们那么痛苦,真是生不如死。
那个四连老出事,曾有一个战士放哨迷路,冻坏了,双腿截肢。
民政局对我们不重视,救火死的好像比打仗死的低一等。
王锦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王锦的四姐王招弟:
我在三师二十四团,海勃湾农场。我到兵团后曾给他寄一条兵团军裤和一双解放胶鞋。弟弟来信说很合适。他没穿过像样的衣服。别看他是家里长子,从来都穿姐姐的剩衣服,全是女式,女上衣、女裤子,这才头一次穿上一条男裤子。
我俩年龄上挨得近,接触多,上小学,他比我低一年。我们天天一起上学。那时候细粮很少,我们馋,偷偷向奶奶要,奶奶就悄悄给我们一块白面馒头吃。当时白面供应就一点点,全给父亲吃,我们吃不上。能吃一小块馒头,解馋极了。
弟弟性格柔和,没跟同学打过架。
我比弟弟早去兵团一年。我70年走的。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我支持弟弟去。我对父亲说,兵团有人管,跟部队一样,3年以后挣工资。父亲接受了我的意见。母亲开明,接受大道理很快,也接受了我的意见。
当时不去兵团就下乡。我觉得兵团比下乡好。哎,如果我不说这个意见,王锦也不会去兵团的,那就死不了。我曾对父母说过:哪怕我俩换换,让我死了,给王锦留下来也好呀。怎么就你们这个最心爱的宝贝儿子出事了呢?我跟弟弟一直保持着通信联系。他每次来信总称我为:“亲爱的姐姐”。
他不是为了让大家记住才去救火
王锦从小就被众星捧月,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家里一口气生了4个女孩,父母朝思暮盼有个男孩。
终于他出现了,简直像个小太阳,给全家带来了光明和温暖。父母重男轻女,把一切慈爱都倾泻到他身上。那真是捧在手上怕碰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好吃好喝好穿都最先给他,把他当成了全家的小祖宗供着,伺候着。一切都围着他旋转,一切都尽着他优先。
可这孩子善良,对不受宠的姐姐们却非常同情。与姐姐们在一起,他温顺听话,虽受宠而不骄,无半点优越感。当父亲向姐姐们发火,他还会装哭和撒娇,不许父亲对姐姐们吼。他有了好吃的,不自己独享,总要偷偷给姐姐们尝一尝,还喜欢帮姐姐们干活。
这小皇帝自己被溺爱娇宠,养尊处优,心地却十分美好,很知道利用父母对自己的疼爱来帮姐姐们说话。
所以娇生惯养的孩子不都坏,也有善良的。
兵团生活艰苦,干活累,两个礼拜休息一次,他心情爽朗,无忧无虑。丰厚的亲情好像一副钢铁铠甲,保护着他不受任何伤害。就这么一个健康阳光的17岁少年,一道命令之下突然结束了生命。他至死也不知道母亲已经去世,母亲更不曾料到宝贝疙瘩只比自己晚走半年。
漫长岁月过去,很少有人来看他。
一个17岁的孩子,头脑非常单纯简单。他既不难过,也不悔恨。哪怕被世人彻底遗忘,也平平静静承受。可能他曾拥有太多太多的爱,够他享用几辈子。
36年了,他的身边长满荒草,他的墓碑字迹模糊,他的家园被人侵占,可他却还舒舒服服地沉睡,若无其事,什么怨言也没有。既不嫌弃自己的栖身地破旧不堪,又不在乎世人想不想自己,来不来看望。
因为他不是为了让大家记住才去救火。
燕亮
(1954——1972)
1954年9月28日生于集宁市桥西二马路,汉族,原籍山西阳高县,集宁北财政街小学毕业,集宁三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7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燕亮的母亲杨金娥:
我们共6个孩子,老大是哥哥,老二是姐姐,老三燕亮,老四弟弟,老五妹妹,老六弟弟。
他父亲燕永文是赶马车的,1992年去世,70岁,在集宁市马车社工作。家里很困难,9口人住一间屋,全靠父亲一个人养活,日子哪能好的了。桥西是穷人区,有本事的都往桥东搬。而南财政街是集宁最老的一条街,也是桥西区最穷的一条街。我们家已经在这儿住了50年。
燕亮个子1米73左右,比较瘦,身体很好,特别淘气,喜欢打抱不平,17岁那年,曾抓住个小偷,送到派出所。
学习成绩一般,聪明,不爱念书。常常帮助家里干活,打石子、托土坯、拉板子、割草、卖草。15岁时,还没穿过裤衩,我给他缝了一条裤衩。毛衣毛裤更从没穿过。冬天穿的棉裤露着棉花,像杨白劳的棉裤一样。那孩子可怜呀!
我5岁死的母亲,懂得娘对孩子的重要,对孩子特别呵护。可家里穷,也没办法让他享享福。这孩子懂事,给他做点好吃的,总想着我,有剩饭,自己先吃剩的,让我吃新饭。
他爱养狗,养鸽子。喜欢游泳,总跑到大水坑里游。我怕出事,不让他去。他还带着他的狗游,给狗洗澡。
燕亮常常打架,时不时叫人打个鼻青脸肿。
他去兵团,家里不同意,因为他姐姐已经去察右后旗插队了。是他自己找的人,自己偷的户口。他的意思是家里穷,想出去闯荡闯荡,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集宁三中本来不是去兵团的,他非要去,自己联系的。走的时候,连条秋裤都没有。临分别时,他养的大黑狗也哭了,哇哇惨叫。
去兵团后,燕亮来过信,寄过20元钱。他不抽烟,不喝酒。
刚开始不相信他被烧死,他那么机灵,腿脚那么利索,怎么可能?结果还真是让火给烧没了。
现在我们这地方把工厂、商店全卖给了个人。我孩子全都下岗了,没有人管。你要上访就抓起来,蹲班房。我们这儿房子要拆了,说是致富工程。咱们都是穷人,白给那楼房都住不起,那管理费多贵啊,咋能致富呢!集宁死的都是穷苦人的孩子,家里都是平民百姓。
现在房租一个月15元我们都交不起。他小弟弟两口子全下了岗,还有一个孩子。已经欠了2000元。唉,父亲没个好工作,孩子也受影响,也没有好工作。
他大哥的孩子30岁了,也找不着对象。我们家里第三代都是儿子,都发愁找不着媳妇。
从2006年1月到现在,3个月一直没给抚恤金。要了几次,都说没有钱,让回去等着。我现在就靠这死鬼养着呢,每月300来块钱。我大孙子30岁了,娶不上媳妇。老四的孩子27了,没有房,没有收入,也找不着媳妇。
燕亮的家,已经在这里住了50年
像我们这样的,在集宁可不少啊,得有一多半。
小儿子家里只有一个12寸的小彩电,大儿子连自己都养不活。老五是个女的,48岁,59年生。下岗了,有心脏病、甲亢、类风湿、子宫肌瘤,让做手术,没钱,不敢做。她丈夫99年下岗,50岁,到饭馆洗碗洗菜,一个月300块。干了几个月被辞了,人家喜欢要年轻的。
前天看电视时,老五昏倒,给吃点速效救心瓦,也不敢叫120,交不起那180块钱急救车费。
我自己盖个小房子,平时自己住着。冬天家里冷,只好住在小儿子家。我家里没有冰箱、电视,屋里只有一个炕,一个灶。
好打架的少年勇敢
燕亮从小就好打架,曾抓过一个小偷扭送派出所
好打架的少年勇敢,
遇见危险镇定不乱,
不怕疼痛流血,
上了战场冲锋在前。
好打架的少年勇敢,
遇见凶徒挺身而出,
不怕手黑危险,
上了战场身手矫健。
好打架的少年勇敢,
遇见小偷敢去追赶,
不怕狗急跳墙,
上了战场浑身是胆。
好打架的少年勇敢,
遇见大火敢去阻拦,
不怕高温浓烟,
从从容容把小命献。
杨丽华
( 1952——1972)
1952年9月5日生于呼和浩特市,汉族,集宁市老虎山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年19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杨丽华的妹妹杨爱华:
姐姐身高1米55,较瘦。全家共5个孩子,杨丽华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1955年全家从呼市搬到集宁。父亲在集宁市面粉厂当电工,1985年去世。母亲是家庭妇女,2005年去世。
她性格内向,脾气温和,任劳任怨,从不发火。从早到晚干活,手巧,会缝衣服,挑毛线背心,做棉裤。喜欢吃月饼,煮老玉米。一到八月十五可高兴呢。
她比我大5岁,是她把我带大的。因为母亲要干临时工,很多家务活就落在她这位大女儿头上。姐姐跟我关系特好,特别疼我。她做饭时连葱都不让我剥,怕薰了我眼睛。看露天电影时,她总让我坐在她的脚上,不让我直接坐在地上,怕着凉。哪怕我把她的脚坐麻了,也忍着。连妈妈都没有这么细心。
军训前,她把解放鞋洗得干干净净。结果我不懂事给穿了,弄得很脏。她自然不高兴,但没说我一句,默默地重新把鞋刷干净。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她都让我先吃。买上果果,孩子们平均分,她也总要悄悄多给我一点。
她好胜,学习努力。但学习成绩不很好。平时不大喜欢说话,可学校里的文娱活动她积极参加。
有一次她数学考试本应该100分,但一道题因为涂改的比较乱,虽然做对了,老师却给判为错误。她不好意思找老师理论,就是自己哭,哭得非常伤心。还是别的同学告诉了老师。老师把卷子拿过来一看,果然自己没看清楚,又给改了过来。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有理也让人。
快去兵团前,妈妈见她老做饭,就说你歇歇,让你妹妹做吧。她说,我就要走了,也做不了几天饭了,就让妹妹玩吧。
当时我14岁。临走那天,我送她到了火车站。她对我说:你给姐姐回吧。
我不肯。家里给了杨丽华7块钱,在拥挤的人群中,她掏出一毛钱对我说:给姐姐拿上吧。
我不要。
她说:你这个小死女子,不听话!使劲地给我揣进去。
那时候一毛钱能买很多东西。分手时我们俩都哭了。
“妹妹,别难过,我干完了这3年,一定回来看你。”
……
她走后,我不会睡觉了。原来我俩总睡一个被窝。抱着姐姐睡,特别暖和。结果姐姐走后,我一个人睡不着觉,只好抱着枕头睡,权当姐姐还在身边。
杨丽华到了兵团后,团里发现没有她的户口,怎么找也找不着。不知何故,兵团把她的户口弄丢了。有人就劝她利用这个机会回集宁算了,没有户口在兵团干什么?她却说什么也不走。
她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干活努力,跟同志关系融洽。所以领导对她不错。刚开始连队发枪没有她。她哭了,一次一次跑到指导员那里央求,硬坚持着,最后批准她参加武装排。
后来因为身体不好,每次例假,肚子疼得特别厉害。就让她到菜园班种菜。
她性格温顺,心肠好,助人为乐。休息时,很多年轻战士不会缝棉被,她就帮助人缝。到兵团后,把妈妈给她买的床单和秋裤寄回家,让我穿。她说兵团发衣服,她用不着。
当我把自己新照的相片寄给她后,她拿着我的相片四处对人介绍:这是我妹妹,这是我妹妹,多精神,多好看。
父亲是电工,节假日也老出去干活,常常不在家。她来信经常询问父亲的情况,很惦念父亲的身体。
那地方经常下雨,需要雨鞋。我们给她寄过。结果出事后,雨鞋又拿了回来,只好我穿。
她每月的零花钱都攒着。出事前,她刚给家里寄了砖茶和袜子。人死后,才收到她的信和寄来的东西(附最后的一封信)。
救火的时候,据说姐姐跑半路遇见另外一个战士,那人说鞋带开了,让姐姐等等她。我姐姐没等她,最后系鞋带的活了,我姐姐给烧成重伤。
抬回来后,姐姐的脸变了形,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来,谁也不知道她是谁,就给放在男生宿舍。晚上她苏醒了,轻轻呻吟起来。一男战士问她:你是谁?
她说是杨丽华。一听说这是男生宿舍,还挣扎着说:“让我回女生宿舍吧。”
战士们赶快把她抬到女生屋。以后,她陷入昏迷。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请你们转告我妹妹,一定转告我妹妹,让她别来这儿,千万别来这儿。
5月5日这天晚上杨丽华去世了。她在草原上生活了8个月不到,还差三天8个月。
出事后五六天,才通知家里。都是单位通知的。
母亲得知后,瘫了,不能下地。所以就父亲和我一起去的。二哥三哥去商都插队,家里没别人。我们从西苏旗走的,路上走了5天。
1972年4月3日给父母写的信
我记得很清楚,在烈士陵园里,张钦弟的父亲张爱文昏死过去了。
望着姐姐曾经睡过的木头床,我热泪盈眶。她的床用圆木头钉成的,木头和木头之间空隙很大,填着芦苇。上面铺着条毡。
家属们到了烧死人的现场,发现了球鞋底、皮带环等等……家属们坐在草地上哇哇地哭。都是那么年轻的孩子,居然活活给烧死了,谁不心痛?
处理后事时,还有个小插曲。
他们连的王班长探亲回家曾向杨丽华借了5元钱,杨丽华另外托她买个床单,给了她5尺5 布票和2块钱。
出事后,这个班长把借的5块钱及托她买床单的布票和2元钱都给了团部的宋干事。我返回前,对兵团战士们说,如果姐姐欠你们的钱,请你们告诉我,我替姐姐还。王班长对我说杨丽华没借过别人的钱,倒是她曾借过杨丽华5元钱,托宋干事还给家属。
我说宋干事没有给我。
王班长说她确实把钱给了宋干事。不信,可以找宋干事对质。她是专门负责陪同烈士家长的。
这时候,烈属们都上车了。我越想越气。大声说:烈士们把生命都献出来了,你们竟然连5块钱都不放过,还揩死人的油,太不像话了!咱们今天就要查一查,看看这5块钱到底跑哪去了?
宋干事听说此事脸都变白了。刚开始推说不知道,后来在王班长的提醒下,承认收到了钱,但找不到了。
烈士的遗物你们就这样对待吗?我不是非要这5块钱,我是觉得气得慌,就怒气冲冲去找团长告状。
团长很胖,带个眼镜,半躺着听我诉说。我见团长这么满不在乎,更加愤怒,大声说:您虽然是个团长,但这么躺着跟人说话,也太没礼貌,太影响您的形象了吧。
团长只好站起来,赶忙倒水,放上糖,送到我面前。
我质问团长,烈士献出了生命不说,你们的人还把烈士那几块钱揣进自己腰包,你们还有点良心没有?……
团长没有生气,倒喜欢上我了,说我很厉害,不像15岁的小孩。
可是宋干事一口咬定把5元钱弄丢了。她也是知青,为这事痛哭流涕。
以后这个团长还到过呼市我家,动员我去兵团,让我接姐姐的班,还许诺让我参军,到兵团当现役军人。我在学校也是班干部,但听了姐姐的话,死活没去。
扫墓时,18户集宁的烈属中就数我哭的嗓门大。一哭起来,撕心裂肺,震耳欲聋。因为我们家就我和姐姐两个女孩,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感情特别深。我知道姐姐爱吃月饼,扫墓时,买了很多月饼供奉在墓前。
她对我真好,做饭时连葱都不让我剥……
在集宁烈士的兄弟姐妹中,可能也就属我去得多,先后共去了4次。
姐姐呀,真想跟你一起过个年!
丽华姐啊,我想死你了。临走前你说:过3年后要回来看我,现在已经过去整整35年,怎么至今也不回家看看?姐姐,你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呀!
快要过年了,姐姐,我又想起了你。那时候都是你给全家做饭,连葱也不让我剥,怕熏了我的眼。热乎乎的喷香饺子,头锅二锅三锅你总让大家先吃,自己一个人煮到最后,再最后一个吃。全家热热闹闹,快快乐乐,多么美好难忘!
都过去快40年了,我还记得一次当我穿上了件新衣服,姐姐你的眼睛闪闪发光,笑得那么灿烂,比自己穿新衣都高兴。还有一次,你给我买了个煮玉米,并悄悄叮嘱:别让邻居家小孩瞅见,小心那浑球儿动手抢。你对我的关心真比妈妈都无微不至。每次看露天电影,你总让我坐在你的双脚上,怕我着凉。一个电影近两个钟头,姐姐呀,你的脚就不压得慌?
快40年了,这些小事仍历历在目。姐姐啊,你为啥对我那么好,害得我总忘不了你,总朝思暮盼着你!
姐姐,你知道我些年的思念吗?此时我的泪水已夺框而出,仿佛看到了寒风里你弱小身影,孤独走在茫茫大草原。我的傻姐姐啊,刚到兵团,他们就把你的户口弄丢了,你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回来,却非留在那里。你图个啥呢?你咋那么傻呢?没户口,卖苦力不说,连团也没入了,还被那地方要了命。
姐姐呵,你烧成了那个样子,秀美的脸肿成了大皮球,人们认不出你是谁,
把你临时放在男生宿舍。等你清醒时,还执意要求送回到自己的房间。都什么时候了,快断气了,还那么害羞,牢记兵团战士不许乱串屋的纪律。
等办完了后事,全家人心如死灰返回集宁,过了好些天情绪才趋于平静。谁知道又收到你寄来的砖茶和袜子。天哪,这是从地底下寄来的呀,这是从墓碑下的心窝窝里寄来的呀!全家人再也克制不住,无不潸然泪下,垂头啜泣。姐姐啊,你别折磨我们了,寄什么东西呀!你就挣那俩钱,自己花还不够用,为什么还给家里寄?为什么用刀子割我们的心。
一晃36年,姐姐呀,你在哪里?快回家团圆一下吧。你知道吗,妹妹这一辈子不求长命百岁,不求大富大贵,就希望能跟姐姐见上一面,相偎相依,把憋在肚里的泪水,痛痛快快流一流。姐姐啊,我多想握握你的手,跟你聊聊家常,叙叙旧,一起吃个年饭,再尝尝你给大家煮的饺子。
年年想,月月盼,情无尽,意难酬。妹妹我现在也50多岁,活一天少一天,丽华姐姐啊,真想跟你一起过个年!
张金
(1954——1972)
1954年2月24日生于集宁市,汉族,原籍山西省天镇,集宁马桥街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8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张金的母亲安大女:
全家共5个孩子。三个小子,两个闺女。张金排行老二。父亲在乌盟木材公司当工人,2001年去世,活了78岁,给人下夜。我今年79周岁。
张金身高1米7左右,乳名如子,性情很活泼。小时候曾自己做了个官帽子,两边有两个用铁丝做成的耳朵片子,戴在头上,一颤一颤,蹦蹦跳跳,可欢实了。
他的手可巧呢。自己用泥巴做汽车、做马、做小人,做得特别的像。他自学成了木匠,手艺很不错。能做木箱、板凳、桌子等等。他做的小木凳能折叠,到现在家里还用着。
张金自己做的能折叠的小椅子
他把自己的木匠工具全部挂在墙上。墙上钉着一条木板。整整齐齐挂着各种工具。那些工具大部分是他自己做的,自己做刨子、凿子、锯、木工角尺等等。他花3块钱买了3根锯条,自己做了3把锯。
他心眼儿好。一有空就帮助家里担水,扫地,一会儿也不闲着,特勤快。有一次,他在外面看见一个老汉拉着一车煤上坡,他主动上去帮人家推。老汉很感动,给了他一小口袋煤。他高高兴兴地拿回家,做了顿饭。
他脾气好,和人的关系很好,尽帮助别人做好事。晚上回家晚了,开门特别轻,慢慢地开,生怕惊醒我。
临去兵团前,他帮助家里打了3口地窖。每口有两米深,下面的土里有石头,可难打啦。他一个人吭吭地干了好几天。还给家里盖了一间放柴禾的小房房,自己一个人拉土,一个人脱坯,顶着大热天,光着膀子干。
为了留个纪念,他用粗铁丝做了七八个弹弓,临走前全送给了朋友。
大小子去煤矿上班,张金去兵团说是照顾。老汉每月挣44块5。
生活很困难。他走时穿的凉鞋,没有别的鞋。我借了10块钱,买了双条绒松紧布鞋。后来又借了5块钱,给他买了双袜子。
临走那天,我给他两毛钱,让他买点瓜子路上吃。谁知道,他用这两毛钱,给家里买了一块磨刀石。
这孩子特别听话。我对他说:到了那儿,别骑马,小心摔着。他去了兵团后就真的不骑马。可听话呢。
我送张金走时,没有哭。
他们走时,给安排的一对一对,就是要扎根在那儿,不回来了。
那年的八月十五,我给他寄了月饼,也不知道他吃上了没有。
出事后,组织家长去扫墓。带队的说:你们要吃饱,每天乘汽车要走600里地。我们是从苏尼特右旗、锡林浩特那条线走的,用了5天才到。在团部住了五六天返回,来回用了20来天。实在太远了。
回来后,我年年都烧纸。每逢清明节、7月15鬼节、10月1日送棉衣,都去商店买几块钱白纸。然后回家用纸糊成小人,穿着纸做的衣服、裤子、鞋。最后还找个空白信封,上面写:寄锡盟西乌旗43团4连张金收,装进兜兜里。我还给他做了帽子,那地方冷,不能不戴帽子。就这么着,我给二儿子烧了好些年纸。我都自己在当街上烧。差不多晚上10点钟以后吧,行人少了再烧。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直到有一次,二姑娘对我说:“妈,我做梦梦见二哥找了个女医生,人家转生了。你以后可不要烧纸了。人家转了世,过的可好呢,找的那个大夫漂亮的很。妈,你再烧纸不是咒人家吗?”
我这才不再给他烧纸。
但还是常常想起这个儿子,盼着能在梦里见见他。有时候晚上睡觉前,我总要到当院里吆喝他:二小子快过来呀,给我梦一梦你呀!可总也梦不见。有时候我可想他啦!看不见他的人,看看他的骨头,抱一抱他的骨头也行。
别人问我:你有几个孩子。我通常不说他。对一般人决不说。这是我心口上的伤。
大儿子有了媳妇,三儿子也娶了媳妇,两个姑娘也都成了家,唯有我的二儿子连媳妇也没有娶过,啥福都没享就没了,多可怜呀,比打仗牺牲的都可怜。打仗牺牲那多光荣,正经是烈士。我儿子这个烈士当的不快乐。民政局不重视。
出事后,有一段时候真不想活了。想上吊。可是我家的房没法子上吊,找不着挂绳子的地方。
张金可会过日子了。有一次花一块钱给家里买了4个羊头,大家吃得很香很美,他可知道呢。
我没有别的要求,有机会请给上面反映一下,帮我的小儿子找个工作。儿子今年36岁,是木材公司的下岗职工,现在一个超市里当主管。再就是给我解决一下房子的问题。
母亲的呼唤
保证在以后,
会上积极发言,
站队雷厉风行,
吃饭先他后己,
劳动埋头苦干,
对同志满腔热情,
对自己用马列纪律,
对工作负责任。
——摘自张金的笔记本
命令一下,他就冲向了滚滚浓烟,根本不知道害怕,什么也顾不上考虑。
这样的与天奋斗,雷厉风行,真令慈母担忧。
一群年轻人的孤魂飘然而去。焦土中隐含着凄伤。山悲草泣,母泪流干,鬼儿子啊,死的好苦!
春天来了,荒芜的草原又出现了绿色,69个青春面孔渐渐被世人遗忘,惟有老母还在思念。鬼儿子啊,让我梦一梦你,别躲起来不理娘,家里孩子你最听话,快点来吧,跟娘见上一面。
然而越想梦见儿子却越梦不见。
岁月如梭,母发渐白,天地阴阳把母子永远相隔。
多少年过去,老娘还喋喋不休说:“我这鬼儿子可懂事呢,临走前给他两毛钱,让他买点瓜子路上吃,他却给家里买了块磨刀石。一分钱也舍不得给自己花。鬼儿子啊,听话,让娘梦一梦你,别一长大,翅膀硬了就飞走。”
“哎呀,这个鬼儿子跑哪去了?为何总梦不见?让我梦一梦吧,看不见活着的,梦梦你也行。几十年了,娘年年要为你烧三次纸,怕你冷,还要给你做个帽子,直到姐姐做梦你转了世为止。”
任凭娘的嗓子喊哑了,任凭娘的眼泪哭干了,任凭娘的身体跪下了,却没有任何回音,毫无反响。
“你这个鬼儿子呀,咋就这么绝情!”
无论母亲怎样呼唤,来自两省五市的小兵团战士们一声不吭,默默无语。
他们安安静静地睡在荒原。
张钦弟
(1952——1972)
1952年6月5日生于山西省阳高县李家皂村,汉族,集宁建国四路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9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追认为共青团员。
张钦弟的妹妹张桂英:
我哥哥张钦弟的个子很高,快有1米八了,全家共4个孩子,哥哥是老大,小名顺儿,比我大4岁。父亲张爱文是工人,现年80周岁。母亲无业,2005年75岁时去世。
哥哥2岁时来到集宁。学习不好,怕惹事,从不带红卫兵袖章,也不参加红卫兵活动,回家就干活。父母都上班,他能做饭,能干各种家务活。父亲有时候要给他帮帮忙,他不让。他很听话,能帮我学习。
哥哥很关心家里,总惦记着给家里干点什么。家里的房子就是他帮助盖的。
他爱打篮球,喜欢下象棋、一晚上可以跟人下十几盘。一说话就脸红,从不打架。他是自愿报名去兵团,父母都同意。走的时候,全家都到火车站送他。大家都哭了,他也哭了。
去了兵团以后住棚子。一个月收到一封信,来信说那儿可好了。吃的住的都好。那时候能吃饱就算好。过了一段时间还来信要全家相片,要亲戚的相片。说都忘了家里人的长相了。他给我寄过背心。通知他出事时,单位先说不要紧张,等一讲他牺牲了后,父亲当即昏过去。 趁单位来照顾父亲的人上厕所的当儿,我父亲跑到了外面。那天有月亮,我弟弟发现父亲在井边上转悠,赶紧大喊着跑过去拉住了他,要不他差点跳井。
听说我们集宁的单美英烈士的遗骨迁给回来了,家属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回集宁。哪怕就剩一把骨头也拿回来。那地方太远了,扫墓不方便。
哥哥脾气好,从不淘气。父母骂过他,但没有打过。可能干啦,四五间房,就他一个人脱坯,一下学就脱坯,愣是让他把房给盖起来。
父母见了这房子就难受,这是哥哥走前给家里盖的。
张钦弟的妹妹张桂英:
我哥哥张钦弟的个子很高,快有1米八了,全家共4个孩子,哥哥是老大,小名顺儿,比我大4岁。父亲张爱文是工人,现年80周岁。母亲无业,2005年75岁时去世。
哥哥2岁时来到集宁。学习不好,怕惹事,从不带红卫兵袖章,也不参加红卫兵活动,回家就干活。父母都上班,他能做饭,能干各种家务活。父亲有时候要给他帮帮忙,他不让。他很听话,能帮我学习。
哥哥很关心家里,总惦记着给家里干点什么。家里的房子就是他帮助盖的。
他爱打篮球,喜欢下象棋、一晚上可以跟人下十几盘。一说话就脸红,从不打架。他是自愿报名去兵团,父母都同意。走的时候,全家都到火车站送他。大家都哭了,他也哭了。
去了兵团以后住棚子。一个月收到一封信,来信说那儿可好了。吃的住的都好。那时候能吃饱就算好。过了一段时间还来信要全家相片,要亲戚的相片。说都忘了家里人的长相了。他给我寄过背心。通知他出事时,单位先说不要紧张,等一讲他牺牲了后,父亲当即昏过去。 趁单位来照顾父亲的人上厕所的当儿,我父亲跑到了外面。那天有月亮,我弟弟发现父亲在井边上转悠,赶紧大喊着跑过去拉住了他,要不他差点跳井。
听说我们集宁的单美英烈士的遗骨迁给回来了,家属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回集宁。哪怕就剩一把骨头也拿回来。那地方太远了,扫墓不方便。
哥哥脾气好,从不淘气。父母骂过他,但没有打过。可能干啦,四五间房,就他一个人脱坯,一下学就脱坯,愣是让他把房给盖起来。
父母见了这房子就难受,这是哥哥走前给家里盖的。
注:
金训华—— 男,原上海市吴淞第二中学1968届高中毕业生,上海市中学红代会常委。1969年5月25日前往黑龙江省逊克县逊河公社双河大队插队,同年8月15日下午山洪爆发,为抢救两根电线杆,牺牲于激流中,是上山下乡大潮中涌现的第一个著名的知青烈士。
张勇,女,原天津市四十二中学1968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4月25日到呼伦贝尔盟新巴尔虎右旗额尔敦鸟拉苏木下乡落户,1970年6月3日为抢救公社羊群而献出生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人民日报》1971年3月17日发表了长篇报道《壮丽青春献人民——记天津下乡知识青年张勇的模范事迹》。
柏永华, 女,回族,北京四十九中1967届高中毕业、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五十七团三连战士,1971年4月15日,野火来临,为抢救麦种壮烈牺牲,年23岁,被追认为革命烈士。《人民日报》1971年11月22日刊发了长篇通讯《战斗的年华 壮丽的青春——记党的好女儿柏永华、单美英烈士的光辉事迹》。
单美英,女,原集宁铁二中1969届初中毕业,1970年6月9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六师五十七团三连,1971年4月15日春播时为抢救麦种,在火海中壮烈牺牲,年仅18岁,被追认为革命烈士。
黄秀玲, 女,汉族,共青团员,原东乌旗道图诺尔公社罕乌拉大队北京知识青年。1970年10月20日扑灭烈火负伤,1971年1月1日牺牲,年20岁。见《锡林郭勒盟志》烈士名录
王保林, 男,汉族,赤峰市巴林左旗人,1972年来到东乌旗额仁高毕公社插队落户,1972年4月27日为扑灭草原烈火牺牲,享年18岁。见《锡林郭勒盟志》烈士名录
典彩林, 女,汉族,北京人,1968年8月来东乌旗道木德戈毕公社插队落户,1972年5月13日为保护牛群牺牲,享年22岁。见《锡林郭勒盟志》烈士名录
崔二虎, 男,内蒙古呼和浩特郊区人,原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三十二团战士,1973年8月在锡林郭勒盟牺牲,享年20岁。见《锡林郭勒盟志》烈士名录
赵根柱
(1954——1972)
1954年11月2日生于集宁,汉族,原籍河北省怀安县黄家湾,集宁市南财政街小学毕业,集宁一中初中毕业,1971年8月22日参加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五师四十三团,任四连战士,1972年2月28日入团,1972年5月5日为扑灭草原大火牺牲,享年17岁,被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授予三等功。
赵根柱的大哥赵志均:
弟弟身高一米七,比较瘦,小名“二儿”(排行老二)。
父亲为医药公司的财务会计,1991年去世。母亲为集宁服装厂工人,2000年去世。全家总共有3个孩子,我是老大,赵根柱是老二,比我小三岁。
父母都上班,家里大人不回来,小孩们就得干活儿。赵根柱会做饭,那时候家里没有自来水,得自己挑水,要走老远。赵根柱就常常去挑水。他挺勤快,经常收拾家。在生活上从没有过份的要求。也不淘气,还不如我淘气。
上初中时
他性格比较温顺,不爱跟别人争吵。对人挺好,到哪里都和大家相处得挺融洽,不别别扭扭。他脑子挺聪明,爱捉摸。比较爱学习,喜欢画画,下象棋也下得不错。
他去兵团,家里父母都同意。走时16岁,常来信,情绪很健康,从没有发过牢骚,说的都是流行的那些话。去兵团后表现也不错,牺牲前就入了团。
出事后,父母与我一起去的。和兵团战士聊,他当时在三班,据说已经出来了,但看到火里还有人,又进去救,结果死了。
他思想进步,有本日记,留在了兵团五师陈列馆。
兵团战士,好样的!
宝日格斯台,一望无边,
春风呼啸猛,飞沙走石长空暗,
挥锹挖水渠,播种迎风站,
兵团战士们,全身披沙挂尘土满脸,
努力啊,奋勇争先,
比流汗,比吃苦,比脏污,都鄙视偷懒。
骄阳胜似火,热浪弥漫,
赤日烈炎炎,浑身无力气喘难,
和泥抡二齿,汗水浸透衫,
兵团战士们,中午不休继续流大汗,
坚持啊,何畏苦痛,
手指裂,脚心扎,全身乏,咬牙拼命干。
白毛风狂嗥,冰寒彻骨,
脸手足冻僵,毡包透风夜难眠,
火旺一阵暖,炉灭长久寒,
兵团战士们,采石割苇苦战白雪原,
论干劲,谁人能比?
全内蒙,各团连,玩命干,干出我尊严!
荒原茫苍苍,枯草遍山,
大火熊熊燃,鸟飞鼠窜马不前,
草干狂风急,火碰起烈焰,
兵团战士们,赤手空拳迅猛跑向山,
自愿呀,飞蛾投火,
闯高温,救战友,窒息倒,气断化为烟。
(连载五之三)
延伸阅读
选自老鬼著《烈火中的青春》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9年7月出版
原发“老知青家园”,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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