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说红楼：栊翠庵品茶辨疑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是妙玉唯一的正戏；字数不多，但信息量巨大。其中关联妙玉的出身、来历、修养等问题，已成红楼迷案，尤其妙玉对待刘姥姥一连串类似洁癖的奇怪态度，倍受争议。

一、妙玉珍藏的精美茶器

栊翠庵茶具饮器关联的文化信息，能够进一步明确妙玉的出身和品位。妙玉招待贾母的茶具，是一枚成窑五彩小盖钟。所谓成窑，指明宪宗成化年间官窑烧制的一种瓷器。

这种成窑五彩小盖钟，即便刚出窑之际也相当名贵；为皇族和贵族的专用饮器。妙玉招待贾母的随行人员，用的是官窑出产的脱胎填白盖碗；也是当时的上等精品茶具。

接着，妙玉暗示钗黛进了里间。宝玉也跟进去蹭茶。三人受到极高礼遇。

妙玉招待宝钗的茶盅称为斝，读音为jia。斝颇有名贵的来历和价值。夏商时代起，斝是皇家法定酒器，一般用青铜制作，早期也有陶制。斝的外形像鼎，圆口、三足。

妙玉收藏的这枚斝，还是一件历史文物，关系到两个历史名人：西晋的王恺和北宋的苏轼，他们都曾收藏过此物。苏轼不消多说，他是中国文化的代表。

王恺，是西晋之初、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正派嫡系国戚。王恺以富有闻名，历史上留下了他与石崇斗富的佳话，或说丑闻。因此，王恺不但是皇亲，而且是富可敌国的富豪。据说石崇、王恺二人不但异常富有，他们的才艺品位也都不凡。

妙玉招待林黛玉的茶盅叫杏犀盉，盉的读音为he；也是一种类似于鼎的青铜酒器，盛行于商周时代。总之，斝与盉都是名贵雅致的精品文物，也是古玩珍奇类饮器。

有必要说明一下：盉之论还有另外的说法和八卦，比如乔皿之说；字形乔上皿下，读音为qiao。据说是用犀牛角雕制的宝贝饮器，自然精美名贵异常。此说暂不展开。

妙玉招待宝玉的前一个茶盅，是她自己正在使用的一只绿玉斗。玉斗是玉制名贵酒器，用妙玉几乎羞辱宝玉的话说：这只绿玉斗翻遍你们贾家，也找不出这么一个俗物。

妙玉招待宝玉的后一个饮器名字叫海。海是竹雕工艺美术品。因名字较长分开来写，它叫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显然，这是一件华贵的美术类微型竹雕。这类饮器，盛行于唐代雅士阶层。唐代文化人多以此作为文化身份的象征。海，在唐诗中出现很多。

以上这些名贵的器具，作者有大肆宣染妙玉的高贵身世之意；同时附之各类历史人物及文化艺术典故信息。关联的人物，都是中国历史上变迁时代的风流人物。

由此可断：妙玉之家富可比薛氏，品位可比林氏；文化修养应是当世一绝；才展天下贯通今古，绝对在贾氏之上。

综合如上信息判断，妙玉的文化修养也当绝伦；难怪她当着钗黛二人的面几番嘲笑宝玉时，钗黛二美均未表现出另样不好看的情绪。

二、妙玉的烹茶之水

妙玉招待贾母及其随从的烹茶之水，名叫旧年蠲雨水。旧年即去年，蠲即过滤、净化之意。雨水有点名堂，中医和茶道使用都很讲究，称为无根之水；意即未落地之前、就已接进器皿的雨水，或在花叶草、叶上收集的雨水。然后要把收集的雨水沉淀、过滤干净，再装进瓷瓮埋在地下储存起来，以备烹茶或制药之用。

妙玉招待钗黛和宝玉的烹茶之水，是五年前收集的梅花雪水。

妙玉说：五年前她在苏州玄墓蟠香寺修行时，就把收集到的梅花上的雪装在鬼脸青的花瓮里、埋在地下储存，以备烹茶之用。鬼脸青，即宋元时代钧窑生产的名贵瓷器，属于中国传统工艺青花瓷系列；其外表色泽呈青灰色，似如传说的鬼脸颜色，故得此名。

所谓玄墓即玄墓山，在苏州境内。据说，玄墓山因东晋青州刺史郁泰玄在此隐居埋葬而得名。此地广种梅花，湖光山色奇美，得历代名家吟咏。明代唐寅做有一篇《玄墓山记游》，诗情画意并茂。唐寅即唐伯虎，在书中曾被薛蟠谬称为庚黄。

唐伯虎，明代杰出的艺术家，诗文书画成就极高；与仇十洲、沈周和文征明，并称苏州吴门四家，四人均是中国文化艺术领域的稀世奇才。唐伯虎曾中榜入仕，后因陷入政治漩涡而险丢性命，幸亏急中生智装疯卖傻才保下一命。不得不说，又是极权之下文化精英的一桩悲剧。

蟠香寺，是曹雪芹虚构的寺院名称；顾名思义：是蟠伏着天香的寺院。联系梅花的外形和品格，其形品正如天外蟠龙之状。因此，所谓蟠香寺也可以理解为梅香寺之意。蟠，为传说中龙蛇一类的神虫；或指天上的仙桃。

曹雪芹虚构蟠香寺，有两层寓意：其一有纪念苏州吴门四个艺术天才之意；四人无论才品堪比梅花之天香，顺便借以刻画妙玉的高贵形象。其二，蟠香两字又是薛蟠和香菱夫妇的名字。

香菱与香菱的遭遇，均能够照应《红楼梦》全局；暗伏妙玉和香菱的遭遇类同，都是离乱之世的江南女子。详细的论述，此篇暂不展开。

由以上两段信息判断：妙玉在蟠香寺邂逅的情人，应该是前朝皇族或前朝贵族中王孙公子的一流人物。当南北战祸顿起，使他们天各一方。

三、妙玉对待刘姥姥的态度

妙玉对待刘姥姥的态度，一直颇有争议。

贾母接过妙玉敬上的香茶老君眉，喝过半盅顺便让刘姥姥尝了一口；刘姥姥一饮而尽，并嫌茶味太淡。刘姥姥这个动作，竟惹得妙玉对这枚成窑五彩小盖钟不屑一顾；即命人扔掉。

幸亏宝玉连连求情，妙玉才勉强答应通过他送给刘姥姥；否则宁肯砸烂扔掉也不愿送人。接着，她还故意说要以宝玉建议，又命人把刘姥姥踩过的地方用清水冲洗；并不让送水之人直接进门。

妙玉这段怪癖言行，有如下争议。

首先，有人说是妙玉的洁癖，或者说是佛教戒律的禁忌所致。所谓洁癖，是过份喜爱清洁的习惯；轻者可视为不良习惯，重者则属于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假如真的是洁癖，妙玉的一连串表现应该属于重症患者。

然而以洁癖解释，会有新的问题：她招待宝玉的绿玉斗，却是自己正在使用的饮器；貌似洁癖一论，又说不通。患严重洁癖之人，断然不会把自己的饮器让别人使用；何况宝玉还是异性。总之，无论洁癖轻重之说，最终都无法自圆。

那么以佛教戒律的禁忌而论呢？无非是想说，妙玉修行深厚能严于律己；然而却更是不通。若单以佛教饮食戒律而论，如果把刘姥姥用过的器具视作污秽之物貌似可以勉强说通。

但细究妙玉的许多言语表现，却与佛教戒律清规格格不入。具体地说：她故意嘲笑宝玉和贾府，犯了妄语之戒；她责怪奚落黛玉，犯了邪见之戒；她几乎仇视羞辱刘姥姥，犯了嗔恚之戒；她收藏古玩珍奇，更是犯下蓄财之戒。

所以说，妙玉对待刘姥姥的态度倘以佛教禁忌解释，更是不通。

其次，还有道德家的解释；说对待刘姥姥的态度是妙玉眼高识低；是妙玉对下层人士的鄙视和歧视，犹如黛玉曾经嘲讽刘姥姥姥为母蝗虫一样。道德家如此的见解纷纷纭纭，大多不值一提。现在来理一理思路。

当时的情况是：贾母等人在宴席之后来到栊翠庵，因宴间食用酒肉荤腥，妙玉为贾母献上老君眉。老君眉产于福建武夷山，属发酵或半发酵茶类；具有消食解腻之功，正适合老人宴罢饮用。

而六安茶属绿茶；倘在宴后饮用容易引起停食泄肚。所以贾母也不喝，妙玉更未敬。此举应是说贾母和妙玉精于茶道；倘说是妙玉取媚于贾母，理由并不充分。

如果说妙玉敬上老君眉就是取媚于贾母，而贾母的待遇却并非最好；之后妙玉对钗黛及宝玉三人有更高礼遇。

倘说妙玉鄙视刘氏是因为刘氏贫穷；但在后来她对也很贫穷的刑岫烟的态度却很友好；并且，二人的关系还十分亲密。

总之，道德家的判断和定义，更是站不脚。那么，妙玉如此对待刘姥姥究竟出于何因？且往下看。

四、妙玉的身世和来历

基于如上是非矛盾，现在重新换个思路。以薛宝琴和刘姥姥两个人物形象处于战乱、兴替的末世才能具有的某些特征为纲，先把妙玉的身世假定为南中国苏州一带、较之薛宝琴而先遭遇战祸的官宦子女，来看看是否能够解释得通。

这个假说再详细一点，应该是这样：妙玉因从小多病曾在寺庙捐了替身，但无济于事。于是她就带发修行，住在蟠香寺。恰于此时，北方的战争向南扩展，妙玉的父母就通过寺庙圈子的高人，把她和一些贵重财产及仆人转送到长安京城并托付给更稳妥的朋友或亲戚；让妙玉寄身于长安京城的寺庙或庵观中当了弟子。

其实借寺庙避祸，是临逢乱世末世、具有先见之明和有办法高人出世消灾的常法；历史上的例证太多。后来战火烧到苏州，妙玉的父母俱因战祸而亡。再后来大局稍定，妙玉便想回到苏州。因她的师傅精通先天神数、又有先见之明；估算新政之下的当局，仍然还要崇佛尚道。所以，师傅临终劝说妙玉不要再回南方老家，而是依靠修行和学识暂留下来；将来或许会有出头之日。

因同为世宦之族，她家曾与贾氏或贾氏其它裙带之间或多或少有些瓜葛；接着，于元妃省亲之际，经人介绍她被贾府优先招聘，入驻大观园、住进栊翠庵现身说法。以此遭遇而论，无论妙玉对佛道学问修行达到如何程度；倘出于心底的一份仇恨，她的许多怪癖行为就很好解释。

就是说：妙玉皈依空门，最早因为生病。接着是因为战祸与世事的无常，才不得不长期寄身寺庙。即判词的“云空未必空”。也就是说：虽然最终入了空门，但妙玉的心底仍然对自己目前的艰辛处境无法接受。

诚如此，经历风云变幻的妙玉，同时必然深知人情的冷暖。因为她跟着精于“易变之术”的师傅学艺，应当更通人情世故。加之要不停寻找稳妥的靠山、最终能够来到贾府，她怎能不了解贾府和其裙带的人脉？

在此期间，妙玉所遭遇的悲苦和辛酸，就使她对钻营负义之人在心头更会产生一股莫名的仇恨。再说，她入驻大观园现身说法已经一年之久，对刘姥姥与贾府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清楚？

前面论刘姥姥时说过：连表面不问世事的林黛玉，竟对刘姥姥在贾府对应的辈份关系都清清楚楚；何况精通先天神数的妙玉。

因此断定：刘姥姥来荣府攀亲的内情、刘姥姥的亲家王京官一脉与金陵王府连宗结党的内幕，妙玉应当尽知。正值经历了世事艰辛和人情冷暖打击的妙玉，此时对刘姥姥这类附势结党圈子所属之人，于心底怀有各种莫名的仇恨情缘，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上述可见，妙玉饱经疮痛的心灵，根本无法达到了断尘缘的洁、空境界。如此也能够解释，林黛玉对于妙玉给予自己的奚落和责备却能抱以理解的态度；因为她俩都是不幸遭遇离乱、并寄人篱下的同气孤女。

倘如此，再来追溯其因：更能解释，黛玉对刘姥姥也曾暗中表达过的冷嘲热讽。还能解释：妙玉因何喜爱黛、钗及宝玉这类修养不凡、待人亲切的当朝官宦子女。等等。

以上推断，附合人情社会的普便法则。更重要的是，如上的假设和总体思路，能够解释文本的许多予盾。

所以可断：我对妙玉身世及来历的假设成立。

如此以来，妙玉判词所预言的命运结局以及其与情人奔南海而去的泥垢之喻，应该就是我在前文所判断的末世状况。

甚至，某之琴学确定下来的王朝更迭、皇权交替之际战乱年代的历史背景，如果站在文明进化的高度置之于中国历史，其内涵与宏旨依然能够解释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终极之味。

唐都浪子《浪说红楼》之：琴学，论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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