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昌:渔 寻 | 锐小说
XIAO CHANG
小昌 原名刘俊昌,大学教师,管理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美丽南方长篇小说签约作家,在《钟山》《十月》《花城》《上海文学》《江南》等刊发表大量小说,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小说集《小河夭夭》入选中国作协21 世纪文学之星2015 卷,曾获广西文学中篇小说奖;现居广西北海。
文/小昌
李微克第一次下水表演“与鲨共舞”时,李四妹就躲在人群里。她的目光穿过很多人,看着巨大玻璃缸里的儿子,难过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李微克有一张会说话的脸,似乎正在和所有人说,他不再是从前的李微克了。
他戴着面镜,叼着呼吸管,一串串气泡围在他周围。也许是玻璃的放大作用,那张脸让她感觉极其陌生。
李四妹掩面抽泣,仿佛正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洞里不停陷落。要不是她身边的男人,她可能会被挤挤挨挨的人踩在脚下。他把她从人窝里拖了出来。他们坐在海龟池旁边,谁也没说话。不过他一直抓着她的手。一只海龟好奇地翘首看她,她也盯着那只海龟,在这个人造海底世界里,海龟早已习以为常。也许是海龟的习以为常让李四妹才得以镇定下来,她说:“他长大了。”她说的是李微克。她冲着那个男人说的,又像是冲着海龟说的,或者海龟头顶上的虚空。她从李微克身上看见了那个法国记者的影子。李微克越来越像他,鼻子高耸,眼窝深陷,灰色的眼珠就像是躲在深井里向外张望,连冲人们摆手的样子也像。她害怕想到那一幕又一幕的往事,因此拼命摇头。那个老男人顺势抱住她,嘴里喊着没事没事,他在努力安慰她。他见惯了她犯病的样子,摇头就是犯病前最重要的征兆之一。她从那艘远洋加工船上下来就得上了失语症。这是一种突然不会说话的急症,在外人看来她更像是在装聋作哑。不过这次她并没真的犯病,只是在尽力驱散那些不停骚扰她的记忆,那是骑在鲨鱼背上的李微克让她想起来的。
李微克不知道她会来。她似乎也不可能会来。所有人都说她和人私奔了,上船出了海。这样的消息起初是没人信的,十年前李四妹从海上归来后就再也没坐过船,甚至连和大海有关的一切都不能在她面前提起。有时她正和人说着话会突然一言不发,目光呆滞、神情恍惚的样子又不像是被惹恼了,其他人这才恍然所悟,她的脑子也许出了问题,后来她疯了的故事就在鱼嘴镇传开了。鱼嘴镇弹丸之地,这样的消息不用一传十就很快尽人皆知。不说话也是个很吓人的毛病。她不只是不说话,而且会像坐禅的老师傅一样,一动不动,形如塑雕。她得了失语症,一年中总有几个月会待在望角疗养院里。这样的人怎么会跟人跑了呢,而且是坐船出了海。
越是不可能,鱼嘴镇上的人越相信这是真的。后来李微克也信了,她咒骂这个不要廉耻的女人。他能对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微笑,并对他们以好相待,唯独李四妹不行。他从没对着李四妹笑过。他一生的耻辱都是这个女人带给他的。别人都喊他洋杂种。
李四妹远远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大鱼缸。几条大鲨鱼游来游去,它们闲庭信步的样子像是被放大了的大头观赏鱼。李微克有时会抓住它们的背鳍,逗弄一阵子,像骑马一样,在玻璃缸里转圈,消失又出现。那些鲨鱼摇摇摆摆任人捉弄的模样煞是可爱。坐在李四妹旁边的男人厉声吼了一句:“这他妈的哪里是鲨鱼。”听说这些鲨鱼都被人撅了牙齿,只剩一副空空的皮囊。没有牙齿的鲨鱼不再是真正的鲨鱼了,就像眼前这个上了岸的老水手。李四妹这才发现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正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些鲨鱼,更是诅咒把鲨鱼折磨成观赏鱼的那些混蛋。她好好看了看这个人,目光炯炯,额头上有块梧桐树叶形状的青记,像是不知名的野兽一脚踩在上面留下的爪印。要命的是眉间还竖着一道深沟,好似被人划了一刀,更可能是自己下的手。他像是那个会对自己不遗余力下手的人。李四妹突然有点怕他,他似乎也觉察出了她的害怕,因此目光变得收敛,没那么咄咄逼人,这对他来说似乎异常艰难。别人说得没错,她是跟人跑了,坐船出了海。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只穿着一件睡衣就从望角疗养院逃了出来。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竟坐船出了海,而且是跟着眼前这个人。这一个多月的逃亡多像是一场梦,但就在第一眼看见与鲨共舞的李微克时,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她感觉自己又一次上了贼船。
李四妹颓丧地歪在了这个老水手身上。表演已近尾声,李微克开始谢幕了。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谢幕。他正冲着玻璃外的人群打招呼。两只大脚蹼在另一个世界里轻轻摇摆,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第一次表演志得意满。和她一起表演的女孩和他手拉手,向观众致意。李四妹知道那个女孩是谁。是李微克的死党阿光说的,说他们在谈恋爱。
阿光和李微克同岁,在他们那条街上一起长大。他就是个野仔,这么说他也是有根据的,没人知道他妈妈是谁,连李四妹也没见过,他就像是横空出世的,只有他爸爸老是不停地对别人解释说他妈妈一直在国外生活,可从没见回来过。对于鱼嘴镇的人来说,有几个外国亲戚再司空见惯不过了,他们这些人是从海上漂来的移民,回国的时候不少人都走散了,上过联合国的难民船,因此去哪个国家的都有。阿光这小子脖子上总挂着一只高倍望远镜,平常以搜集别人的秘密为乐,他总惹是生非,有一次还烧了人家的汽车,那汽车就是李四妹最好的朋友黄水秋的。那条街上的人都躲着阿光,认为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知道这小子会干出什么勾当。李微克能和他待在一起,混成死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怕他。不过李四妹并不讨厌这孩子,甚至有几分喜欢。有时她倒希望李微克不至于那样唯唯诺诺。
李四妹相信阿光说的话,李微克和那女孩子正在谈恋爱。玻璃缸里的她像一条美人鱼,她竟然美得让李四妹难以置信。她不由自主地嫉妒起来,这个像条鱼似的女孩竟可以和自己的儿子肩并肩手拉手。他们的谢幕似乎在应验她的落幕。她该乖乖地离开了,这里再也不需要她。
这时一只男人的手用力攥了攥她,似乎知道她正在想什么。他的力道大极了,这样的手不是用来攥女人的手,而是用来拉那些风暴中的渔网。她被硬生生地攥住了,她只能投降,向这个男人投降,她一辈子都在投降。她看了他一眼,看着那眉间的深沟。那道深沟可以淹没一切。
他们趁乱走出了海底世界公园。外面的天阴晴不定,他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到海上。对于那个叫建平船长的老水手而言,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再也没回到海上更天经地义的了。可李四妹却有些犹豫不决了。那个玻璃缸里的世界让她感觉世界还有其他可能,并不一定要回到海上,那她又是为什么听了老水手的话,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私奔了呢。她由此想到那个和她永远扭在一起的黄水秋。要不是她,李四妹也许不会深夜出逃。她没想到她真的杀了张东成。李四妹极其确定是黄水秋下的手。更要命的是,黄水秋在杀人之前找过她。在黄水秋不停抱怨张东成的时候,李四妹突然说了一句“杀了他”。
她只是随口说的,没想到没过几天张东成果然死了,死于飞来横祸。这样的飞来横祸只有黄水秋能够想得出来。如果她没说这句话,张东成也许死不了。据黄水秋说,这个张东成就是她命中的克星,她嫁给他也是一时兴起,他们在一次酒局喝多了酒,就彼此敞开心扉,说了很多肺腑之言,这样的知心话让他们迅速有了要在一起过下半辈子的冲动。那时黄水秋也已经寡居多年,先夫死于一场赌局,看谁在水里憋气憋得久,一脑袋下去再也没上来,他死得令人哭笑不得。也许是这个男人的死法让黄水秋感觉人生如梦,没什么好较真的了,她才酒后和张东成滚到一张床上,并在第二天早上决定嫁给他。她觉得嫁给他也未尝不可,其实她早就知晓张东成是个什么人,也就是说,她的失望不全是针对张东成的,更多的是她自己。
就在张东成遇难的那天晚上,李四妹揪掉头发都难辞其咎,她很想杀了她自己,以此来摆脱那种要命的愧疚。杀掉她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出逃,逃到海上去,逃到摇摇晃晃的甲板上,这对她来说比杀了她更让她难捱。她对自己的惩罚后来不可避免地成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私奔。海上夕阳的光照落在她的睡衣上以及她身后老水手赤裸的肩膀上,这样的夕阳西下和海上的波光粼粼都在预示着她正处在美好的时光中。她也感觉到了那种美好,不过是美好得让她自惭形秽。白天的美好并没让她心生安宁,却带来噩梦连连。
张东成会在梦里追问她,为什么指使黄水秋杀了他,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她会在船厢里一身大汗地醒来,而躺在她身边的男人却以为她又犯病了。她在他眼里就是个女疯子,好在他天性乐观,或者说他也恰好是另一个疯子,疯子就应该和疯子在一起。一个从远洋加工渔船退休的老水手不在家里颐养天年,却花掉平生大部分积蓄买一艘破旧的渔船,围绕着海城一圈圈毫无目的地旋转。这样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更不可救药的是,在她午夜醒来,被一个这样的老水手紧紧抱在怀里,竟让她体验到了难以言喻的令人羞耻的幸福感。
她走在这个自称是建平船长的老男人身后,却又一次想逃。她该待在家里为那两个表演“与鲨共舞”的年轻人做饭,即使会遭他们的白眼,白眼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总比得上这海上无所依托的漂泊生活吧。她开始怀疑午夜海上的一次次透不过气的拥抱,船舱里一声声粗重浓密的呼吸。前面的男人是个小个子,她似乎是第一次才意识到他这么矮。不过他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不会想到身后这个女人正在预谋另一次逃亡。
02
在海上漂泊了一个多月的李四妹又逃回到了鱼嘴镇。她一下子变得能言善辩。她是想让全鱼嘴镇的人都知道她病好了。她也许是在告诉那些人她从来都没病,她只是在装聋作哑。她从碧海蓝天大酒店走到“天之涯海之角”的那块石头旁,就这么走来走去。那块丈八巨石是他们鱼嘴镇的象征,也是他们这群从海上飘来的部落的纪念碑。他们是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海上迁徙而来的,这些人终日生活在海上,有人终其一生都没上过岸。是因为一声枪响,海上开始炮声隆隆,他们突然意识到该回家了。这些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并陆续上岸,被安置在鱼嘴镇繁衍生息,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也许已经忘了那段历史,他们究竟是怎么来的,脚下那片硬生生的红土地似乎天经地义。不过只要那块镌刻着“天之涯海之角”的巨石在,那些海上漂泊的年月就会被记起。
李四妹不再奇装异服示人,她穿上了本该属于这个年龄该穿上的衣服。她是个年过半百的女人,和她同岁的很多渔家女人早就怀抱孙子满街招摇了。不过她的所有努力并没换来她想要的。李微克从来没回过家。这是他在故意躲着她。这条街上没人说过这孩子的坏话,他从小到大都是对人笑呵呵的。
他要是犯了错,人都会说是那个愣头青阿光挑唆的。他是别人眼里的好孩子。就这样一个好孩子,唯独对她的妈妈李四妹麻木不仁。李四妹站在窗前,看车来车往,想着李微克是怎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她发现那些回忆是模糊一团,这个新发现让她对李微克深感愧疚。也就是说,她从来不曾是个真正的母亲。只是在李微克骑在鲨鱼背上时,她才真切地意识到那个男孩子来自于她,曾经只属于她,可现在他又再也不属于她了。
有人敲门,她惊慌失措,以为是李微克。可她又想,李微克是有钥匙的。敲门的人不可能是他,要不然就是建平船长,不是他还会是谁呢。她在开门之前,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这个难缠的船长。她喊他船长。她知道她喊他船长的样子让他着迷甚至倾倒。他为了她喊他一句船长,会不顾一切地找上门来。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要不来,那才不是他呢。这样一想,她好像不是在等李微克,而是在等那个其实并不了解的船长。她把早就想好的话又想了一遍,发现那些话并不合适,也许是刚才站在窗前的触景生情,让她觉得不该那么说。
敲门声一直在响,刻不容缓。她去开门了。来人既不是李微克,也不是建平船长,而是欧晓欢。她有点认不出他来了,可还是从他娘娘腔的姿态中确定这人就是他。在黄水秋眼里他是个逆子,不过他并没长就一副逆子的模样,反倒乖巧帅气。他是黄水秋和她前夫的儿子。李四妹想起那个死于憋气的男人,可怎么也记不起他的模样来了。
欧晓欢木在门前,喊了一声阿姨,声音温柔可人,李四妹很想一把抓住他的手。不过她没有,没有的原因是她又想起了她对黄水秋说的那句“杀了他”。就在欧晓欢倏忽进来的一刹那,李四妹感觉时光流逝得真快,欧晓欢的养父张东成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她就是在张东成出事的那天登上了建平船长的船打算与其共度余生的。
欧晓欢和她说话的样子,看来没把她当做一个疯子。她突然对这孩子充满了感激之情。欧晓欢话语间极其确定李四妹知晓黄水秋的下落。李四妹再三否认她不知道,欧晓欢这才最终作罢。他是找黄水秋的,又好像不是。他们母子间并不像李四妹和李微克那样剑拔弩张,不过黄水秋对她这个儿子是恨铁不成钢。有一次,他竟然对黄水秋说,也许是上帝搞错了,他本来是个女孩子的。
如果欧晓欢只是来找黄水秋的,得悉李四妹一无所知,就该一走了之。他继续傻傻坐着,一动不动,双眼呆滞,倒是像极了李四妹犯病时的样子。李四妹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她不该笑,可她还是笑出来了。李四妹笑起来很好看,左侧有个小酒窝。建平船长常常去舔那个酒窝,像是果真有酒似的。欧晓欢被她浅浅一笑弄哭了。他哭着说:“他们说她死了。”他说的是黄水秋,死的那个人是黄水秋。李四妹这才意识到事情已经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让她又一次确定自己的确有些不正常,常常不知道周遭正在发生什么。黄水秋也许真的已经不在,李四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她从他身上,看见了李微克的影子。她上前抱住了
欧晓欢的侧身。她说:“她不可能死。”在李四妹眼里,黄水秋是那个永不知疲倦的人,更是个不可能会死的人,至少不会死在她李四妹前面。她风风火火,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永远都硬着脖子,天底下似乎没有她对付不了的难事。这也是李四妹讨厌她的地方,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她黄水秋就无法运转。
李四妹因此想起黄水秋最后一次看望她时的模样来了,那个女人一脸憔悴并欲言又止,那次李四妹是有些幸灾乐祸,她想说她也有今天。也许那句“杀了他”就是在那样的情境中脱口而出的。
欧晓欢说:“张东成是不是她害死的。”
原来他更想问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不说话就是在默认。她只好说:“那只是一场意外。即便和她有关系,也和你无关,不是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想知道。”她这么说的时候,竟开始由衷佩服黄水秋的想象力,让张东成坐着滑翔机从天上一头栽下来,死相难看,被那么多人围观,这太像一幕笑剧了。黄水秋就是想让张东成变成一个笑话。她曾对李四妹说过,说他一直在嘲笑她,让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只有李四妹知道黄水秋这个女人的报复心有多重。欧晓欢说:“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干。我也讨厌张东成,想让他死,可我从没想过置他于死地。”李四妹却突然说,“她太骄傲了。”她作为黄水秋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总是活在其阴影之下。她们之间能一直保持这种像样的友谊,恰是她李四妹天性懦弱,或者善于处处示弱。可到最后黄水秋似乎恍然所悟,真正强大的人是住在望角疗养院的失语症患者李四妹。
欧晓欢说:“这么说果真是她杀了张东成。”李四妹说:“我不知道,也不可能,他死于一场意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是他杀。”越这样说,她就更加确定下手的人正是黄水秋。她甚至能联想到滑翔机坠落的一刹那黄水秋会作何表情。那样的表情就是活脱脱的魔鬼。欧晓欢说:“我说不清楚。就在我唱那首关于妈妈的歌的时候,我想起了她,我从未那么强烈地思念过她。我看着所有人,那些听我唱歌的所有人,我却想到了她,像是她就躲在人群中正看着我。我拼命找,环视四周,她却消失了。我猛然意识到她可能不在了,我成了孤儿,您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吗?
只有您李阿姨能够体会我的心情,理解我的感受,是不是。”李四妹说了句是,说完就想到了从前,一个人在遥远西贡流浪的日子,那座城市潮热的气息似乎正扑面而来。她曾在越南的芽庄度过燠热的童年以及少女时期,她就是在刚满十八岁的那年只身南下去了西贡,那时的西贡已经叫胡志明市了。
欧晓欢接着说:“后来我就唱不下去了,我发誓要去找她。其实她根本不是我朝夕相处的那个人。我不管她究竟有没有杀过人,我只是想知道她,知道她心里究竟有多苦。是张东成的死让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幸福。她消失了,是想找个地方自杀,我知道她得了重病,却一直瞒着我。我是在唱歌那天才突然想起她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故事说到一些小动物死前会悄悄躲起来默默地死。我现在才知道她是为了告诉我,她也会像那些小动物。一想到这里,我就知道她可能不在了。”
他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一脑袋扎进李四妹的怀里。李四妹抱着他,他很小,和李微克一样都只是个孩子。他肩膀瘦弱,肩胛骨突出来,像一把刀。李四妹抚摸他的肩胛骨,像是在抚摸一把刀。
欧晓欢突然成了代表他们渔民的歌手,参加过电视台的选秀节目,很快成了海城的名人。记得他曾说过,他讨厌和海洋有关的一切。这才是黄水秋说他是个逆子的真实缘由,他背叛了大海。可吊诡的是,他却突然成了渔民的形象代言,他作为渔民歌手出现在大众视线中。这一点怕是连黄水秋也想不到。这个令她痛惜的儿子,却让他们的鱼嘴镇广为众人所知。他用另一种方式更完美地继承了他们渔民的衣钵。
李四妹突然想告诉欧晓欢,只有她知道黄水秋躲在哪里,想死在哪里。她又觉得没有告诉他的必要。这孩子像李微克一样已经长大了。这些眼泪和苦楚是属于他自己的。他也很快会从这些眼泪中走出来,他会有他自己的人生。这样想下去,她抚摸的那块肩胛骨不像一把刀,更像是会长出翅膀的骨头。
欧晓欢的一番话,让她感觉她还是属于那片大海。她还是该到海上去。在她怀中正抽噎不止的欧晓欢不会想到一直温柔拍打他的女人正出神望着窗外,联想到夕阳下的那片大海,大海之上的那艘渔船,渔船之上的那个孤独男人的背影。
她的拍打已经像是在拍打那些海浪了。
03
李四妹又回到海上。不过和上一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更像是回家。建平船长似乎一直在等她,那艘船一直在码头停靠。李四妹知道,她不上船,船不会开的。在上船时,她还向陆地上深情回望了一眼,像是永别了。她想看到李微克的身影。
她多么希望有那么一个像欧晓欢一样的年轻人正冲她摆手。不过这样的想法并没持续多久,等她踏到甲板上,海风拂面,更重要的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直在微笑着的建平船长,这时候李四妹才定下心神,决定到死也跟着这个男人,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打算再分开。
李四妹说:“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建平船长说:“你要相信一个老水手的直觉。”
李四妹又想起建平船长第一次找她时的场景来了。那时她还在望角疗养院住着,疗养院里住的大多是一些船员水手,还有一些渔民,都是和海洋有关的人。大海除了会让人平静,更多时候会让人发疯。在海上漂泊久了的人看起来都有些异样,会被这些陆地而生的人视为异类。这家疗养院似乎还有国家政策支持,病人并不需要花太多钱,就可以安详地住在那里。李四妹就是其中之一,对她来说,那里才是真正的生活。她讨厌鱼嘴镇以及鱼嘴镇上贪得无厌的人,当然也包括黄水秋,或者说以黄水秋为代表的人。这么一说,她住在这家疗养院就是为了躲黄水秋这样的人,甚至只是躲黄水秋一个人。其实李四妹并不缺钱,船业公司每月会给她发薪水,她成了那个公司人尽皆知尸位素餐的人,可没人计较她,人对一个女疯子还是能轻易表现出宽宏大量来的。不过,这也要归功于黄水秋,要不是黄水秋,李四妹也许领不到这些薪水。不过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就在她一个人在西贡流浪的时候,也没有过那种缺钱的感受。这一点和黄水秋截然不同,即使她家缠万贯一跃成了鱼嘴镇上的女首富时,仍有强烈的那种感受,钱必须多多益善。这也是李四妹不喜欢后来一夜暴富的黄水秋的原因。他总是感觉那个女人变了,不是那个和她在海上那艘深海加工船的客舱里待过三年的好姐妹了。在海上时,她们吃睡都在一起,要不是那种相濡以沫的姐妹情,也许李四妹早就跳海了结自己。活着对她并没多少诱惑,就连李微克也没让她放在心上。有时是恨李微克的,要不是多出个儿子,也许能过上另外一种生活。反过来,她又恨自己这么想,李微克是无辜的。
李四妹的疗养院生活单一枯燥,只是每天下下棋看看书,追一追电视剧。不过她倒过得津津有味,就在寻常的某一天,一个老男人突如其来地闯了进来。这个叫建平船长的老人站在疗养院门口,和看门老头互相凝视。那个老头还以为某个不具名的疯子跑了出去又溜了回来。也许是年龄相仿的原因,看门老头莫名憎恨这个不速之客,说这个疗养院从来没有过一个叫李四妹的女人。他在睁眼说瞎话,有的人说起谎话来坚定的样子真是让人难过。一个老头有时会莫名愤恨另一个老头,尤其是眼前这个叫建平的老头倔强得令人不安。建平船长身上始终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他眼睛一睁,就让看门老头下意识地一躲。他的眼角皱纹细密如麻,一皱眉,呈现出猫科动物发怒时的样子。也许是看门老头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持续对他没有好处,他才开始反复念叨李四妹的名字,说好像住着这么一个人。
李四妹最终见到了建平船长。他们是老相识了,不过李四妹没想到他会来找她。就在他们面面相觑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认出对方来。这让他们略显尴尬,只好伸手来握。
这个握手的场景时常被李四妹在后来的日子里想起,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把这个曾经在身旁晃悠了足有三年之久的男人忘得一干二净。建平船长也没有认出李四妹,是因为李四妹胖了,常年吃那些抗抑郁的药物让她胖得像个大头娃娃。不过那双眼睛仍是摄人心魄,黄水秋说得好,说她长了一双婊子的眼睛。当年那艘漂泊在大西洋深处的深海鱼加工船上,不少船员被她这一双眼睛迷倒过,其中就有这个建平船长。他来找她,也许就是奔着李四妹当年顾盼神飞的神采才来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也最容易骗人,李四妹让船上不少人吃了闭门羹,反倒是那个总冷眼相看的黄水秋倒给不少男人以真正的安慰。当时船上只有她们两个女人,她们也是因为船上开出的薪水惊人,才壮着胆子上了那艘开往非洲西海岸的加工船。一上船她们就被船舱上密密麻麻的裸体画给吓到了。
舱壁上贴的到处都是,画上的女人们张开双腿迎接她们,这让她们感到恶心,吐了三天的苦水。当然吐苦水也许是晕船的后果,不过那些裸体画无疑加重了她们的晕船反应。她们感觉到羊入虎口,因此分外谨慎,除了三点一线,绝不在甲板上晃荡。她们的三点一线咫尺之遥,工作吃饭睡觉几乎就在同一个地方。她们是作为会计被招聘到船上来的,起初她们只是点头之交,就是因为羊入虎口的惺惺相惜,让她们的姐妹情瞬间提升到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美好状态中。后来李四妹常常想起那段美好的时光,男人们远远地看着她们,并不敢真正靠近,她们俩生活在一个单独船舱里,无人打扰。可她们知道舱壁外有一群秃鹫一样的眼睛。他们正在想象女人们躲起来正在干什么。李四妹不仅为突然萌生的来自黄水秋的友谊感动,又为那些男人对她的想象感到兴奋。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身处人群中心的感觉,这个简单到让人窒息的船舱却成了她人生中的舞台。有时她们会虚掩着门,甚至半开着,她们想让他们其中之一走进来,有人开始探头探脑。第一个走进来的人就是建平船长。建平船长根本不是船长,他当时在船上干着什么工作,她们还不知道,可一眼就发现这个男人饱经风霜。
也许是他眼角周围密密麻麻的鱼尾纹,还有那一蹙眉时,额头上纵横交错的褶皱,他给人留下了深思熟虑的印象,也就是说,他是让人放心的人。等他们三个人混熟了,建平船长说,这是被海风吹出来的。说这句话时,他满脸骄傲,并不像是在开玩笑。这种认真的骄傲让李四妹对他骤然心生厌烦,他已经像一个被剥开的贝壳似的,被扔到了另一个
箩筐里。没想到的是,十年后李四妹又把这个贝壳捡回来了。建平船长只去那个疗养院看过她一次,和他说了他自己的愿望,说他买了一艘渔船,打算后半辈子就在海上度过,问她愿意和他一起吗?他们之间十年没有联系了,还没说五分钟的话,建平船长就想让她跟着他过下半辈子。李四妹先是为这样的话感到震惊,后来想想自己的后半辈子也没多久了,更重要的是,前半辈子如此草草,后半辈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跟着他去海上也不失是一种可能。她笑了,建平船长也笑了。他们笑得既无奈又诡异。分别后的十年突然更像一场梦,而一起去海上生活倒像是梦醒了。
李四妹胖了,但胖得并不难看,反而让她显得贵气逼人。黄水秋和她站在一起,会让人有一种错觉,以为那个鱼嘴镇的女首富是李四妹,而不是黄水秋。建平船长也许有过准备,那就是无论李四妹变成什么糟糕的样子,他都会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带她出海,在海上过完余生。这对建平船长来说,是救苦救难,像她这样的女疯子,有人来收留,还不投桃报李。李四妹却想到那闭塞的船舱和让人想自杀的空旷,她仍旧拒绝了,笑过以后拼命摇了摇头,看来绝无可能。她一本正经地说,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大海了。
建平船长灰溜溜地走了。他在和那个看门老头说再见的时候,不会想到七天后李四妹就在深夜穿着睡衣上了他的渔船。那天晚上,她给他打电话,他的船仍在码头上停靠。他还没出海,他在等着她,似乎会一直等下去。若是让他说,他还可能会说,她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呢,他会说,要相信一个老水手的直觉。他的直觉没有错,李四妹趁着夜色果真跑来了。她在建平船长给她的七天期限内的最后一天上了那艘船。
一个月后,李四妹又一次跑来。不过这一次她已经做好了海上漂泊后半生的准备,不像上次那么草率。她上了船,喊了一声船长。她除了有一双勾人的眼睛,还有一副甜腻的嗓音。这一点也不同于黄水秋,黄水秋的嗓音低沉凝重。李四妹有一次开玩笑说黄水秋的身体里藏着一个男人。不过李四妹知道,黄水秋一旦娇媚起来更为撩人,有时眼神和嗓音多么不值一提,黄水秋知道要男人命的东西根本不是这个,她深谙其道。相反,李四妹虽说声音婉转眼神摄人,可她只是一只鸟,一只笨鸟。
她仔细端详靠在船舷上的建平船长,想了想他为什么想把后半生寄托在无路可走的大海之上呢。她实在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凭着他的退休金完全可以像那些鱼嘴镇的老渔民一样,在公园里溜溜鸟养养花,或者爬到更高的岭子上看看远处的大海,凭吊一番曾经在海上威风凛凛的年月。更让她难以理解的是,自己也不要命地跟着上了船。她又喊了一声,船长。这声船长就是某种暗示。建平船长扑过来了,李四妹在甲板上四处绕着圈跑。一个追一个跑,最后李四妹无路可走,被建平船长堵在了角落里。建平船长目露凶光,像一头游过来的鲨鱼。可李四妹并不真的害怕,她只是做出害怕的样子,她知道怎样讨他欢心。李四妹是想笑,这样的游戏玩多了,人就忍不住想笑。她假装瑟瑟发抖,可肩膀的耸动正在出卖她,她憋着一肚子的笑。建平船长似乎被她激怒了,冲上来就给了她一下。她一趔趄,脑袋撞在仓壁上,身体背对着建平船长。她回头怯生生地看他。他走过来,像扒渔网似地扒李四妹的裤子。她光着屁股对着他,建平船长却一屁股蹲了下去,头侧向一边,眼望辽阔的大海。还是不行。李四妹忙转身安慰他,轻声喊他船长。建平船长说了一句,风暴就要来了。他像个可怜的孩子,张望着海上的乌云。
04
这艘船并不大,而且老得够呛。从前面看,像是长满胡须。船体暗黑斑驳,那是年复一年的风浪留给这艘船的记忆。不过它并不衰败,反给人一种高贵的气质,在风浪中的摇摆也悠然自得。风势渐大,很多船只都返回到港口里了,下了锚,被粗重的锁链锁上,再大的风浪也不用担心了。只有这艘船却迎着风,向大海深处继续艰难地行进。渔船上只有两个人,李四妹和建平船长。
他们是去寻白海豚了。风暴之前的白海豚常会成群结队地从海里跳来跳去。建平船长又从忧郁中恢复过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李四妹却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在风暴来临前的这一刻,她一遍遍回想另一个风暴来临前的夜晚。风势渐大,浪头像是要劈面而来。不过让李四妹感到奇怪的是,建平船长并没有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他们一起在船上风雨同舟过三年,却让李四妹很少感受到这个人的存在。按道理说,建平船长理应在那艘船上,况且他也不是轻易被人忽视的人。在李四妹的想象中,他是不在场的。
他更像个幽灵,李四妹拼命想那个不存在的建平船长究竟干过些什么。
她用手轻轻拍打着建平船长的脊背,像是在安慰一个失败了的英雄,却想起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在拍打建平船长,而是拍打另外一个男人。
她想起了那个风暴来临前的夜晚。那天夜里,一个叫丁公鱼的男人跳了海,丁公鱼是他的外号,平时热情开朗,是那个最不被人怀疑会跳海轻生的人。她想起了这个男人用中指拨头发时的样子。他喜欢在她们面前耍帅。那时李四妹不仅要兼职会计出纳,还在做餐厅服务员。不少人讨好她,喊她煎鱼西施(她的鱼煎得异常美味,当然那些男人说要吃煎鱼的时候,也有性暗示的成分)。也许煎鱼西施这个外号就是丁公鱼给起的。他是船上为数不多富有想象力的一个家伙,不过李四妹并不喜欢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他给人一种轻浮草率的错觉,错觉是她过了许多年后才感受到的。那个男人其实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的跳海就是为了证明那个错误,这也让她因此得上了失语症。她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后悔没和他春宵一度。她后悔得想死,这也让她十年不曾吃鱼。
要不是建平船长,她可能一辈子都不再吃鱼了。等她再次吃鱼的时候,鱼竟好吃得让她发疯。那艘深海鱼加工船比他们现在这艘老渔船要大个十几倍,甚至更大,甲板上可以跑个百米冲刺。这样的船像是出水的巨鲸,甲板高高在上,从船舷上一跃而下,就像是十米跳台。丁公鱼竟然跳下去了。当时海面上已经开始落雨,风卷云涌,像他这样不会水的人(加工船上不少人都不会游泳,这可能也是他外号的缘起)落入水中,结果可想而知,连一句救命都没喊出来,便淹没在风浪之中。
听其他人说,他们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只是异常短促,让人不觉得那像是在喊救命。可这一切都是在李四妹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她只是一回神,丁公鱼便消失不见了,她还以为这又是他的一次让人倒胃口的表演。当她探头向下时,才发现丁公鱼跳了下去。这时她应该大叫才对,她却出奇冷静,像是掉在海里的丁公鱼已经死了,而不是正在垂死挣扎。她没大叫大喊,而是静悄悄地溜了回去,一脑袋钻进船舱里,若无其事地和黄水秋说话,表示丁公鱼的跳海和自己无关。她对黄水秋说她上厕所去了,黄水秋表示不相信,言语之间怀疑她和某个男船员鬼混。李四妹蜷缩在被子里想象海水中的丁公鱼,一群鱼正在疯抢他,你一口我一口。她还是没忍住,跑到厕所狂吐不止,这才如梦方醒。她感觉自己刚杀了一个人,而且是爱她的人。这种想象持续了十年之久。十年后,李四妹注视着波涛滚滚的海水,像是又一次看到了丁公鱼的挣扎,这让她也有了第一次跳下去的冲动。她不是没想过死,可她从没想过跳海这种死法。她认为这种死法极其残忍。她能感觉到那些鱼群会围过来,将她吃个一干二净。
丁公鱼若无其事地靠在船舷上,没有想要跳下去的丝毫征兆。后来她一遍遍回想,终于发现她可能是丁公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就是说,要不是李四妹的决绝和嘲讽,他不会跳下去的。或者说,他已经对船上的生活忍无可忍了,想从李四妹身上得到一些安慰,哪怕是一个拥抱。她却把他当成一个笑话。李四妹想在丁公鱼身上表现出骄傲,当然不止在他一个人面前。她想让自己变成加工船的中心,所有人都仰慕她,又得不到她。
在这一点上,她的内心有和黄水秋一较高下的隐秘。事实上她又为那些男人踟蹰不前感到憎恨,这些人似乎认定了她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宁可挨在她们船舱隔壁用手解决,也不上来表白。丁公鱼算是最浪漫的一个,他靠在船舷上像个诗人。这也是李四妹后来才想到的,丁公鱼也许在她十年的想象中早就面目全非。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四妹在当时并没那么想。她想的就是不让丁公鱼那么轻易得逞,她感觉这个男人就是为了占她便宜。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不可攀,或者这样说,和丁公鱼春宵一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都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像她这样的单亲妈妈并不自视甚高。她骨子里是自卑的,这种自卑反让她有了一种令她自己也厌恶的骄矜。她一点也不像黄水秋,黄水秋的自轻自贱恰恰是有的放矢,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丁公鱼跳海之前,黄水秋已经和船上好几个男人发生过关系,这已经人尽皆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船上就是一座孤岛。
李四妹有几次亲眼目睹,见识过黄水秋那粗重的呼吸以及像波涛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的呻吟,她记得当时的自己紧张得要命,像是躺在那里或者撅着屁股的女人正是她,而不是黄水秋。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在随着她呻吟的律动颤抖。李四妹从此想做个和黄水秋不一样的人。这和她们在岸上的形象大为迥异。黄水秋给人留下的印象是贤妻良母,老公因和别人打赌憋死在海水里,她为他的死感到愤怒,一怒之下就离开了鱼嘴镇,跑得远远的,跑到了这一望无尽的大海之上。这是一次自我流放。镇上的人都想为她这样的一鼓作气立一个贞节牌坊。而李四妹呢,在宾馆做服务员的时候就落下了婊子的名声,期间还和一个法国记者搞上了,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李微克。李四妹也上了这艘深海加工船,随船出了南海,在印度洋里漂荡,后来又绕过好望角,去了非洲西海岸。鱼嘴镇上的人无不想象,她是怎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这也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可能有的人还会说多亏有个黄水秋,意思是黄水秋会让李四妹有所收敛,别丢尽了他们鱼嘴镇渔家女人的脸。事实却出人意料,那个守身如玉的人竟是李四妹。
后来李四妹就在对丁公鱼的愧疚和懊悔中得了失语症。她不相信自己竟然见死不救,认为那个从船舷上跑开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的附体。
李四妹又在船上待了一年。这一年中她看着黄水秋新人换旧人,自己只是冷眼相看。
她也有过一次和男人的近距离接触。这个人就是建平船长。建平根本不是船长,大家喊他船长是对他的一次嘲讽。船长就这么一声声喊起来了。他似乎乐意听到别人叫他船长。
成为船长是他的毕生理想,可他却永远成不了船长,他已经作为轮机二副退了休。如果做了船长,他会是个好船长,李四妹这么安慰他。他现在买了一艘船,成了李四妹一个人的船长。李四妹常常想,她要是不上他的船,他又会怎样。他会不会一个人仍坚持去海上生活。她知道他已经离不开大海了,死也要死在海上,岸上的生活让他魂不守舍,他说那天他走在大街上突然不知道要去哪里,连路都不会走了,他就站在马路中央,旁边的汽车不停地对他鸣笛,那一刻他觉得他必须回到海上。李四妹想象出这个老水手站在马路中央的窘迫,从这个角度来看,是她李四妹救了他,她上了他的船。李四妹知道,他并没那么笃定李四妹会上船,只是多年的航海生涯让他变得更有耐心。李四妹是那条需要耐心才能对付的大鱼。
那艘船正驶向怒海波涛中。他们似乎没表现出一丝惧怕来。李四妹由丁公鱼的跳海又想到了建平船长。那一次,建平船长把她逼到了一个底舱里,李四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一声不吭地等着船长逼上来。她并不准备反抗,甚至有投怀送抱的冲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假船长,让她突然想脱光自己的衣服。底舱内的发动机正在轰鸣,这样的轰鸣正好掩盖他们所有的声响。就在李四妹钻进建平船长的怀里时,建平船长却颓丧地歪在舱壁上了。他的一声哀嚎刺破了发动机的轰鸣。李四妹这才知道他患有阳痿症。不过建平船长解释过,说他听着她们说话的声音就可以,他发誓说这是真的。发誓更让他们尴尬,后来李四妹都不敢直视建平船长的眼睛,怕她的眼神让他更难过。他的发誓也暴露了建平船长经常贴着舱壁听黄水秋和李四妹的窃窃私语。李四妹想到船员们接二连三地偷听她们说话,并没感觉厌恶,反而让她有一种胜利感。她似乎赢了什么,不过又不清楚究竟赢过什么。她感觉那些船上的男同事们都很可爱,不像黄水秋所说的人人自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别人的陷阱里。也许黄水秋是对的,要不然她怎么会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打造了一个商业帝国呢,那个巨大的高入云霄的碧海蓝天大酒店就是她一个人的杰作。那个大酒店真是大得可怕,让李四妹感到沮丧。
对于黄水秋早就能洞悉人心的尔虞我诈,李四妹自愧不如。和黄水秋要好的那些男同事都是船上响当当的人物,像建平船长和丁公鱼这样的人她才懒得搭理呢。对于丁公鱼的死,黄水秋并没表现出诧异来,就像丁公鱼的死是应该的,或者说他的死并没什么意义。
这是李四妹受不了的,她眼里只有自己和钱。不过当提起建平船长的阳痿症时,她倒笑得前仰后合,说她早就看出来了。
05
他们经历了一场海上风暴。风暴谈不上,只是一场疾风骤雨,但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场风暴。他们把这场疾风骤雨想象成风暴,这也说明他们早就经不起真正的风暴。假设真正的风暴到来,也许他们会靠岸躲起来。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并没在风暴中看到一跃而出的白海豚。这场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海渐渐平息下来。
风平浪静后,他们第一个谈起的人竟是黄水秋。黄水秋是他们永远也绕不过去的死结。建平船长说到黄水秋更像是大海的女儿、渔民的子孙,而她李四妹一点也不像。李四妹突然发现其实自己的一生都在和黄水秋较劲。她以另辟蹊径方式和黄水秋对着干,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输了,可当黄水秋最后一次找她时,她发现没输没赢。而且她会想,人不该这么较劲。她们从来不是对手,她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既然建平船长这么说,十年前那艘船上的所有人也会这么说,她们是在那艘船上才有了对手的感觉。
建平船长还说到黄水秋的过去,说她是个苦命人。李四妹反驳说,难道她不是苦命人吗?建平船长说她苦命是总想要得太多。他因此对着苍茫的大海笑起来,笑声有一种凄厉的感觉,这也让李四妹感觉蛮忧伤的,他们初在一起时就这样,因此李四妹想到他们俩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很可能会死于风暴中的船翻人亡。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倒宁愿这么死去。她一点也不像黄水秋,那个人太怕死了。在黄水秋说起自己患上家族遗传病时,声音颤抖。他们家人陆续患上那种要命的病,黄水秋未能幸免。她告诉李四妹她快死了,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她不想死在医院里,让那么多人看着她死。李四妹起初看不起她那副惜命的可怜模样。后来她才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黄水秋是想死得体面一点,不像她的那些家人,死得像一条鱼。那是种奇怪的肝病,肚子会渐渐大起来,直到撑破为止。黄水秋因此才躲起来,她把脸面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李四妹的思绪又被建平船长的一个新问题给打断了,她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建平船长问:“黄水秋是不是在船上挣了很多钱。”李四妹被这个问题问愣了,过了许久才说:“她挣得和我一样多呀。”建平船长的笑似乎在说李四妹可真够天真的。他的意思是说黄水秋在船上挣够了钱才上岸开始做生意的。她挣了第一桶金,在那艘船上,在李四妹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说黄水秋和李四妹做着同样的工作却挣到了更多的钱,比更多还要多得多,要不然她怎么一上岸就入股了那家最大的渔业公司呢。李四妹还记得她入股前的踟蹰。她知道黄水秋的踟蹰是假的,是表演给别人看的,其实她早就拿定了主意。这个人从来都是独断专行的。李四妹这么想着一下子就放松下来,这让她说过的那句“杀了他”丧失了具体的意义。事实上,黄水秋早就下定了决心,她只是表演她的犹豫不决给李四妹看,并想让李四妹一起分担她的负罪感。
建平船长说:“你小看她了。”他这句话也让李四妹感到困惑。她并未流露出她是个胜利者的角色。她都变成一个精神病人了,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建平船长说:“这就是你骄傲的地方,你总是在拒绝。”从前他不这么说话,一场风暴正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说起话来有点像丁公鱼了。在李四妹看来,他是个倔强的不安的老头,他的倔强来自多年的海上航行生涯,不安来自于他的阳痿症,让他觉得世界矛盾重重,一个这么硬朗的外表之下竟有一个孱弱的部分。李四妹说:“我没和任何人比过,我也从没小看过她。”她在撒谎,可她还是会这么说。建平船长说:“她是个妓女,一个婊子,一个卖肉的。”他说得恶狠狠的,像是黄水秋曾因此深深伤害过他。他接着说:“不是卖淫怎么会挣到这么多钱呢。”李四妹说她胡说八道,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是她的内心想让他说下去。
她感到震惊,除了震惊于黄水秋原来如此之外,她还对建平船长说这番话时恶狠狠的语气惊诧。他完全可以轻描淡写地说。
李四妹突然想到她们一上岸,黄水秋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她就像个谜,越想越是。她不像他们这些人,吃喝玩乐,不把船上挣的钱当钱,有了今天不再想明天。建平船长说:“不过她是个苦命人。”他这么说,也许可以证明他爱过这个女人。他们因此沉默下来。李四妹已经忘记了建平船长和黄水秋交往的细节。他们在她的回忆里不曾有过交集。李四妹顾左右而言他,她不想再说出更多可怕的事情。她总是在关键时刻选择逃避。
她莫名其妙说起更远的过去,说她在越南西贡的那些日子。她从遥远的北方一路南下,只身来到了那个炎热的城市。那一段路程现在想来仍惊心动魄,她说给建平船长听。那是在八十年代初,那时她还在越南生活,算得上是个越南人,他们鱼嘴镇上的人很多都曾有过越南国籍。鱼嘴镇所在的海城,身处中国西南端,是个半岛,被大海环环包围,和越南隔海相望。建平船长也知道鱼嘴镇的来历,知道李四妹黄水秋他们这些人究竟从哪里来。不过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似乎早就见惯不惯了。他只是啧啧感叹于李四妹也有过如此躁动的青春。她说起那次离家出走时竟满脸向往,说她至今不后悔,说那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勇敢的事情。她离开自家那艘渔船,只身南下,去了遥远的西贡。她不喜欢西贡后来的名字胡志明市。那个城市让她感觉到新生,建平船长让她说说究竟什么是新生。她说:“就是那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建平船长说:“就像春天一样。”李四妹附和一句:“就像春天一样。”后来她的一个亲戚找到她,说她们全家都漂洋过海去了中国。她才知道世界已经翻天覆地。李四妹说:
“我知道我们迟早是要回中国的。”建平船长明白她在说什么,就点了点头。她没说她在那个城市经历过什么,只说那里的美好。
也许是西贡的法国味让她着迷,这也是她后来迷上那个法国记者的原因。建平船长并没细问那些细节。对他来说,细节早就不重要了,或者说从来都不重要。那艘船上的灯一直照耀着一小块海面,也许是天快亮了,灯光暗淡下来。他们钻进舱里,准备睡觉。两个人抱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先睡了过去,另一个人没过多久也睡着了。一觉醒来,日头偏西。李四妹第一句话就是要去找黄水秋。黄水秋披头散发出现在她的梦里。她说,我在等你。她让李四妹一定要来,死也要来,她需要她。李四妹无法容忍她需要她。只要她需要,她会不顾一切。
海上的夕阳真美,这么动人的夕阳,却让李四妹感到摄人心魄的惊惧。
李四妹知道她在哪里。建平船长想也没想就答应了,问她在哪里。李四妹说:“还记得那个勺子岛吗?”李四妹极其确定黄水秋一行人就躲在不远处的勺子岛上。这个岛渺小极了,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岛上住着几户渔民,过着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日子。黄水秋和她提起过这个岛,说她想死在那里。李四妹梦见了那个岛,黄水秋站在成群结队的鸟中间,披头散发。那些鸟密密麻麻,发出一声声怪叫。那怪叫后来在她的梦里变成一首歌。她极其熟悉那首歌的旋律,可又想不起名字。从梦中醒来,她感觉这是不祥之兆,那首歌也许是黄水秋的葬礼。也就是说,就在他们谈天说地的昨夜,黄水秋也许离开这个世界了。她想为她收尸。他们的船迎着夕阳向那个小岛开拔。
06
这时候,建平船长更像个船长了。当一艘船有了具体的目的地,似乎也变得斗志昂扬。建平船长歪歪戴着一顶帽子,很像一个老海盗。李四妹在厨房里做鱼汤。不知何时,建平船长溜到她身后,紧紧贴着她。她亲昵地喊一声船长。建平船长像是被激励了一下,双手环抱住她的上身。他比她矮一点,这样一来建平船长就像个考拉。
他们在一起喝鱼汤的时候,又开始回忆他们曾经一起共事过的那艘渔船。这一天一夜,他们一直沉浸在过去中。他们说到安哥拉海岸,说到丁公鱼在自杀之前曾和一个非洲小妞睡过觉。说到丁公鱼的时候,李四妹心里一颤。不过她颇为轻松地掩饰过去了。
没人知道她和丁公鱼的死有关系,就连黄水秋也不知道。但听建平船长说他上岸去过安哥拉的红灯区,还是让她大吃一惊。不过她面不改色,继续若无其事地听下去。建平船长接着说到他因为情伤才跳的海。正当李四妹感觉事情已经彻底败露的时候,他说丁公鱼喜欢黄水秋,黄水秋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丁公鱼感到绝望才跳的海。李四妹说丁公鱼的跳海和黄水秋没有一点关系,丁公鱼是抑郁症。建平船长反驳说,船上的人哪个没有抑郁症,接着说到了黄水秋拒绝丁公鱼的场景。那幅场景和她拒绝丁公鱼时颇为相似,只是女主角由李四妹换成了黄水秋。这也让李四妹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错,那个拒绝丁公鱼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黄水秋。自从得了奇怪的失语症后,她对自己的记忆也没有了信心。李四妹质问建平船长,说那个女人有没有可能是她,而不是黄水秋。建平船长又笑了,说丁公鱼不可能喜欢她。李四妹问为什么。建平船长微笑不语。她发现他们那些男船员的世界是另一个天地,除此之外还感觉到自己在建平船长的眼里就是个女疯子,从一开始就是。他一直觉得她是个女疯子,或者说就因为她是个女疯子他才找上她。和一个女疯子在一起,就像是给自己设了一道屏障,他会感到安全。想到这里,李四妹开始浑身发抖。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继续想就会想到她的死。没人会顾得上一个女疯子的死活,或者说一个女疯子的死自有死的道理,不太惹人生疑。她看着正目视前方小岛的建平船长的后脑,心想他是个阴险的人。一个阴险的人才会在那艘生活过三年的船上没给人留下太多的印象。看来那些人喊他船长不是嘲讽。他也许天生就是个船长,只是因缘际会永远成不了船长。她又觉得这人有几分可怜,他越摆出船长的样子就显得越可怜。他反而没那么可怕了,李四妹还是能反客为主。他是有些阴险,也许并不坏,李四妹这么安慰自己。
勺子岛就像是一个勺子,他们要在勺子把上靠岸。建平船长向大海里抛下去一个皮划艇,李四妹感觉像是抛下一个活生生的人。两个人一前一后划着皮划艇向浅水区划去。小岛并不像李四妹梦里的那样鸟语花香,反而有一种荒凉和破败的颓相。李四妹渐渐担心起来,担心自己猜错了,黄水秋并没来过这里。这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荒岛,毒蛇密布,说不定有去无回。李四妹怯生生地说:“我们回去吧。”建平船长感到疑惑,不再划了。他皱了皱眉头,意思是李四妹在耍他。他瞪视她的样子像是要把她扔到海里。她感觉他迟早会把她扔到海里。他引诱她上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把她喂鱼。
上岸后,李四妹突然感觉成了另外一个人,臀部肥大,像个椰子。她跟在建平船长的后面,左顾右看。建平船长回头看她。四目相对,李四妹因此滋生了一种和他共患难的情绪。她抓着他的衣角。两个人直奔炊烟升起的地方。
他们没有找到黄水秋,却意外地找到了阿光。阿光竟然是那个送黄水秋来这个小岛上的人,这令李四妹大为不解。黄水秋的确来过,可她又走了,一个人走了,不知所踪。阿光说她死了,死未见尸。
这的确又是黄水秋的行事作风。李四妹突然感觉阿光不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阿光。阿光让她想起另外一个人,十年前那艘深海鱼加工船上真正的船长,一个看起来恶狠狠但内心柔情似水的男人。阿光说起话来咬牙切齿,像是正对别人发号施令。他还长起一层细密的胡须,喉结也变得异常粗大,说话间上下滚动,这让他不太像十六岁,又让他显得邋里邋遢。李四妹很想过去摸摸他,拍拍他的后脑勺。他除了让她想起已故的船长之外,也想起了她的儿子李微克。李微克和阿光在鱼嘴镇的风情街上是密不可分的,若只见到其中一个,人就会问另外一个去哪里了。她看着阿光形单影只,并且流落到这个荒岛上,她的眼神开始充满慈爱。阿光并不领情,在他眼里,李四妹只是个女疯子,不是李微克的妈妈。当然也是个曾经和“大洋马”睡过觉的女人,这更加让她鄙夷。大洋马是他们那些渔民对西洋人的称呼。不过阿光只是在不经意间表现出一丝冷漠,不似先前有那么激烈的敌意。他越是这样,李四妹就越为之动容。她不知道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但她确定他经历了很多,经历了一个少年本不该经历的。她还是摸了摸他的头。他的头发凌乱,李四妹很想帮他梳一梳。阿光没有躲闪,任由她捋顺一头乱发。看他目光闪烁,也许正在想李微克,那个海那边的朋友。阿光动情地问了一句:“他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他问的是李微克,他想知道李微克正在干什么,是不是已如他所愿,成了一名表演“与鲨共舞”的演员。阿光问了一句关于李微克的话,李四妹更加激动了,竟张开双臂抱住了阿光,说:“他很好。”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个不停,像是那个被惦念的李微克已遭不测,这句“他很好”只是个轻易被识破的安慰。阿光也被伤感的情绪感染了,双眼有点泛红。
在这样的荒岛之上,他究竟有多想念李微克,看看那张黑黢黢的脸就知道了。这样的拥抱持续了很久,站在一旁的建平船长提醒他们,更是在提醒李四妹。他像看杀人犯一样看着阿光。他知道阿光是个在逃犯。他杀人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曾背着一把大砍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鱼嘴镇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人值得传说了。那些人在说起阿光的这段经历时不像是在说一个恶徒,反而像是传颂一个英雄。不少人在说后生可畏,鱼嘴镇这些渔民的后代都该学学他的血气方刚。阿光没有想到,他一下子成了年轻的英雄。一个多月前,他灰溜溜地登上黄水秋家的渔船,坐在渔船之上眼望茫茫大海,前方未卜,绝望透顶。就连这样的机会还是他讨厌的父亲从黄水秋那里乞求来的。他甚至想他的父亲是不是给黄水秋磕过头,不管有没有磕过头,那个躬腰驼背的男人跪在黄水秋脚下的形象已经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了。
建平船长似乎是嫉妒这个少年英雄,有的人轻而易举就能获得别人的盛誉和关注。其实他喜欢这愣头愣脑的家伙。他甚至觉察出他愣头愣脑背后的狡猾。阿光带他们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勺子岛最高的地方了。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只顾向前走。世界在他们眼前越来越开阔,李四妹已经猜出来了,黄水秋或许就是从这最高的地方跳了下去。这很像她的死法,决绝,有雄心,要摔就摔个粉碎。建平船长说:“这里真美。”垂下头走路的李四妹无暇看这片岛上的风光,她已经掉进了对黄水秋自杀的想象中了。
黄水秋还有个妹妹,黄水秋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个妹妹,提起她的跳崖,这对她来说无疑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召唤。李四妹越这么想,心情随之愈发沉重。等他们登上最高点时,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座孤坟。看上去不像个坟头,只是由零碎的石块堆砌成一个古怪的凸起。石头间的缝隙表明里面一无所有。
黄水秋死不见尸,这也很像黄水秋的做法,她不想让很多人知道她的死相,到最后她都不会给别人怜悯和同情自己的机会。阿光说:“她就是从这里跳了下去。”说这句话时有些哽咽,像是在说一个至亲的死。李四妹感到诧异,阿光不是对黄水秋恨之入骨么,还曾烧过她家的汽车。火烧汽车的举动也震惊了鱼嘴镇,这孩子似乎一直在酝酿惊人之举,冷不丁吓所有人一跳。不过烧汽车的事却让他臭名昭著,不少人都说像他这样的孽障,全家都跟着受牵连,迟早是个大祸害。他们说得没错,阿光这小子到最后终于成了一个大祸害,如今有家不能回,逃到这孤岛上不知何时是尽头。李四妹痴痴望着她,说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她跳了下去?”阿光恶狠狠地说:
“我就是知道,她一定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他身上有一股邪劲,这股劲头倒有点黄水秋的做派。李四妹不清楚阿光和黄水秋之间发生过什么,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极了母子。这石头坟也是阿光徒手砌起来的,他在说起黄水秋的时候更像在说一个母亲。就算黄水秋真的跳了海,李四妹却并不伤心,连她也纳闷自己竟如此镇静,还在和阿光开玩笑。也许黄水秋在她心里已经死过很多回了。李四妹向下探了探头,腿脚发麻,这让她由衷钦佩黄水秋这个人。李四妹说:“她有没有可能上了船。”阿光拼命摇头说:“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有船。”建平船长凑过来说:“你看那不是有一艘船吗?”他指向阿光的身后。阿光背过身去,看到一艘渔船,就像一叶扁舟。阿光用怀疑的口吻问了一句:“那不是你们的船么。”建平船长还没这么远距离看过自己的那艘船。它像一艘别人的船。李四妹也去看那艘船,这让她感觉像在一个梦里。阿光突然双膝跪地,喊了一声:“李阿姨来看您了。”说罢弯腰叩头。李四妹被阿光弄得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说些什么。阿光匍匐下来,肩膀耸动,他是真的在哭。阿光身上有一种感召能力,在他身边会不自觉地跟着他的想法进行下去。李四妹选择跪下,说了一句:“阿秋,我来看你了。”建平船长被他们同时跪下的场面弄得哭笑不得,掏出一支烟,用来掩饰想笑出来的冲动。
07
哀悼过后,他们像是确定了黄水秋的死。下山的路上,三个人轻松了很多。这番悼念让他们感觉已经可以对得起那个跳海的人了。阿光问到黄水秋阿姨的过去,他对她的过去充满好奇。李四妹开始总结黄水秋的一生。建平船长偶尔会插一句。阿光这才知道建平船长竟然也是那艘渔业加工船上的人。李四妹一边说一边想,想该怎样给这孩子诉说黄水秋的生平,当然她说出来的和她想说的并不一样,就连李四妹自己也想不清楚。她的人生有几个疑点,比如她妹妹的死和她究竟什么关系,她为什么没有和她妈妈一起去英国,而是选择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找她并不喜欢的父亲生活下去,还有她是否在那艘船上卖过淫,她有没有杀害张东成,她选择自杀是不是因为罹患绝症等等。这是她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可她正在说的却是一个女中豪杰黄水秋。阿光信以为真,李四妹这才觉得他只是个孩子。她开始心痛,是因为她又一次想起李微克。她开始对比这两个人。他们似乎是天然的对立面。不过建平船长早就厌烦了谈论黄水秋,他将话题的方向引到阿光身上。他说到那次群殴,东北佬和鱼嘴镇渔民的对决,说到底谁赢了。阿光就是在这次群殴中一战成名,他背着那把大砍刀,杀红了眼。阿光说当然是鱼嘴镇赢了,东北佬落荒而逃,溃不成军。东北佬从遥远的北方来到海城,攻城略地,让这个充满着海上风情的小城有了玉米高粱的粗粝味道,连那些街上卖越南春卷的也成了东北佬。鱼嘴镇也来了很多东北佬,这让阿光这些渔民子弟感到愤懑,总想找个机会对他们下手。
建平船长却说是东北佬赢了,像是故意激怒这孩子。阿光猩红着眼说他们放屁。建平船长并没生气,说了一句:“我也是个东北佬,看我像吗?”他在挑衅他。他说得没错,他来自东北,不过早就没了乡音,多年的海上生涯已经模糊了他的出身。李四妹趁机看了建平船长一眼,意思让他别这样。阿光还死盯着小个头亮脑门的老家伙。建平船长又趁机皱起眉来。那块额头上的青记像一片枫叶,又像是一只野兽的脚印。他们沉默下来。阿光的神色突然变得柔和,说:“我并不恨东北人,我只恨我们自己不争气。”建平船长叹一口气,说道:“我们东北人也不争气。”说完拍了拍阿光的背,他们就这么愉快地和解了。阿光虎背熊腰,建平船长又拍了一下,像是不相信他的背竟这样厚实。他们站在一起,阿光倒更像个来自东北的壮汉。李四妹还在回味建平船长的那句话,我们东北人也不争气,这句话让她突然醒悟,明白了老是想不起来十年前的建平船长的原因了。十年后他竟然口音大变,当年在海上时,他就是操着这样的东北乡音。她也因此想起一桩旧事。这桩旧事让她异常感激这个身边的东北人,李四妹还感觉到他也许真如他所说,一直爱着她,或者说爱过她。他们已经来到一片沙滩上。几只海鸟呱呱俯冲下来,落了一地。阿光喊了一声艾米,忙问李四妹这些天有没有看见过艾米。他想起什么来了,凝视着前方,像是有个叫艾米的人正向这边走来。李四妹见过那个叫艾米的女孩,鼻子上有个亮晶晶的鼻环。那个鼻环是她唯一能想到艾米的特征。她说:“没错,她来找过我。”阿光兴高采烈,又问,“是不是艾米告诉你们到这里来找我们。”李四妹说:“她没说过。”看样子艾米也来过这个荒岛。艾米怎么也来过这个荒岛呢,李四妹开始沉思。
艾米的妈妈是黄水秋的朋友,也是李四妹的朋友,不过并不怎么要好。也许黄水秋和她母亲更亲密一些。在那个混乱的八十年代,艾米一家并没去海城,而是选择去了香港地区,后来又辗转至美国,在异国他乡作为侨民的身份生活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艾米成了一个彻底的美国人。她来到鱼嘴镇是想看看假设他们一家人要是去了海城,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她其实也是属于鱼嘴镇的。艾米去疗养院找李四妹的时候,建平船长还没出现。她更不会知道那个黄毛丫头和这一切竟然有关系。阿光说:“艾米是我的好朋友,她是个美国人。”阿光还沉浸在对美好友谊的追忆中,他满脸放光,颧骨红红的,像是刚从高原上下来。李四妹为李微克感到庆幸,他交到一个好朋友。不过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她开始想黄水秋为什么会让艾米也跟着她上船。黄水秋是个百密无一疏的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带个人上船,况且很有可能走露消息。她既然这么做,就不怕艾米乱说,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艾米这个人嘴严,不可能乱说。李四妹不相信是因为后者,黄水秋这个人没那么轻易相信别人,就连李四妹这样的老朋友,她都是小心翼翼。李四妹依稀还记得艾米来找她时,询问过的那些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和那艘深海加工船有关。
她想了解的只是她们那一段海上生活。不过李四妹仍然感到费解,这个黄毛丫头缘何对她们那段无聊的日子有兴趣呢。她说过她是个写小说的,当时李四妹并没有多想,她见过不少这样的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个骗子,这让她因此想起那个法国记者,她曾一度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男人,不过在置对方于死地之前,更想置自己于死地,爱情这种东西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她自己看走了眼。这个男人就是阿光嘴上说的“大洋马”。据鱼嘴镇上的人说,此人高大威猛,鹰钩鼻,一把大胡子,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其实他的腿没有毛病,就是有点内八字。阿光和李微克谈论过这个男人,在谈起时李微克说了一句“这辈子还能见到他吗”。虽说李微克很少提起,他对这个被人称为大洋马的爸爸还是充满好奇。这孩子心机很深,喜怒不行于色,不像阿光,所有情绪都会写在脸上。
李四妹并没想起大洋马的大胡子和鹰钩鼻,反而想起了那一双温柔多情的眼睛,地中海一样的碧眼。她看着那双眼睛,就像面对一片海。她被这海一样的柔情给打动了,她没想过大海除了温柔,还有暴虐和冷酷。那时她只是一个样貌姣好的酒店服务员,而那个男人却是个行走世界的记者,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爱她,而是为了鱼嘴镇上的侨民。他更关心那些从海上漂来的部落,而不是李四妹自己。他写过不少文章,都是关于海上移民的,他关心着全人类。李四妹只是她歇脚时无聊之余顺手摸到的一只猫,这只猫不应该为只是一只猫而感到悲哀。
李四妹因艾米的来访更多地想起了那个法国记者,这也是她不可能会对艾米有好感的原因。阿光继续询问那次来访的细节。沙滩上的风势渐大,李四妹似乎感觉到有人正在抚摸她。建平船长走过来了,摸了摸她的腰,似乎是为了安慰。她已经不需要安慰了。
海上吹来的风让她更像船帆了,鼓胀起来,充满了力量。
她想起了那个问题,艾米曾反复纠缠过。艾米始终对其所提供的答案抱有怀疑。她也是个好记者,用尽了不少办法,想让她说出更多来。李四妹说了实话,这个问题根本没必要撒谎。可越是说实话,艾米越是不相信。有时就是这样,为了迷惑对方,不如直接实话实说。实话实说反倒更像是在撒谎。人倾向于听到谎言,谎言比真实更合情合理。
艾米的问题是:她们第一次登上非洲西海岸那个安哥拉的港口时,李四妹竟然消失了,就在黄水秋的眼皮底下消失,在消失的那段时间,李四妹究竟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艾米问这个问题时,是站在黄水秋的立场上的。这当然也是黄水秋告诉她的,甚至是黄水秋要她来问的。艾米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黄水秋又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李四妹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说得没错,李四妹是消失了三天。
她只是找了个旅舍住了下来。一个人住下来。那些天她感到焦虑。丁公鱼刚死不久,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想丁公鱼的跳海。她还不能接受,更不能接受自己的退避三舍。她更想惩罚自己。午夜在非洲西海岸的旅舍醒来,她想到过死,死在这万里之外的非洲土地上。她是因为想到李微克,才没那样做。也许没有李微克,她也不会寻死。李微克只是她没死成的一个借口。她知道他们的船会停留多久,三天后她就回到了码头上。黄水秋激动不已,说还以为她被人给活活煮了呢。想到黄水秋见到她时眉飞色舞的样子,她突然心痛起来,黄水秋再也不可能那样眉飞色舞了。她蹲下来,蹲在勺子岛的海滩之上,哭得稀里哗啦。她这么突然一哭,让阿光警惕起来,也许别人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女疯子。不过他可能又觉得女疯子没什么不好,甚至比那些人善良多了。他背过身去,不想看到李四妹的嚎啕大哭。
08
他们沿着勺子岛转了一圈,见了几个渔民。渔民对他们视若无物。他们正在捕鲎。鲎正处在繁殖期,冒死去海岸上交配。建平船长眼睛发亮。他之所以能在海上漂泊这么久,他是真正地热爱大海。只有大海里才会有这么奇怪又让人着迷的生物。建平船长说到鲎,就像在说他的朋友们。鲎有蓝色的血液,有蓝色血液的生物是高贵的,他说道。他们看着海岸之上偶尔会出现一只又一只,心情也大好起来。
建平船长说到鲎的爱情,说它们总是成双成对,是海里的鸳鸯。李四妹因此突然想通了,黄水秋缘何驾船来这里,并在最高的悬崖之上一跃而下。她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就在临终前把棘手的张东成解决掉,为她的儿子欧晓欢铺平道路。张东成死后,她就开始对自己下手了,她那么惜命,可一旦下定了决心却疯狂得吓人。李四妹想到这里,竟在沙滩上颤抖,建平船长以为她受不了沙滩上的疾风,就抱住她的肩膀往回走。
他们后来又回到了阿光的住处,这是黄水秋为他租下的一处渔民的房子。阿光说这个岛上只有二十几个人。没有电,一到晚上黑漆漆的,阿光起初感到害怕,一个月过去了,他渐渐适应了这个岛的风土人情。他每天是这样度过的,早晨围着这个小岛跑上一圈,接着去帮渔民做工,他熟悉海上的渔民生活,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傍晚还会围着勺子岛跑一圈。这样的奔跑让他的身体更为敏捷。
这样的敏捷也让他安静下来。
吃过饭后,李四妹离了他们独自上了山。她想一个人去看看黄水秋,或者说她更想知道这个女人是怎样一步步走向悬崖又义无反顾地向下跳的。她坐在石头坟上,向大海遥望。大海之上星星点点的白,不知道是白豚跃出海面的闪亮,还是太阳的反光。她只是看着,什么也没想。这一点也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这么一坐必定会触景生情,想起更多的事来,或者更理解黄水秋。她却僵在那里,像个更大的石头。天渐渐黑了,像是一下子黑下来。她起身,拍拍自己的屁股,感觉自己还鲜活着。她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丝毫不着急,从前说不出话,胸口还憋着一口闷气。这次不说话是不想说话。
下了山,她走回那所房子,发现一老一少坐在门口。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他们说到一匹老马,阿光的爸爸曾经养过一匹马。那匹马终日在海城的沙滩上游荡,为的是能和游客照张相,这是阿光爸爸的生计。他靠游客和那匹马照相过活。阿光后来嚎啕大哭,在哭之前说到了那匹马的死。那匹马已经很老了,阿光的爸爸就把它卖了,买主杀了它做火锅。他们杀它的方式异常残忍,开着一辆车,让那匹马跟着那辆车不停地跑,绕着鱼嘴镇转了五圈。缰绳扯着马脖子,它是跑死的。建平船长的大手抚摸着阿光的后脑勺。他的大手像一只铁锚。他们在黑夜里沉默下来。
第二天,阿光就跟他们上了船。他想当一名真正的水手。他是为水手而生的,就像建平船长生来就是船长一样。
— end —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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