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功才：灯盏窝

谭功才硒园雅吟 2021-10-27

谭功才，男，土家族，原籍湖北建始，现居广东中山。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中山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在《文艺报》《民族文学》《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其中，非虚构散文集问鼎中国首届土家族文学奖

文末有福利

灯盏窝

文／谭功才

鄂西大山，路陡山高，故地名多以坡、坎、沟、窝等字嵌入其里，譬如灯盏窝。

灯盏窝名副其实，下起肖家坡，上到鲍坪，全长公里许，中间全是不规则的山石，间有些许泥土，整条路呈半圆形，中间略低，故名灯盏窝。

电视差转站下面的月亮洼地就是灯盏窝

灯盏窝是我走出家门到小镇、县城、山外必经之路，所以我别无选择地爱上了她。儿时的我从读三年级时，就选择了灯盏窝。早晨天刚麻丝亮，就得背上书包，同生产队的同学去到三公里外的粟谷坝小学读书，放学后又得哼哧哼哧爬灯盏窝。那时学校不安排午饭，吃的全是家里带去的冷红苕烧洋芋苞谷砣，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课上得好端端的就有人放奇臭难闻的响屁，最有趣的是，老师也一样有忍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教学生跟他读唐诗或汉语拼音，趁着学生起劲读的时候，猛放一通响屁，自个儿在书本后面抿嘴偷笑。那时日子虽清苦，倒不怎么觉得，最怕的就是违犯纪律被老师留堂，一个人走在两头不见烟火的灯盏窝，心里就咚咚跳个不停。灯盏窝杂木丛生，四处黑影憧憧，略微能壮点胆的，是坡下远处的几星灯火，却远远不能与近处隐在丛林烂岩中的坟墓相抗衡。心虚极了，拼命唱起老师教的歌，脚下忽忽生风，但始终有一无形的鬼魅追尾，你快它快，你停它停，平时要十五分钟才能走到鲍坪的，竟不用五分钟，等飞奔至灯盏窝的边缘时，忽然想起前不久另一班的一名同学因患脑膜炎而死，就葬在头顶悬崖下的灌木丛中，平时他那美好的形象一下子变得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浑身打冷惊，甚至连每根汗毛都垂直起来。最后不知怎么逃回到家，竟连自己也无从知道。

经此一劫，我对灯盏窝已是刻骨铭心了。读书练习特别小心，生怕被可恶的老师留堂。然而最终还是因一次背诵课文不够熟练而被留下，正好那晚下雨，天黑父亲仍不见我回家，点燃杉皮火把接我，就在我诚惶诚恐将进入灯盏窝底缘时，父亲在水渠边接到了我。在火把的熠熠照耀下，父亲见九月微寒里浑身湿透的我，痛心极了。他哪里知道我是内外交加的结果啊。

灯盏窝的白天是热闹的，从青龙河过来到粟谷坝，或者更远的小镇、县城，都得经过大垭门和灯盏窝，而大垭门的位置有点偏，灯盏窝就理所当然的热闹。儿时的青龙河是不通公路的，那里近千家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要通过“背脚佬”（力夫），一步步从粟谷坝爬上灯盏窝，经过鲍坪，然后下到天梯似的鸦鹊山，再到青龙河。所以，常有“背脚佬”嗨哟嗨哟的歇息号子时断时续地传来，回荡在灯盏窝的上空。每年秋夏两季交公粮的时节，更是将灯盏窝的热闹推向高潮，特别是晴天，整个灯盏窝就只有铁打杵与山石碰撞的声音以及歇息时荡气回肠的号子声。

站在灯盏窝对面俯瞰粟谷坝

灯盏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变得冷清寂寞。鲍坪和粟谷坝的人越来越多地从灯盏窝取走木柴，几年下来，灯盏窝就变得名副其实了，光光秃秃，只有茅草荆棘，又因为粟谷坝到青龙河的公路通了，没有“背脚佬”修补灯盏窝，每当大雨退却时，黄泥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裸露出规则不一的石头，我渐渐感觉灯盏窝有一种油将耗尽的凄凉，再加上那时粟谷坝撤社并区，各家都在自己的责任地里昏忙，灯盏窝就更显冷清。而我到了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求学，十天半月才偶尔回家一次。那时尽管家里穷，但每每走到灯盏窝时，我的心必加速，三步并作两步走。穿越鲍坪，一抬眼，那棵老核桃树下掩映的泥墙石板屋，就是我身体心灵综合意义上的家了。

对于普通而又特殊的灯盏窝，从来我都只有怀念，而非真正喜欢。年少时，一日两餐，全是多盐少油的合渣面饭苞谷砣，每到放学时，爬那笔陡的灯盏窝，常常虚汗直流，当时只想，若生活好转，爬灯盏窝不再冒虚汗，不再腿软，那该多么幸福啊。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会挣脱灯盏窝的束缚，就如人生有时根本无法算计一样，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我不仅挣脱了灯盏窝的捆绑，更挣脱了鄂西大山的羁绊，最终使灯盏窝变成我后半生中永远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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