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师的手机│我的一生,都很顺利
▲ 冯老师的手机
口 述 _ 冯毓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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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去开飞机
在北航读书时的冯老师
我的生活最简单。从家里到了学校,一辈子就在学校里了。
我是成都一中的,本来想考清华,报它的勘探系,因为十几年了都在成都,想到外面去看世界。我当时也不知道勘探是什么内容,但想着就可以走遍祖国的山山水水了。
后来校长把我们几个人叫去,问我愿不愿意考军工或者北航,他们要人。军工不知道是什么,我想航空就是开飞机,我说那更好了,所以就去考了。
54年的时候我十七岁,要去北航报到,就背着行李卷从成都坐大卡车去宝鸡转火车。那辆车上的都是去北航读书的学生。我们坐在行李上,走了三天三夜,晚上就找个小学校,在地上把行李打开睡一晚上,第二天再走。
当时年纪小,不懂得辛苦,就觉得很好玩。我记得一路上经过的树上有很多核桃啊果子啊,我们就站起来去揪。我们和司机的关系搞得很好,经过一个河,我们就说要下去洗洗脚,他就停车,让我们下去玩。
有一次晚上司机喝醉了酒,又必须要赶路,那时候开在秦岭的山路上,下面就是悬崖,我们心里都有点害怕,就拼命地跟他说话,讨好他,要他慢慢开,和他开玩笑,说不要明年就是我们的周年呀。就这么到了宝鸡。
到了宝鸡就没人管了,没有领队,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坐火车,就在火车下面转来转去,听到有辆车往东开,就爬上去,又转车,就这么到了北京,我也记不清花了几天了。
2 | 航空发动机
和北航的同学在一起的冯老师
后来我才弄清楚,开飞机的是飞行员,我们是设计飞机的,让他们去开去,让这个飞机能平平安安的。
我被分到了发动机设计专业,有二年级的老学生就跟我说,你呀,这个系是非常好的一个系,飞机的心脏就是发动机。
我觉得也可以,我觉得能在中间尽一点力的话,我也满足了。
后来我一直在搞的东西是压气机,它是发动机的一部分。就是空气从进气口进来之后,先吹一个压气机,让它高速转动,空气经过压气机增压之后,压力就增加了,再到燃烧室里面喷油燃烧,燃烧之后,高温高压的那个燃气就从后面喷出来,就产生推力,飞机就可以往前飞了。
到了大三的时候,国家需要发展火箭,我又被调去了火箭发动机系,做液态模式的火箭发动机,后来摊子铺得太大,液态模式被取消了,只留下固态的研究。我又回了老本行做航空发动机。毕业以后,因为学校很需要人,就把我们留了下来。
3 |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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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代,美国卫星拍到的北航校园(图片来自网络)
我进了学校的发动机设计教研室。我们的讲课任务不多,就是带研究生和做毕业设计的学生,主要工作就是搞科研。
这个教研室的力量很强大,我的好多前辈,老师,都是学术界里很有造诣的人,我们的工作是围绕军用机的发动机,接国家的一些任务。飞机出了一些难解决的问题,就下达给我们去解决。
比如我做过一个十年的课题,就是压气机叶片颤振研究。颤振是一种非常严重的事故,就是突然之间振动得很厉害,叶片飞转,像剃头一样都甩出去,很快就会机毁人亡。
我们组织了一个团队,分三个部分,有搞理论的,有搞结构的,我就负责拉着一帮人负责实验这块,就是得把叶片颤振这个现象在实验室里重现出来,把参数测出来,才好进一步分析,该怎么预防,要采取什么措施。
但是我们做这些事情之前,首先要做一个实验室,完全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个事情很复杂,比如很多东西买不到,之前也没有参考,就要自己设计,自己去做。比如转子怎么设计,让它既要颤,又不会颤坏。
搭这个台子,就是每个人都负责一部分,我呢就是搞涡轮。
装配这些涡轮的时候,没有吊车那些东西,就是两个老师用扁担抬。北京东郊那边的内燃机厂帮我们做加工,我就天天去厂里盯着,因为加工的过程里有很多工序,没有人帮你运输,我就拿个小车子推着去转不同的车间。东西很重,要搬上搬下,有一次我腰疼得很,没有办法了,看见旁边有个人,我就说你帮我把这个搬一下行吗?他就帮我一起抬到车上。
那个时候差不多每个人都是这样,想尽办法去搭建这个台子。中间碰见了唐山大地震,我的金鱼缸里水都晃到泼出来了,东西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那个时候我们的工作也没有间断。
我们就带着一帮学生接力式地干,毕业生走完了,下一届的再来,研究生毕业了,下一届的研究生再来,花了十年时间,把这个台子建起来了。
我们的设备做得很好,后来这么多年,它们都没出过问题。最后它的马力有2000多马力,转速有22000多转,是很高的一个数据。后来麻省理工学院的教授来这里跟我们合作,做了一些实验,他说我们有这样的设备真的很可观,全国的高等学校里,就只有我们有这个台子。
在这个台子上面,我们做了好多实验。我们的学生做论文,没有实验,光是理论上不行的,我们的各种课题也在这个台子上做,改装一下就可以,基本上都是它。
4 | 再十年
80年代的北航校园(图片来自网络)
等有了这个实验的台子,我们就开始做实验,解决那个颤振的问题,颤了一百多次,最后一次叶片坏了。
所以做实验的时候很紧张,一人管一台设备,我就管控制那个阀门,让转子颤起来,测完以后就赶快放开,让它恢复,不要弄坏了。
那个实验做起来啊,噪声太大了。转子很小,就200多毫米,但转速每分钟有16000多转,所以噪声非常非常大,而且它一颤起来之后,有一股尖啸声,就像火车鸣笛。
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我必须要进到那个房间里去,我靠着那个墙站着,感到那个墙在振。那个噪声对人的刺激很大,出来之后心里很难受很难受。而且我们用的是航空发动机改装的动力,每次实验做完之后就很热,里面乌烟瘴气的。
74年到84年,用了十年把台子完全建好,中间又用了十年时间,解决这个颤振的课题,到90年,这个事情做成功了,就提交给研究所,上交国家。
5 | 旅行
90年代初,去苏联交流时的留影,在红场
解决颤振的课题最后得了很多奖。最好的一个奖就是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就是每年都开一次的那个颁奖大会,他们就让我去参加这个颁奖。
那是92年吧,那是我第一次去到人民大会堂,当时看到中央的很多首长还有嘉宾。那次是我第一次吃自助餐,里面的的东西特别多,水果,各种菜,吃不完。还照了相,招待我们看了电影,看的是《哪吒闹海》,我就感到很高兴。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参加一些国际会议和学术交流,放了我们实验的录像,还放了那个颤振发生时的录音。他们好像都特别感兴趣,说原来颤振时是出现这些现象啊,原来这个颤振就是发出这样的声音啊。因为飞机上出事故的时候,发动机就很响,一下子就完蛋了,听不见颤振本身的声音是怎么样的。
有一次我们去莫斯科做学术交流,那时候还是苏联,还没有分裂,我们从北京坐了一个礼拜的火车过去,一路上就看到荒地和森林,经过贝加尔湖,还有河流。
那时候感觉苏联很穷,像我们改革开放以前。他们的西红柿很贵很贵,我就想,在国内我们已经是一毛钱可以买一簸箕的东西了。
但他们的城际铁路,卖票的地方没有人管,都是自觉去买票上车,没有人不买票,甚至车来了他等一下,也要买了票再上。还有莫斯科的地铁特别漂亮,像个宫殿一样,有四层还是五层高,各个站都不一样,当时这些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那时候我们经常去开会,做学术交流,就是在会议上把自己的文章讲完了,听一听别人的,剩下的时间可以大家去玩一下。我们那时候的玩,全是跟着这些会议,没有自己去哪里旅游的。
我们去开会都是坐火车,经费都是公家出的,所以要节省。后来我几次回成都是坐飞机,去上海看儿子也是。那些老师们很厉害,比如那个马老师坐飞机,他听那个声音,就知道有什么问题,他就说这个飞机现在不正常,所以我不想跟他们坐,因为太紧张了。
6 | 顺途
1996年,工作中的冯老师
我这一生都很顺。只有在我考初中的时候考一个中学没有考上,因为我记得他们出了一个作文题,叫《宁愿做大事,不愿做大人》。就是你要去做好事情,而不要去做很了不起的人。我当时太小,实在不懂这个题目是什么意思。
我很顺利地进入北航,进入这个系,接受的课题都是非常重大的问题,而且都有好的结果,我在学校认识了我先生,和大家合作得也很愉快,会互相帮助,像我病了以后都特别关心,我感到还是挺满足的。
我没有什么社会经验,就一直在学校里。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改造运-7的螺旋桨,需要拿到风洞里面去测试。风洞就是一个12米长,3米高3米宽的长方形空间,里面有风吹出来,模拟飞机在天上飞的时候的空气流动,那一年出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在风洞里,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我觉得我们学校的环境特别单纯,人也很简单,有没完没了的课题,没完没了的学生,一个接着一个,从早到晚,我来的时候十七岁,一转眼就八十岁了。
有一次我儿子问我,你觉得你最幸福的时候是什么?我就说我感觉我做出了成果,解决了问题的时候,就是感觉又近了一步的时候,就特别高兴。
他就说你太可怜了。我觉得有什么可怜呢,我说人嘛,一辈子就是这样,工作,能稍微做点贡献,有什么不好。
我觉得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把你放到哪你都要发光发热,这些概念对于我们来说太深刻了。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没有不耐烦过,一辈子都是这个过程。
我反而感到,我能够来到这个团体,跟我们这个团队一起工作,为国家做一点贡献,我感到真的很幸运。
我能感到我们国家过去是什么样,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别的国家进展到我们这个阶段,要经过很多很多年,中间遇到了很多问题,他们解决的时间比我们要长得多。
我们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了这么多的问题,但是还有好多落后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一个发展过程的原因。我感到现在一些年轻人只看到局部,没有看到整个,你要看到它的进步,它慢慢的就在好,比如过去中国人的习惯不好,到处扔垃圾,你看现在不是很好吗?
领导人他也是人,他也会碰上问题,也会有一些东西考虑不周全,比方说提出来什么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些东西怎么平衡,都是值得商量的事情。但是一些在发展中的事情,不必要太放在心上。
7 | 手机
冯老师的手机
我应该是60岁退休的,然后学校给我延聘了一年多,那会我就感到身体吃不消了。
因为重点实验有好多问题要解决,我就在校园里晕倒过几次,我就感到我承担不了这么大的任务了,我就说你们不要返聘我了,我要好好的养身体。
后来我就真的退了,还是有点舍不得。那些东西我用得太熟了,一辈子在那里,点点滴滴的。所以感到特别失落,很难熬,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做。
所以就开始更关心一点外面的事情,有的时候看看书,看看报纸,慢慢地转移。我也学了上网,现在也学会玩手机。而且手机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欢乐。
比如说我可以发微信跟人聊天,我如果照了好的照片可以发在家人的群里面,另外就是有些好的电视节目,我在手机上都可以看。比方说现在在看那个《欢乐颂2》,我最喜欢的是安迪,因为她很能干,很有主见,我不是很喜欢小包总,我觉得他有点太油了,魏渭也不太行,因为我觉得安迪应该找一个更帅的。
还有那时候我看的一个叫《何以笙萧默》,你看过吗?我觉得那种痴情太难得了,这个何以琛等了赵默笙等了七年,我说这个人在感情上的投入这么专一,太少了。还有《外科风云》、《琅琊榜》啊,都是正午阳光公司拍的,用的好多都是同一批演员。这些是年轻人的东西,但是看了以后,我挺开心的,感到自己都年轻了。
这个手机是两年前我儿子买给我的,我以前的手机只用来打电话,这个上网很方便,所以我后来和他说,我说你真是干了一件好事,你给我生活添了很多的乐趣。
8 | 世界
北航教职员工宿舍的一角
我喜欢看一些书,现在又看手机,后来颈椎就不好了,每周要去医院针灸。所以我现在有时候就看电脑,电脑屏幕大,我可以把脑袋伸直一点,手机我就躺在沙发上,脖子平着看。
我也会看看国际上的一些大事情,比如韩国现在这个新总统上台,究竟韩国态度怎么样?这个萨德究竟还弄不弄?他是老百姓出身,靠反对萨德上台,我是希望他上台的,希望他说话不能不算话。
现在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去我们学校里的绿园走路,那是一个大花园,有个荷花池,里面有鸭子,有鸳鸯。就是有桥,有树,有水,有花,很漂亮。天气好的时候我就会去散步,我以前是去操场走圈,后来觉得太枯燥,就来这里了,看着心情好。
那么绕一圈是六百三十米,我一般会多走几圈,春天的时候我就去照几张照片。园子里经常碰见退休的老师,就说说话。说说以前啊,说说现在,就挺高兴。
上一年我先生去世了,我们以前经常会举办一些活动,聚会啊,参加这些活动也挺开的,但现在当时的人都八九十岁往上了,有的已经走了,有的需要轮椅了,怕出问题,就不再组织了。
我觉得现在生活上还可以,身体也慢慢在养好。我每天都会静坐,让自己安静下来,就想想我今天我有什么事情高兴,什么事情不高兴,我做错了什么,做对了什么,让自己宽容一点,开阔一点。就每天想一想,心里就没什么事情了。
有一个朋友,他一出门就碰见鸟拉了一泡屎在他头上。遇到别人都要骂几句,他没有,他笑笑,说你看这小鸟都喜欢我,连屎都要拉到我头上。他一笑,就没事了。
其实就是说,你总要往好的地方想,多看见好处。乐趣要自己找去,你不去找别人也不会给你送来。人老了,就一定要自己走出去,把眼光放得大一些。我每天起来干嘛呢,就是为了今天要高高兴兴地活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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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时
小学时
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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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毓诚 1937年生 80岁
退休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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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季 歌
演唱:黄耀明 词作者:林夕
红日微风吹幼苗
云内归鸟知春晓
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
床畔蝴蝶飞走了
船在桥底轻快摇
桥上风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一首歌谣
湖上荷花初开了
四季似歌有冷暖
来又复去争分秒
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桥下流水赶退潮
黄叶风里轻轻跳
快快抱月睡,星星闪耀
凝望谁家偷偷笑
何地神仙把扇摇
留下霜雪知多少
蚂蚁有洞穴,家有一个门
门外狂风呼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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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编 _ 余非 鳝鱼 | 摄影 _ 松鼠
出品 | 林曦
▽ 看看他们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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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为 Lstudio 原创,皆为过心爱惜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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