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恪:子弹穿过民间 | 重金属
作者简介
刘 恪 1953 年11 月生于湖南华容;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文学硕士;国土资源部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南大学文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的主要作品有《寡妇船》《蓝色雨季》《城与市》《梦与诗》《红帆船》《墙上鱼耳朵》《空裙子》《纸风景》以及理论作品《词语诗学》《耳镜》《现代小说技巧讲堂》《先锋小说技巧讲》《现代小说语言美学》《中国现代小说语言史》等;曾数获各类文学奖;作品被译成俄、英、韩等文字。
文 /刘 恪
一、 假如,战争明天开始
容城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没有人晓得。
日本人是1938 年11 月11 日攻陷岳阳的。鬼子向南四次攻打长沙,三次败北。过去五年了,日本鬼子一直没有西进,1943 年3 月8 日,鬼子突然分兵四路进攻容城。
第一路:梅木部队从湖北监利出发,西进,从调弦口渡江,民间亦称调关。九日进攻焦山河,国军一个团抵抗。
第二路:第十七旅团小野大队从岳阳方面渡江,西进广兴洲、许市、墨山铺、松木桥,向桃花山进攻。
第三路:第四十师团山崎大队从监利新岭子附近渡江,向南与小野大队会合。九日,国民党军队于黄公庙阻击。十日,鬼子抵容城。
第四路:第四十师团仁科部队从尺八口方向渡江,抵黄公庙参战。
事实上,从三月六日起,户田部队就从监利出发西进,攻容城的西部,一时间容城的土地上鬼子如云。鬼子进军速度从容,军靴总是咔嚓、咔嚓、咔嚓,指挥员没有任何口令,紧急时卧倒,唰、唰、唰,都是操枪声,哗—啦、哗—啦,一片枪栓响声,田野从冷冬中还没醒来,甚至连鸡鸭牛狗都看不见。容城百姓一部分南逃,一部分潜入桃花山的草木树丛中,或者猫进了山洞。这时候,军队像蝗虫一样得过几天,容城百姓土话说,咯剁八刀砍脑壳的鬼子,南逃的称“跑日本”,躲在山里的看“过兵”。11 日,鬼子中将青木敬一师团长带着司令部进了容城。
九日下午三时,梅木部队从湖北进入跑马岭,小野、山崎的队伍也抵达三封寺,一时许会合珠头山,两条路交叉,鬼子像长龙一样融成一体,咔嚓、咔嚓、咔……这种行军节奏挤破了田野,但桃花山依然安静,那是起伏百里的山脉,山顶着灰色的云层,厚厚地压着,把所有的声音都挤到地缝去了,这些鬼子也低着头,仿佛把头搁在枪杆上睡觉似的,突然,狮子峰一带“叭叭叭”的枪声,尖锐地划出来,裁着云,空气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这交叉的两队鬼子唰—嚓,操枪全端在手中了。那钢盔底下的脸全部向北侧望。这是进入另一次战争的信号吗?一会儿,鬼子的枪响了,叭、叭,哒、哒,火力侦察过后只有树枝的折断与云层的撕裂,一片寂静……
什么也没发生。这种大兵压境,三天,仅三天鬼子兵就占领了容城,仅仅几个小战役,鬼子没费多大的气力就把他们的士兵铺满了一个小县的土地,但桃花山例外,鬼子似乎怕山。然后鬼子兵向南,攻南县,再向南攻沅江,再再向南便抵达常德的城根了。后来鬼子再也无法向南了。
鬼子动用几个联队,而且是一个中将坐镇围攻一个小小的县城,其中央军陈诚的部队早一天便已撤离了,留几个团抵抗一阵,这也就是象征性的抗日了。看来鬼子也知道秘密,或者说他们也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二、 儿童诗
与飞鸟争阴影
在容城,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没家没业,没有结婚便称之为老光棍,满仓崽就是这么一个“老光棍”。终日里东家看看、西家瞅瞅,袖着手,耸耸肩,一头乱发蓬蓬,碰上清凉的日子了那鼻子里淌着清水,容城俗称“鼻龙”,喂,满伢崽看你的鼻龙哟,拉起一丈长啊。满仓崽灿然一笑,抬起胳膊低着头从右胳膊肘弯一抹,头顺势摆到左胳膊肘弯,鼻龙擦掉了,可两只手还是袖在终年不换的黑棉袄里,衣服上便挂着一条绿绿的东西。有时珍英姐挑两桶粪下地泼菜,满仓崽便摆着鼻子一边躲,珍英姐放下担子赶上一步揪着满仓崽的耳朵,你咯化生子,想跑,快给老娘挑到南边菜园里去,泼了,把桶洗干净。珍英姐在后督着,满仓崽也乖乖地泼完菜地,不过他总会顺手揪几个大萝卜,或者两三根黄瓜。满仓崽的拿手本事是偷鸡摸狗、翻墙越户,很会学鸡狗叫,咯,咯咯,从手的指缝里便会荡出几颗米,鸡摆着头就会来啄,他继续咯儿、咯儿、咯儿地逗引。不知不觉,鸡便走到了僻静处,只见满仓棉袄右襟晃了一下,他还是袖着手,口里在咯咯哒、咯咯哒地念着,鸡不见了。于是蔡娭毑家中饬了鸡便到罗婆婆家中去吵架。多数时候是邻居大兰子姐专门调解,总是以满仓崽赖账了事。不过在狮子山的土洞里,满仓崽、赖二、阿旺几个人已经把那只鸡做成了“叫化鸡”,还有从新铺顺来的酒,吆五喝六地在打平伙呢,条件是一人凑一个菜。
某天,满仓崽喝了两口“拗二两”(凉酒),兴致极好,拿着网丝架子从张家祠堂网到刘家大屋,那蛛网架着实好看,用篾刀劈开青山竹,取半寸厚长条,顺着青绿色外皮用刀锋片出比树叶厚的篾片,弯成一个圆弧,捆扎好接口,支在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再寻房梁、檐下、屋墙拐弯处,总有蜘蛛牵成的蛛网,支着网架压在蛛丝网中央,左右一个翻滚,蛛网就在网架上了,通常网上一二十个蛛网,这个网架就非常结实牢靠。这样的蛛网架可以做家用的酱缸,出晒时放上网架,蚊虫飞不进去,还有孩子们背着网架漫山遍野地跑,扑蜻蜓、蝴蝶,夏天去捕蝉。满仓在蔡家老屋后院网丝。据《双叶树》载,蔡家老屋是双合两厢包天井的大屋场,东侧是一座小山,叫东耳山。山前是一溜土砖茅草的农家,五六户人家,门前有池塘,菜地便围绕在这些人户的前后左右,从菜地前的一排小竹林里穿过,向西,便进了碑基镇东口,能看见一棵硕大的枫杨树了。
满仓是从蔡家屋场的后院跑出来的,用肩兴奋地扛着网架,从斜坡草地冲下来,猛地一下栽倒,网架弹出手,趴了个嘴啃泥,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说,“是哪个卵根子干的好事。”回头看到草丛中打了许多草结,他被草结绊倒了。这种事是他和赖二、阿旺、满仓崽坑别人的戏法儿。嗬,嗬,搞到老子头上来了。满仓四周扫了一眼,自己的丝网架已到了虾伢子手中,他正在阴阴恻恻地坏笑。
满仓崽伸手去抓丝网架,虾伢子一侧身,机灵地躲开,一边跑一边喊:满仓崽,满仓崽,千人嫌,万人踩。满仓崽捷过荒田,堵住了虾伢子,一把拧住耳朵,虾伢子也不是一个善主,不断地拿脚踢他踩他,吊在他手臂上居然狠狠地咬了一口,口里恶狠狠地说,你敢揪我,我日你十八代祖宗。满仓脸红得跟猪肝一样,扬着手准备掴他两下,可远处有几个小孩,镇口还有大人,虾伢子仰着脸也不惧他。
这时,一条大灰狗一冲一冲地向虾伢子跑去。
三、 移送荒原栽种
虾伢子是珍英的独生儿子,才八九岁。顽劣、凶狠,他爱抓人,指甲挠过后有一道道血印儿,真的撕、踢、咬人。一次,在板桥湖边摘莲蓬,刘老爷子手里拿着莲蓬没给他,虾伢子居然咬了老爷子一口,血还染到了莲秆子上,刘老爷子说,这虾伢子以后是个狠角儿。那年冬天,珍英姐给他在灶膛里埋了一块糍粑,扒出来有点烤煳了,虾伢子伸手便薅掉珍英姐一把头发,碑基镇的人都晓得这个狼崽子,恶,却让他三分。满仓思谋了许久,在蔡娭毑那儿买了几支棒糖,这种棒糖是圆形,扁平包了一层花花绿绿的纸,有一根竹签式的小柄,满仓手里拿一支,在西花巷口看到虾伢子,故意不理他,自己把一支棒糖放在口里吧唧,从东到西地晃。果然,虾伢子尾随而来,满仓从板桥湖边上走,邻近狮子山有一片芦苇比人高,满仓从芦苇边缘上了一个斜坡,山根有一块刘老爷子的烟地,那烟地肥,多是湖泥做肥,秆粗叶宽,足有半人高,满仓躲在里面,还在吃棒糖。虾伢子摸来了,见到满仓说,满叔,嚇嚇,你,你吃糖,糖——满仓举着棒糖说,想吃呀?他把棒糖纸剥除,递给虾伢子,虾伢子吧唧吧唧,真好,甜吔。满仓摸着他说,好呷波罗,好呷波罗。
好呷呢,好呷。虾伢猛然觉得天一黑,他被罩住了,马上挣扎。这下,满仓把他死死地拖住,虾伢子使劲儿叫喊,满仓你咯剁八刀的、哐血的、倒阴沟的、烂屁眼的,我告诉我娘,告诉我爹。
满仓低沉恶狠地说,虾崽,别人怕你,我不怕,老子今日用这黑袋子装了,把你扔到板桥湖,神仙都不晓得。你喊吧,这方圆几里都没人。我都不信治不了你的恶,你还敢比老子都恶一些?
你赶紧放了我,不然我让爹一枪打死你。
满仓无父无母带养,从小跟巴巴长大,他最恨人家骂他巴巴,于是他狠狠地扇了虾伢两耳刮子,扛起他,老子今日就把你浸在板桥湖里,明年这时我让珍英姐给你烧纸钱。
虾伢这时哭了,不骂了。满仓叔我求你,求你了。
你也求老子啦,以后还坏不?还恶不?满仓停下来了。这时,虾伢子说,你日过我姆妈,我就不说了。
我就日过你姆妈,咋啦!满仓放下虾伢子。不对,满仓一思忖,我日你姆妈的,你说啥?
你去年秋上在排山的凤形弯,那个野地日过我姆妈,我都看到了。
这时满仓吓出一身冷汗,犹豫,继续扛着虾伢子,我还是把你扔到板桥湖里,要不你爹找我麻烦。(最好的保密就是灭口)满仓想,这时虾伢真的害怕了,在满仓肩头发抖,我娘不让我给爹说这事儿。求你了,满仓叔。
那你说今天的事么?
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不过你倒是可以说今天的事,我是代珍英教育你。满仓把虾伢子放下来,打开黑口袋,一看虾伢子一脸煞白,满头是汗,嘘嘘地喘气。腿发软,站不稳。满仓只好抱着他返回碑基镇,从街上过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这两个坏家伙,抱着居然相安无事,真是稀奇古怪。
这两个人的秘密无人知晓,直到它后来像种子一样地成熟,分别长在他们两个人的心里。
四、 继续幻想
花季仓
珍英从烟墩嫁过来,水色蛮好的,可一开口说话便五不着六,而且还认死理,丈夫叫黑木箱,是个猎户,一年四季在桃花山里转。那支破旧的老枪竟还管用。家里野鸡山雀、麂子兔肉从没断过。就是姓不中听,姓侯,河南人经常来耍猴,锣声一响,乡人便笑姓侯的,我抓你咯偷人养汉的,猴便通抓,凡遇姓侯的便称老抓,久而久之,凡容城侯姓者,都称“抓”。街上人叫他黑木箱,一是不爱说话,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另外,他人长得黑乎乎的,要么叫他抓黑,要不叫他抓木箱。偶尔也叫抓猎匠。倒是打得一手好枪。凡他打的野物都不伤皮毛。镇上的人吃的野味大多是他打的,那些皮毛也能卖几个钱。夏夜,抓黑打猎未归,珍英喝了几口烧酒,倒在屋后大树下的竹床凉板上酣然入睡,被赖二、阿旺、满仓崽看见了,她四仰八叉地挺在竹床上。于是赖二把她的贴身小褂子撸起来,去吃她的奶,阿旺便把她一条红花短裤从腰间扒下来。满仓说,这个死堂客一身好肉材。赖二说,还等啥,我们几个把她干了。阿旺说,她睡得跟死猪一样有么事意思呢。于是三个人跑了。抓黑回家看老婆光丝丝的,便吼她,又送哪个猪日的捡了便宜。这也就是一个寻常的玩笑,婆娘们失了算也就不太吭声了,可是珍英第二天当街大骂。
容城从1933 年起便盛产苎蔴。本地人叫线蔴,意思是苎蔴为上等品,于是有了线蔴帐篷、线蔴衣和蚊帐,但蔴纺线不同于棉花纺线,是一个更技术的精细活儿,需要煮蔴出线,堰塘泡蔴,纺蔴线倒容易,可寻常人家的织机是织不好的,碑基的蔴线一般拿到三封寺镇,或者容县城里去换麻布,那里是半机械地出布,蔴布纹虽粗,但匀称好看,还可染色。最好的年份容城种蔴三万二千三百多亩,产蔴一万一千三百多担。珍英做活儿是不惜力气的,她家的蔴地种得好,产蔴也高,因此珍英总去三封寺换麻布。
这年,年成不好,四月国军彭师长带兵在东华容打鬼子,容城一带,总能听到枪声,四月七日湘北大雪,还有冰雹砸死牛,桃花山雪深一丈多,沟填平了,树变成雪白的蘑菇。五月厂窖惨案,鬼子四天四夜杀了四万人,容县的难民死了六千四百多人。
日本人还在容县过兵。
军靴还是那么咔嚓、咔嚓、咔嚓...... 队伍里没任何声音,紧急时依然卧倒,唰、唰、唰,一片擦枪声,哗啦、哗啦、哗啦,枪栓有节奏地响起……
鬼子们低着头,仿佛把头搁在枪杆上睡觉似的,长龙一样的队伍里咔嚓、咔嚓的声音从没间断……
这种声音响出来的是特殊的寂静。
五、 纺车上的水滴
通常黑木箱打猎是出五更,绝早地赶山路,到了桃花山顶,日头才拱出个芽,那些动物才刚刚睡醒。植物也最鲜嫩,是出猎的好时机。然后中午躺在林子里睡大觉,等到太阳去了山背后,夜色朦胧也该那些禽兽归巢了,鸟归窝一般都得等到天色黑定了,它们绕树三匝才肯歇息,这时候的黑色对老猎户是绝少的好机会,黑木箱便称之为“抓黑”,容城人叫抓黑赶路,抓黑收拾田地活儿,傍晚饮食也就称呷抓黑饭喽。
抓黑对黑木箱意味深长,抓黑出门的时候,“当家的抓黑要回来哟!”抓黑通常的回答是抓黑回不来。抓黑的时候他还在桃花山“赶山”呢。这是猎人之间的俗语,“赶山”就是“打猎”,还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是“追山”。久而久之,抓黑也就忘了抓黑是他自己。抓黑有两狗一鹰,黄狗叫“黄釉”,性子温和,但嗅觉好。灰狗叫“灰麻子”,是珍英起的名儿,那种灰带点蓝,毛茸茸的,极为松软,脖子、胸、肚脐至尾均是雪白的,平素像是用一条白毛巾兜着的,两耳尖直,动不动便龇牙咧嘴,非常凶猛。两颗突出的獠牙比刀尖还锋利,可对珍英温和,常用那条毛茸茸的尾巴打扫珍英的衣裤。灰麻子是大前年抓黑从雪窝子里抱回来的野狗,那是抓黑从桃花山打猎归来,大雪封路,他在雪地找寻野兽的脚印,追到许家岗,脚印断了,有悬崖,雪盖着,抓黑一脚踩空,掉下去,是谷底,草雪杂乱,有一只野狗,恐怕生下也不足月,想必狗妈被虎豹或者野猪撕了,还有几摊血迹,抓黑一天没收获,于是把野狗放在布袋子里。回家已经僵死了,抓黑要扔了。“白背了一程,狗日的,今日倒霉。”抓黑说。珍英赶忙抢过来,“我看看。我看看”。把它放在灶火口,先用一个铜盆倒扣着,用筷子敲打,口里不停地念,“天灵灵,地灵灵,阎王送你打回程。”吃完夜里饭,小狗居然有动弹,珍英便灌米汤,夜间用旧棉絮做了个窝。这个醒宝婆守了一夜,后来找羊奶子给它喝,后来是肉末汆汤,鸡蛋、鱼杂混着喂,不出两月喂得壮壮的,天天望着珍英一双手,每次似乎都能知道珍英干什么,便会提前叼一个盆子,或者喂食的碗,珍英洗脚,它会去叼鞋,到板桥湖洗衣它会叼锤棒,口叼不动了,它会去拖,用嘴去顶,珍英经常抱它到被窝里睡,惹得抓黑非常不高兴。可他拗不过珍英,还有,谁也不明白珍英为啥事给它取一个“灰麻子”的名儿,小狗身上没“麻子”,毛色一致,上灰下白,由于灰里透着蓝,那肚上的极白也含有暗蓝的闪灼,那毛色比一般狗长而亮,它跑得极快,一冲出去就好几米远,远看便是一条闪动的灰白带子飘在绿色草丛,如果几个猎户围猎,或者“赶山”去得远,抓黑便爱带灰麻子,遇上一些小猎物,如黄鼠狼、獾子、小兔,都不用抓黑动枪,灰麻子也能叼回来。几个猎户在一起都赞灰麻子,见空赏点野食。灰麻子似乎明白,围猎时它总会跑在最前面。一般翻个七八里地的小山,赶几个岭坡的短程,抓黑只带黄釉,黄釉跟着主人不会乱跑,不像灰麻子眨眼不见,便自个去玩了,还得放鹰去找它。再说珍英也爱带着灰麻子去排山、凤形、月星院子或镇上,看守一点物品。灰麻子看守一箩筐粮食,赖二、满仓崽一颗也拿不到,阿旺用肉末饭团子里埋铁钩钩,灰麻子闻闻,不咬钩。有次,赖二用石子砸了它,灰麻子汪汪地追了五六里地,赖二豁出命跑到新铺,一身大汗。这个狗会抢近路拦截你,因此伤过不少路人,方圆二十里无人不晓,以至于夜间吓小孩,“还哭还哭,灰麻子来了”。再淘的小孩也怕它,所以虾伢子爱带着灰麻子在街上向乡下人耀武扬威的。
这天早晨出屋的时候,抓黑说,醒宝婆,莫到外面叉(瞎跑),松木桥过兵,小心吃花生米(挨枪子)。
珍英没抬头,正扫着地,扬扬手中的条帚说,“抓黑回来莫让野物呷了你。”“我去长岗庙、傅家冲,抓黑不回来。”珍英拿着扫帚追出屋,“竹筒子里带水了么?”抓黑拍了拍腰间挂的竹筒有水响,“有,啰嗦婆。”那猎鹰停在他肩上,还展开翅膀拍拍他钢针一样的头发。归整好家里的活儿,珍英开始纺麻线,看看竹床上成堆的麻线,估摸可以换几匹布了。动了去三封寺换麻布的想法,但听抓黑说正过兵的事,换了一个笋壳,端了一簸箕麻纱,那个纺车头可以纺棉线,也可纺麻线,只是纺麻的针长约有一尺二三寸,在四分处置木轮固定在纺车头,将纺盘的索攀上小轮,纺盘大,手转一圈,小轮飞快地带动钢针,钢针上是旧年山里的小茅竹,或春笋剥出来的笋壳,阴干,裁制成七八寸长,卷成筒状,用双掌不停地搓,然后取一个套在纺针上,这样就可以把细麻纱绕在笋壳上纺了。纺音是鸣——鸣——鸣,唦,每次鸣鸣响三四下后便唦、嘡的节奏,直到笋壳上的麻线绕成纺锤状了,停下来便可从钢针上取下笋壳,积满几十个就可用更小一个纺盘度线,再卸下纺盘,这盘麻线会绕上数千次,取下来足有两斤多重,然后捆上几十个便可以去换麻布了。如果是纺棉条,在纺车头上笋壳里的纺锤状,便要用另一种纺盘度在七八寸大小长的、比拇指粗的筒上,把每个竹筒也缠得像纺锤一样,然后在坪场上一字排开几十个纺锤,竖放着,用竹桩固定纺锤筒,这样便可以牵出织布机上的纬线,而每一个纺锤样的小筒可以卡在梭子上作为经线,这样便可去织布牵线。
儿子虾伢子吃完早饭,便去刘家大祠堂,已经在那里读了两年家学。仅仅隔着碑基街,可以顺板桥边走,也可从镇东的枫杨树下过,一丘一丘的水田,田坡塍子绕一下就到了,从祠堂到镇口,中间隔蔡家屋场,孩子们上学一路都会有人看着,出不了事。由于白三爷的故事、刘老爷的威严,小镇一二十个孩子都不敢胡作非为,刘老爷有时还故意放纵他们的顽皮,用刘老爷子的话说,伢崽子不淘没出息。私塾只是刘老爷子族里管饭,逢上学,碑基镇一天总是安静的。
半晌午,珍英纺了一小簸箕麻纱,望望那竹床上的一堆纺纱线,顺手捆了一大捆,去换点匹布,今年给死老鬼做衣裤,成天赶山,一身新衣磨上一年半载便破得没法补了。虾伢子得给他换上二丈棉布,让张裁缝给他做身新衣。珍英这么想着,就已经背着麻线出门了,也不落锁,用一把木靠椅斜放门栓后面,再把双门一合,椅子便把门抵得紧紧的。上三封寺两条路,一条从板桥湖边上珠头山,左拐约五六里便是镇上。另一条是从月星院子插过去,翻一个岭,岭上是竹林灌木,坡上是浓浓厚厚的茅草,中间有条小路下去,再爬上这个岭就接近三封寺了,如今岭上的苎麻长得挺好,阳光翻着小风,苎麻已经齐人腰了,麻叶向阳的一面亮亮的绿,轻风偶尔翻动几片麻叶,便是白白灰灰的,叶秆一动窸窸窣窣,偶尔拍出几下响声,也不惊动高高楠竹上面的云彩,那是入镇的口子,珍英在月星院子还和石娥说了几句话,石娥托她带一盒蚌壳油,擦手防裂的那种。
三封寺镇很古老,从青砖黑瓦木排门看,少说几百年,马头墙高出屋脊,白白的,前后翘翼,蹲狮伏虎,还有缠龙的。从二层高出的阁楼看,有扶栏、窗棂,这都是有大店铺的人家,小街中间是麻石条,约丈长,连着相对两家的屋檐。这条街不规整地从岭上进入正是东北角,绕了一个曲线后从西南方向出,正好中间向东南伸出一个丁字,二是这个小镇的两个出口都是倾向南边,只是西南方向去容城,东南方向下洞庭,总体的地势是北高南低。街上空空荡荡无一人,没有一个店面是打开了的,珍英走到丁字口,听到了咔嚓咔嚓的脚步声,珍英这才想起抓黑说的过兵。这个死老鬼,不是说松木桥过兵吗?这不害死我了吗?珍英怕狗惹麻烦,拍着它的头说,“灰麻子,回去。”她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从家叼个东西,灰麻子绿茵茵的眼,左右晃了几下,珍英踢了它一脚,把它支开。
军靴咔嚓咔嚓的声音渐远,从西南方出镇口,哗啦、哗啦一阵枪栓的节奏,哗、哗……啦,推枪栓挺有劲的,这种声音珍英很熟悉,抓黑擦枪,拆卸与装膛总会有这种铁铮铮的声音。等了一阵,又是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咔嚓……似乎前方拐弯,街巷没有音。
六、 黑暗内部
与目光相激
珍英钻出来正要往西南巷走,突然听到叽叽哇哇的声音,珍英缩回东南巷,闪在一个墙弯,两个鬼子正好就在丁字街唰唰唰地洒尿,还哈哈地笑。珍英退到屋后,正好一个斜坡夹弯也长满了苎麻,底下是一个池塘,怕有一两亩,塘外是水田,这是死路,没退处,她听到两个鬼子叽咕叽咕的,好像后面又上来了一个鬼子,她躲在苎麻里,没想到后来的鬼子进了夹墙走到麻地边,拉开裤子洒尿,尿从麻叶上掉到珍英头上,极骚,闷着鼻子,不小心打了喷嚏,找死。鬼子吓了一跳,把尿憋回去了,端着枪拨开麻叶,哈哈,花姑娘的。
珍英往后退,眼看要掉进池塘里去,那鬼子赶快扶住她,撅着屁股把她拖上来,笑眯眯的,哟西、哟西。给珍英把头上的草屑拍掉,大大的、大大的漂亮。珍英吓得钻巷子想跑,鬼子抱住了她,珍英劲大,掰开了他,鬼子端枪,这下珍英不敢动了。唔,唔,花姑娘的,你的,不怕。大大的,好。我的,野田,野,野田,你的,不怕,他把枪放下,又来抱珍英,花姑娘的,赛谷,赛谷的干活。两个支扭着,那个鬼子小,看样子不到二十岁,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光洋来,叮叮咚咚,做了一个交易的手势,你的良心,大大的好,他的裤子掉下来了。
珍英干掉了鬼子,拐一个大弯进山,拣有树林的地方跑,直到伸手不见五指时候才摸回家,在后院沟渠里洗了个澡,一身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拉着灰麻子也给它干干净净地洗了澡。
没事儿似的,纺麻线到深夜,抓黑回来了,这一天啥也没打着,今天搞了个日伙咳(白忙乎)。
从这以后,珍英白天黑夜犯迷糊,痴呆呆的,再也不让抓黑在屋里剥皮刮肉的,一看到那些剥得血肉模糊的獐子或兔子便犯恶心,哇哇地大吐,便死命地去撕抓黑。
这憨婆娘发黑眼晕,动不动就发猪婆子疯,往往这种时候抓黑把刀一扔,提着猎枪去桃花山赶山去,弄得三两天也不回来。留下虾伢子在她身边淘气。
七、 学习害怕
才会创新
故事总有例外,王婆婆的儿子王明明参加了抗日挺进东山支队,据说还是一个当官的。在七女峰和鬼子打了一恶仗,横井大队在那儿打了七天仗,死了两百多鬼子。七女峰是三封寺的北部屏障,就像狮子峰是碑基镇的北面屏障一样,七女峰是武汉过来的鬼子必经之地,仗打得很凶,但不影响鬼子过兵,居然日本驻华中派遣军总司令都来到了容城,畑俊六大将来时还带了家眷。一时间,许多倭寇将军都经过此地,国军有七十三军、四十四军驻防,保持有五个师的兵力在这一带穿插运动,新四军也在这儿成立了桃花山抗日挺进支队。这桃花山东西绵延百余里,南北纵深也有五六十里,相连的山峰有千百座,百年古木无数,漫山遍野的竹林,青竹沟、傅家冲、王家珰、七女峰、东山、洪山,还有各种奇木珙桐,好几十棵千年以上的白果树、巨松、翠柏,那些长小红果的野山楂与灌木连成了绿色毯子,深山里家家户户都是竹林包围着的,典型的高岭深沟,落差数百米,水瀑如线,洞穴潭水凉悠悠的,用抓黑的话说,有打不完的牲口。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桃花,香气熏得山民头晕。东山抗日挺进支队便藏在山谷的青竹沟,有三十多条枪,游击抗日主要对付的是鬼子的辎重,或战地医护,偷袭一下敌酋指挥部,三五十人还分了六个小组,有一个专门的军事指挥,王明明管党务。那夜,王明明带着第六组夜宿伯牙谷,布好岗后,战士都睡了,王明明去巡哨,这时第一组的两个战士押着一个妇人来了。“东震队长在佛岗截击了鬼子马队,抓了一个女人让我们送给王书记审问。据估计是个军官太太。”王明明提着马灯把女人带进了傅家祠,一看女人穿的军医服装,对她说,别怕,共产党不杀俘虏。王明明虽在县小学读了几年书但不懂日语,只能和那女人用手比划。这个女人说,是跟着军医队进山的,在七女峰抢救伤员,转移时掉队了。王明明一看手脚头脸,她不是一个军人,什么人?官太太、护士?女人吱吱呀呀的,还让他看了胳膊、腿上的伤,王明明估计没什么价值,带着她挺麻烦的,便带着她爬过摸云岭,告诉她一条山路从南边下山可以走到松木桥,那儿有鬼子的碉堡。
王明明环伯牙谷看了看地形,从东南方向绕回傅家祠堂,这果然是个好地方,四面皆悬谷,只有黑石崖陷落在左边几棵庞大的古树下,送女人出去的路是顺的,可回来的路是险的,崖口巨石如一个悬胆,是个险要窄道,仅一人通过,摸着地爬过老虎嘴后,半空中悬着一块龟石,前面没有路了,是从大树垂下来的吊索,然后一个个往下吊,如果这地置一哨口,一支枪一把刀便能守住隘口,没人能过,明明把马灯吊在绳上,伸着双臂如同荡秋千一样,正要荡出去却被人抓住衣服了。借光一看,还是那个女人。这个憨包婆,我已经违纪放了你这个俘虏,可怜你,咋又回来了。
女人手势告诉他,迷路了,转一圈,找到了灯光,顺着灯光跟来的。王明明心里咯噔,这要是鬼子跟在后面摸进来可坏了。他赶忙带着女人往外走。女人越走越慢,也许是累了一天,这沟沟坎坎的小路确实难走,不小心在草丛里踩空了,会掉下山谷,王明明先是牵着女人,从摸云岭山腰后爬过去,女人还是摔了一跤,脚一跛一跛的,王明明只好背着她,两手环着屁股。开始没什么,走路时人的重力下坠,女人落下时王明明便停下来,撅着屁股把妇人向上耸一耸,手摸着屁股兜住了,那女人又将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套住,也可以省点力。爬坡上岭,如此摸着女人的屁股便不自在了,小停时,女人不住地嗨嗨、哟哟,表示对不起。然后又背着她,让女人屁股坐在他的手上,那种软软的热热的感觉透过他的指缝,余热四散在他的手掌里,所有掌纹里都布满了温热,王明明有些喘息了,背久了开始出汗,女人很懂事,不停地用着带香味的手帕给他擦脸,几乎爬一个山坡就得歇一歇,王明明想,此去松木桥接近二十里山路,会送到半晌午,如果被日本鬼子碰上非常危险,如果被巡山的游击小组看到也极不好。过了鹤岭,路旁有一废弃枯庙,王明明把她背进去,喘着气说,你自己下山吧,我也背不动了。女人手语说,不识路,害怕。王明明比划着,你的,这里过夜,等天明,再走。他呼哧着,女人用袖子给他抹汗,让他坐坐。明明拎着马灯照着荒屋,长满了杂草,只能坐间墙的断垛子,他薅了几把枯草铺在垛子上让女人坐好,马灯晃晃,照着女人,明明这才细看,一个极为美艳的妇人,他用手背在脸上靠了一下,女人便贴住了,嗨嗨地表示感谢。他俩用手默默地比划。
五更了,王明明赶紧往回返,女人开始嘤嘤地哭。他也不管了,返了一里多地,到松桠口,遇到了抓黑早起进山。明明说,老抓,你来得正好,把一个女人送到松木桥去,日本巡逻车常在墨山与三封运动,她就可以搭巡逻车回去了。于是,带着老抓找到日本女人,交待好后往山里返,那个女人伏在地上叩头。刚到摸云岭遇上游动哨胡鼎成,明明灵机一动说,鼎成,我去板桥湖看一下我娘,你给东震队长说一下。于是,他从东山坳往西走,去宝慈观、金窝沟子,在峡谷里又遇上游击三组的谢光忠,照样说了一遍,回家看看老娘,跟东震队长说明天夜里赶回来,这样王明明便可以避开和那日本女人的是非了。他从新铺然后去排山,几乎从东到西走了一个之字路,接下来便是下板桥湖,早晨醒来后的荷花开得很好,花冠儿般嫩红,黄黄蕊心有点颤动,半开的苞子,还保持着张开的苞房形态。你硬觉得里面流出来的清清气息香味,水滑滑地在晨光中晃动,高举的荷叶还撩拨着浅浅黛蓝的雾,直到高过水面卷半的荷叶突然晃了一下,那个跃动的小青蛙居然把另一半卷着的绿叶撞开了,一叶晃悠,众多叶子也就慢慢地迎合,刚刚暴出水面的荷叶是粉绿的,像缩小的莲舟,由于雾的带动,那些蚌壳形的出水荷箭,纷纷扬扬地送出去,一时间,湖面有了绿色的喧闹。有蜻蜓款款地飞上绿墙,蝴蝶翩翩地落下花房,不是莲舟出长蒿,哪有莲子生爱心。
红莲在湖边刚发出小舟就见了王明明说,明明哥,回哒。王明明急问,莲妹子,我娘还好么。
还好啦,藕儿姐照看着呢,你百事不摊,连屋都丢给了藕儿姐,下三丘田里的秧都封行挂穗了,也没见你下过田。红莲撑着舟子,心直口快的,王明明羞于应答,在湖堤边听到舟子撞着荷叶,砰砰啪、砰砰啪的。荷叶响过以后,天空一片宁寂,湖上的绿色不会说,清清的流水映荷,偶尔行迹匆匆的人们闪现一下,又隐匿在丛林山野里,或者钻进青墙黑瓦的房间。叭、叭叭,又是清脆的枪声。子弹穿过民间的上空,仍然改变不了一队雁行的速度。小路上有了国军的队伍,向县城方向运动……
王明明回家见到姆妈和藕儿,放心了。他告诉娘是抽空跑回来的,马上要归队。他把藕儿拉到厢房说,千万别让人知道,启帆去年杀了两个鬼子兵,我刚路过板桥乡,李书记告诉我,暂五师彭士量师长要打县城,我要去乡里帮忙组织后援。高桥、珠头山、马鞍山、石佛山,都完成了集结,这就要去石佛山和东震队长会合,你多照顾一点我妈。
王明明从板桥湖往西,十三团、十四团、十五团已经把县城给围住了,激战了一天,明明在状元街碰到东震时是第二天下午,他告诉明明,不必回摸云岭了。说仁科部队从长岗庙迂回,包围了东山坳,清晨袭击了傅家冲,青竹沟的游击五组、六组,十几个队员全部牺牲了。东震说,鬼子摸得那么准确,我们怀疑有内奸出卖,县城战事完后我们去小耳山休整。王明明听了脸如死灰,他马上明白那个女人不是妓女,肯定是个将军太太。这个叛徒只能是他自己,可以肯定的是,任何人不知道这个秘密。
奇怪,鬼子得到容城以后,还继续向这个地区增兵,各种卡车用帆布篷捂得严严实实的,还有炮车、救护车、装甲车,为什么在容城集结呢?
步兵的军靴还是咔嚓、咔嚓、咔嚓,偶尔有指挥员的手势,咔嚓、咔嚓。立定:邦磅,邦磅。紧急卧倒时,唰、唰、唰,一片操枪声,哗啦、哗啦地推枪栓,架叽叽、架叽叽……
鬼子继续前进,队伍阵势又重新保持着,鬼子低着头,仿佛把头搁在枪杆上睡觉似的,又列出长龙一样的队伍,咔嚓、咔嚓、咔嚓,一种衡定的践踏性脚步踩久了,就踩入了人心深处,要么这声音永远在耳朵外面,麻木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的坚硬加上刺刀的白光闪闪,还有子弹。
八、 所有遗嘱都没有声音
碑基镇四更筒响过,抓黑便从床上摸摸索索起来,憋了一足夜的尿,提着床下的夜壶撒起来,惊动了珍英。她从苎蔴蚊帐边伸出个头,几更天啦?这么早去赶山,你少造一些孽哟,把山里牲口都打完了,你喝天河天水。
醒宝婆,飞禽走兽都是要生养的,人绝了野兽都不会绝的,死婆娘困你的觉。抓黑说。
珍英也摸索着起来。我才不管你呢,我担心报应,你杀了那么多生,一身杀气,下辈子托生阎王也不会让你转胎。说着,蹲在马桶上,哗啦哗啦地撒尿,珍英撒尿像开了水闸,声音特别大。这个死婆娘屙尿像倒了江河白,吵死人哒。
抓黑带好行头准备出门。
珍英就势钻回被窝,秋被也就护护胸口,“老骚鬼,一年四季迷这口食,小心野猪给你拱了。”老抓背的是那支王八枪,“让秀丫头莫要逗鹰。”
“晓得的,抓黑回来,黑乎乎的老林子里还能转出个花儿来,早点回来也可帮我到池塘出麻。”珍英说的是苎蔴浸泡后将蔴与蔴秆分家,容城话叫劈蔴。在一条长凳头固定几颗抓钉,秆与麻分一个口,便在钉子头一挂,左手蔴秆,右手拉蔴,哧溜两手一带,蔴便分出来了。
这个方法可以省力,还保护手,然后用蔴刀摁住。分出来的蔴,从蔴刀口刮拉出蔴线来,麻刀便把蔴皮刮掉了,这是细活儿,也累人。珍英出麻时总是要骂抓黑,屋里男人都死绝了,他在山里走草呢(发情的动物叫走草)。别的堂客总会调笑她,珍英,抓黑昨夜里走了几回草。
抓黑出门总是老办法,用一把靠背椅在门后斜放,门合上时,靠背椅的横环子正好抵住了门栓,便省了珍英起床拴门。几步跨到了坪场上再回珍英话:抓黑不回来,今日去东山坳,这时灰麻子已经窜得没影子了。黄釉则围着抓黑,用尾巴扫着他的腿。抓黑的声音粗重低沉,带着户外的湿气,滞重地传回来,往往珍英只能听到半句,就已呼呼大睡了,用她的话说,是倒了困山。
珍英是个不想事的人,很粗心,那次把长枪带回来藏在院子里的柴草中,很严实,抓黑不管柴草,一年半载也没发现。可那盒子弹带,便顺手丢在猎物间,偶尔抓黑从墙根发现了,他懂子弹,便让灰麻子和黄釉找,还有别的东西,灰麻子灵性,在院子里不动,结果让黄釉从柴禾堆里咬着枪带,把枪拖出来了。
老抓问珍英,哪来的鬼子枪?
喔,我在七女峰的林子里捡的。怕惹是非,没有同你讲哩,去年的事,我都忘了。
好钢枪,抓黑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枪,乌亮乌亮的,还有几十发子弹,把老抓喜欢的不得了,他一点也不怀疑,因为日本鬼子在七女峰打过一场恶仗。
抓黑这一问,倒把珍英吓得几夜没睡好。她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让老抓不使用这支枪。仅仅是劝劝而已,说鬼子的枪用了不吉利。抓黑马上否认她说,你花说(胡说),国军里好多人都背的鬼子枪,用鬼子枪打鬼子哩。珍英更不好说什么,只是常常望着抓秀发呆,抓秀已经一岁多点点了。
抓黑打猎其实可以在水边,也可以在山里。那种麋鹿就喜欢在湖边沼泽里,芦苇荡和蒿草丛都是它隐身的地方,还有一种水鹿,身上有梅花斑纹的,也爱在浅水泥沼里活动。凡喜欢吃浅草嫩叶的动物都会往湖里跑,而且喜欢去大洞庭湖。桃花山内就几个小湖,而且都是依靠长江和洞庭湖的洄水,有点积潮,夏大冬小是季节性的湖。抓黑喜欢往山里跑,一半是追着野物玩儿,一半是在山里自取其乐,躺在草上或睡在树下,有猎狗守着,舒服自在。石佛,狮子峰,七女峰,东山坳,都是走得极熟了的,一般天亮之前他都会自己心里想好去的地方,伏在草地趴在树上,只有到了中午便会去一些山泉水湾的地方,等着野兽去饮水。趴在草地少则两三个时辰,和钓鱼一样,静心地等,他就听山里各种鸟虫叫,春布谷秋鹧鸪,最常见的是“谷哥哥”,各种斑鸠,漫山遍野谷哥哥——哥、谷谷、谷,声音节奏彼此交替。行到新铺后北边便是山根,新铺南到星月院子有各种小山,本地人均叫岭,或者坡。上了山,经七女峰东去便是桃花山主峰雷打岩,在摸云岭东北,叫东山的那个地界里。雷打岩便卡在中间,西去是排山、石佛山,起码跑一周圆得七八天。东去塔市,洪山方向白果树多,东山里松柏树多,狮子峰以西樟树、枫树多,老抓不爱上树,常年总在几棵标志性的大树底下歇凉,更多地他喜欢去扑腾灌木。兔子、野鸡、獾子、麂子,都喜欢茅草与灌木多的地方,即使捕不到野物,也能找些鸟蛋,秀丫头喜欢吃。青竹沟、傅家冲在小东山,这儿岭与谷最多,那些岭坡黄红色的土里总有很多晶亮晶亮的白片儿,听明明说过一回,叫云母,可以做玻璃。岭的斜坡上是一丛一丛的灌木,多有红的绿的刺,本地叫迷郎刺,花开得艳,粉的、红的。逗一片蜜蜂、蝴蝶,还会有野稚咕咕和那大尾巴的松鼠,灰斑的有点像麻兔,也会从树上跳下来,在草里钻钻爬爬,不小心会闪出黄鼠狼,惊飞一片。大凡这时抓黑都在草里看斗虫,那些蚂蚱或比蚂蚱大很多的虫,都连成一片,那黄褐的长须和草茎混在一起,不小心可以拎起它,但你认真抓时却又捉不住它,更多是菟丝草和茅草丛里的一丛“迷郎倒”,引起老抓去用枪管扒扒,寻些小收获,不小心也会钻出一条蛇,凡大蛇穿过的地方老抓不去了,他知道蛇是个贪心的家伙,小野兽和鸟即使不被搞掉也吓跑了。老抓知道,只有野猪能治得了它,所以蛇多的地方一定会有野猪。老抓在听,治尔,治尔,这种声发于灌木丛,极好听,这治尔是一个拉长音:治……尔,治……尔,叫一阵停一阵,它和蝉的“知了”“知了”不同,“知了”在树上声大,大的是“知”,还形成波音,“了”音仅仅是一顿,“知”音又开始,“知了”声多了,仿佛树叶都在叫,一片绿林子就它那么吵得火热,老抓在治……尔声里掏了几个小蛋,跟松鼠追了几步,看到西北望飞出了一只野鸡,刚举枪,嗡嗡的蜜蜂罩眼而来,野鸡一瞬入了竹林。这时已是下午,太阳偏西,他看到黄土上有兔屎,寻了几丈远,有一个水晶红点,是晃动的兔眼,长耳朵竖着,麻灰,大肥兔,有两个山猫那么大,老抓高兴了,今天倒阳了还没收获,一定得打到,角度不好,端起枪会吓跑它,可灰麻子玩得没影了,黄釉还在刚才的灌木丛躺着,咕咕,他学了一下鸟叫,兔子钻到草里了,他端着枪,这么一只肥兔,皮毛很好,只能打对对眼,他的行动惊动了黄釉,黄釉已从右侧扑进了草丛,老抓知道兔子灵敏,这时肯定不在那一垛枯草里,他顺着岭左侧追去,兔子在前方闪了一下。他用哨声招呼灰麻子。很快,灰麻子在另一个坡上出现了,三面临敌,麻灰兔子只好向山谷跑了,这时开枪已来不及了,野兔的气味吸引了黄釉,这个兔子是跑不掉了的,他让灰麻子和黄釉下坡夹击,他从容地去山谷。没想到追兔子又追出一只黄羊,灰麻子一下转向黄羊,这野山羊专会往上跃悬崖,弹上一块大石头还回头望,灰麻子速度极快地冲过去了,可黄羊已经跳下岩谷。老抓知道黄羊希望不大,它已逃出老抓的射程了。然后攀着葛藤吊下岩石,往桃花坞方向找黄釉。这儿大树少了,莬丝草缠着买麻藤,茅草倒伏,这是两山之间,过风挺大,曾有房屋,老抓站在山茱萸旁。黄釉在岭上寻寻觅觅,他端好枪,露头就打,不要毛皮了,他边走边环视,突然,麻兔一跃,黄釉便扑过去了,老抓跑过去,还是没看见兔。他用石头击了前方不远的一口井,没有。他轻轻地绕着,给黄釉一个手势。黄釉和他形成左右,右边有一棵小山楂树,他把枪支好,黄釉从左边一丛菟丝草地钻进去,汪了一声,只见麻兔一跃,老抓准备开枪,没想到麻兔一个弧跃,刚好掉进老井里。老抓心喜,这可没法跑,黄釉站在进井的台口,老抓上去一看,是口枯井,麻兔就在里面,惊恐万分,不停地看着。他示意黄釉离开井口趴着,他退后两步,等着。可以听到麻兔在井里不停地蹦跶。咯老子的,累死你,歇会儿,老子再收拾你。大约两袋烟工夫,老抓估计兔子蹦累了。再看井口,果然兔子肚子急剧起伏,蹲着屁股坐着,眼睛向上望。
咋活捉它?他探了半个身子,还差七八尺呢,根本抓不到它,兔子两只脚在洞壁上乱扒拉,抓坏了一些青草,它也要跳出来,开始没从井里跳出来,累了,更没可能了。有根绳子可以把它吊上来。可是没有。
老抓缩回身体时正好摸着枪,这三八大盖儿很长,他想,有了,让兔子抱着枪托,可以提上来。于是他把枪托伸下去,用手握着枪管口这一边,果然,兔子往枪托上跳,跳了几下都滑下去了。
老抓便晃着枪的背带,让兔子抱着枪带,只要用力往上提,兔子就出来了,兔子抱着枪带,后脚是悬空的,且力度不够,它不停地蹲枪脖子,老抓看得眼急,这个蠢兔子,再抱上一点枪带,脚不就可以蹲着了。
兔子不停地上跃,可是久了,也累了。前双脚又不稳了。黄釉冲井口汪了一下,兔子吓坏了,前双脚往下滑时抱着了枪身,坠下的时候已抱着扳机,老抓叫声不好,叭,枪声响了,正好打中老抓头部,很准。
血从头上流下来,枪滑到深井里了。
老抓死了。黄釉嗷嗷地叫,灰麻子听到了,也从岭上往这边跑过来,两只狗守在老抓身体边汪汪地嚎。
许久,灰麻子箭一样地跑向碑基镇方向。
黄釉守在井台上。
九、过程
只有形式
再到灰麻子带着珍英和虾伢子到残颓的井台地,珍英傻眼了,“你这个剁八刀的化生子吔,报应啰。”那种嚎哭哀动山林。傍晚时,太阳隐到笔架山的西边,那些大树冠凝固得如铁页片镶着血一样的边缘,那些黄黄的金线同钢针一样扎透树叉之间。谷坳,和隐隐的垸堤有一团团的雾涌起来,纠缠得如棉絮,陈旧了,很难撕开,上升的雾和下落的云有分有合,那些重叠的部分压住了七女峰浓得化不开,在云雾的背景下,几个女人露出那残缺不全的手脚,只有头脸保持某种永恒的姿态,无论有欢愉的鲜花,还是有伤痛的弹痕,它们都只能无语,渐渐让黑暗包围……
珍英扛着老抓往七女峰方向跑,黄釉与灰麻子一前一后奔跑,珍英吼着,灰麻子,回去,守着虾伢子,带他回来。她头也没回,同时喊着,“崽伢子吔,跟着回来。”
虾伢子在井台边转悠,没有哭喊,很冷静的样子,他在井上看到了井中的兔子和枪。他在周围找了一根枯树杆连扛带拖送到井下,那兔子怯怯地不动,虾伢子跳下去,拿着青砖把兔子拍死,然后不停地捣,一只兔子不久就捣成兔酱了,然后拎着枪顺树杆爬上来。灰麻子接着他,汪了一声,虾伢子提着枪托给灰麻子拍了一下,灰麻子嗷的一声窜出几米以外,噢、噢……噢噢地嚎嚎。虾伢子顺着岭坡下,向南走,跟他娘分了另走一条路,从高岭下毛家巷,过松木桥,走宝慈观之南,上金窝岭的华岳官道,这里是连接容城——三封——松木桥——墨山——许市——凉亭与烟墩的必由之路,虾伢子莫看才十岁多,跟老抓赶过几次山,路径很熟,只是这支十多斤重的长枪先背着,够累的了,于是抱着枪,最后便是拖着,他的信念里这枪不能丢,这不仅仅因为老抓是猎户,他是猎户的后代,枪与他们家有孽缘,无论如何带回家。过毛家巷时,他望了一眼松木桥鬼子碉堡,他心里恨恨的,都是这些鬼子惹的祸。我长大了一定要灭你一族人。走夜路对伢子不陌生,只是这枪太重,突然灵机一动,把枪带套在灰麻子脖子上,狗拖着走到新铺之前,路是从壕沟过,沟谷正好是一个掩体工事,一定是旧时候的战场,虾伢子架着枪环视,正好可以攻七女峰,往下看,顺着坡道便可以直接到三封寺。如果鬼子从这里上来可以一枪一个。已经是夜色朦胧了,偶尔有一声鸟啼兽喊,山林应该是彻底静了。鬼子几个碉堡里的灯还亮着,路上没有乡人赶路,连兵爷也看不到,虾伢子开始下岭,走了一里许,拐弯有咔嚓、咔嚓、咔嚓的声音,夜色不安宁地神经质抖动几下,虾伢子赶紧躲一下,可是灰麻子已经冲出去,汪——声音很响,鬼子巡逻小队一下围过来看是一条狗,没理会,仍旧咔嚓、咔嚓,一共三个,虾伢子咬着牙摸摸枪,卸下刺刀,左手紧握着。他很想试一下,枪他不陌生,父亲叫他打过野兽,但是鬼子叽叽咕咕从他身边侧过去,他在灌木丛边,那是一丛蔷薇刺,正好让虾伢子隐身,可是灰麻子又跑回来了,灰白一闪,哈哧哈哧的。这时鬼子发现了他,手电筒一照,看是一个小娃崽便没在意,可是枪,枪使他们围拢来,虾伢子抱着枪装着害怕,身体发抖,前面两个鬼子俯身来抓枪,仅一刹那,虾伢子撸火了,叭,一枪击发,顺手把刺刀插入另一个鬼子胸口。前面两个鬼子倒下了,后面的鬼子端着刺刀也就捅向了虾伢子。随后灰白光一闪,灰麻子扑倒了后面的鬼子,咬住了鬼子脖子,鬼子在哇哇叫唤时,便抽枪,但虾伢子已抱住了枪管,鬼子空手时便往腰间摸索,拉响了手雷,“轰”的一炸响,一切都完结了,这条山道重归于寂静。
方圆二十里之内没人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虾伢子死劲一捅刺刀的时候,骂了一句容城最土的话。这是在抠动扳机的一刹那,他咬着牙齿说的,那种狠劲儿便是刘老爷子说的,他是一个狠角儿。
世界真是很悲剧:时空刚刚生产一个秘密,可随后连同所有知道秘密的人与物都死了,于是这个秘密成了不存在的存在,秘密就是这种悖论性的生长,以至于延年累世。
十、梦的时间
在皱纹的季节里
一个不应该发生的故事发生了。时空只要稍稍错动一下,过几个月它就真正不会发生了。
同年的那个夏天刚完,初秋刚刚挨着这个夏末的边,鬼子的长队伍又在华岳公路列成了长队。
咔嚓嚓、咔嚓嚓、咔咔——鬼子的军靴以某种平衡的节奏从容城走出来。他们肩扛着长枪,但每支长枪上都拴着一个小白旗,到了珠头山这支长龙队伍分叉,一支从西北经板桥湖去跑马岭,向湖北边缘的桃花山行进,一支走三封寺、松木桥,再到白果去塔市驿,过长江便是监利。鬼子从那个地方来又去那儿会合。咔嚓、咔嚓、咔咔——嚓嚓,偶尔在桃花山深处有一枪声,鬼子马上端枪,唰、唰唰,一阵操枪的声音,可是操枪之后没有拉动枪栓。
他们的枪栓全部被卸掉,鬼子这才意识到战争结束了,都把枪抱在怀里,在东与北分叉的地方都把脸侧过,视线投向偌大的板桥湖,一湖的荷花依然没有凋谢。
有两三支荷叶枯黄了萎在白水之上,那些圆盘一样的绿荷,叶片略有倾斜,一边高一边低,低的地方有一个缺缘,缺口交汇处是一个晶莹的白斑,有眼珠那么大,在所有的绿裙都闪动的时候,那白亮的眼睛便在荷叶秆上偷偷地瞻望。其实全部的笑意都在那粉红的荷花苞上,只是这时的荷花太灿烂,都敞开了笑意,露出黄色的蕊柱,散尽最后的香气,便是为了换来向莲蓬苞房的致敬,有一只空舟在藕荷深处,跃出一只不会叫的青蛙……
咚……仅一声水响,荷叶荡动处便可以看到成熟的芦苇,苇叶依然青壮,但穗头已经抽出了绒花,黄白的飞絮像雾一样袅袅地网住荷塘,在荷叶与芦苇分界的远处只有绿水是它的本色,真正是风轻水白,有一小簇一小簇的浮萍送到板桥湖的另一端,这浮萍是四分,倒三角组合,根部蔓生藤状,在叶的分叉处长出孢子果的肾形圆矩状。不同于那种两叶对生的槐叶萍。静水生萍随着涟漪漂荡到别处,被高高低低的水菖蒲接住了。那些春天滑滑腻腻、 粉嫩的蒲棒已经散花了,深深浅浅地被风信子递到湖边的菱角荡,重重叠叠的紫色菱叶翘出一角,可以看到嫩嫩的菱角……
成熟了。荷花湖像少女一样熟透了,能够结出鼓鼓隆隆的绿蓬子,昂着头望天,摘下来一脱绿衣,嫩殷殷的莲子便脱离胎房,莲芯是白嫩的,放在两腮之间品一品,便有生津的水液从口齿间滑出来,香气只有在流出来的时候才往心里面走。
在两边湖堤上,所有鬼子都唰唰唰地停住了,这时他们的脑袋没有放在枪托上睡觉,张着大嘴都在哇哇哇。竖着大拇指,原来有这么美的地方。
我们来异国他乡干什么?
其实我们只要看风景就够了。何苦白白地丢了许多性命,我们看风景,不!风景依旧在笑人。
十一、铺平光线
一位站在墓碑上的亲人
这时候,湖堤边从板桥上走来一个丰雍肥腴的女人,怀抱一个孩子,再细看,她是光着身子的,细白粗壮的大腿很耀眼。再细看,她是珍英。珍英疯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失去了老倌子和伢崽。碑基镇的人全部都管她母女的饭,还特别喜欢逗她可爱的女儿。抓秀已经长了两颗虎牙,一笑洁白的,总是拍着小巴掌笑出两个酒窝,可就是一开口爱说,嗨、嗨嗨。
珍英逗着她,妹子崽吔,娘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于是在鬼子看湖的那一刻,两个女人跳湖了。
跳进了可以洗清她们一切罪孽的湖水里。
山林中这么平常的一家就这般像荷花那样凋了,像荷叶那样枯了,可是塘水永远都不会改变。
附 与年代诗篇的有关种种
【坊间稗史】
▲许多年间,人们不再提起黑木箱与珍英这一家了。
清匪反霸,打击反革命分子。板桥乡肃反委员会接到岳阳,很有可能是常德专署的公函,清查桃花山抗日挺进支队的血案,东山支队为什么有十多人牺牲,他们应该移到容城的烈士陵园去,但这个叛徒到底是谁呢?
于是找支队书记,现任省委委员王明明取证。王明明非常激动,指天发誓要挖出这个反革命叛徒。他检举了抓木箱。那个日本女人他交给老抓了,让他送到凉亭中日同盟会去,结果他在路上把那个官太太给干了,次日早晨老抓把女人送到松木桥鬼子的碉堡里。后来鬼子出于对老抓强奸的愤怒,便由女人带路血洗了青竹沟和傅家冲祠堂,给革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当然,王明明还是革命历史的功臣。
▲侯姓在容城很是落寂,在金钱、权力上都没运气,抓木箱这一家便是象征。为什么?我们只要读读他们的名字沉思一下就明白了。抓黑,什么也没有。抓虾,更是什么也没有。抓秀,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珍英,叫真英,还不错,可是她姓黄,叫黄真英。在容城,黄了,就是没了。他们犯了姓名学上的忌讳。
人不信命,莫奈其可也。
【倭岛鬼子的秘密档案】
我们不可欺侮弱者,中国有句俗话:兔子急了还咬人。他们的英雄有一个十岁小孩,一枪一刀干掉我两个大日本皇军,连他们的狗也是好样的,居然可以咬死我们的军人。以后永远为从者戒。
【动物志】
珍英养了被野狗遗弃的后代,这狗变成了义犬,几次救主而英勇牺牲。珍英暗暗地骂:我叫那个狗为灰麻子,是怕吓了碑基镇的乡里。此狗灰脊、白胸、两尖耳、锯齿獠牙、鼻尖湿汪汪的、白须间有麻点点,这是标准的狼,每次我看到它的绿眼,总害怕它吃了我虾伢子。没想到这个世界真有比狼凶的狗东西。
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的,我不下地狱谁去!
【脑筋急转弯】
比狼更凶狠的东西是什么?哎呀,狼崽子呀。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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