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志华:背 煤 炭
覃志华,1980年生,湖北建始县景阳镇龙家坝村人。1999年自建始一中考入中央民族大学,现在北京市第165中学任教中学物理。
背 煤 炭
文/覃志华
“一,二,三——站起来!”随着妈的口令,背篓系勒上了我的肩膀,我感到肩膀上皮一紧,随即我也看到了妈颤颤悠悠的站了起来,一大背篓煤炭在她瘦弱的肩膀的提升下,升高了一米多。为了缓冲站起来向前倾倒的趋势,我看见妈的脚用力地抓住大地,但还是控制不住晃了一两下,整个人和背篓里的煤炭才稳住,于是我和妈两个人一前一后,背着煤炭,在狭窄而崎岖的山路慢慢往东行。
我脚下的路其实是在清江北岸悬崖上的二等岩上,平原上的朋友可能永远无法理解何为二等岩,但我们山区的人,尤其是景阳河两岸的人,谁都能明白二等岩是哪样的地形。沿清江河逆江而上,过了中渡口再往西,河的南北两岸就都是深达上百米的悬崖,这些悬崖一直向西延伸,在我年幼时的世界里,这些悬崖不晓得一直到了哪里。在悬崖的顶端,会有窄窄的一条平台地,紧接着平台地的又是陡坡和悬崖,这些小平台地我们称呼为二等岩。而北岸在新修的景阳河公路桥以西的二等岩上,就分布着一些小煤矿,这些煤炭洞子基本上供给了清江北岸几个乡村的燃煤。
图片说明:此图镜头朝西。自图中河水变窄处向西,两岸皆是深达百米的悬崖。现在清江梯级开发,平静的水面下有百多米深。继续向西,还能看到一部分悬崖。笔者所述背煤炭之地大约就在景阳新集镇对面。覃志华2017年夏拍摄于景阳观景台。
在清江的北岸,除了1958年修通的老建官公路,还有七十年代初期修的几条乡村公路,且都是断头路,无法形成路网,因此绝大部分人家通不了公路,这种情况持续到2000年前后,民间又才兴起修路的热潮,直到今天,依然有极少部分人家没有解决通路的问题。于是勤劳的人们只好用自己的手和脚来解决问题。
经济状况稍微好一些的家庭可以请拖拉机师傅拉上一车煤炭,但也未必能到家里,只能倒在离家最近的公路路边,家里还得请邻居帮忙背回去。早些时候是东方红拖拉机,后来有了带驾驶室的拖拉机,我们都只知道叫做神牛二五,一车可以拉四千斤煤炭,若没有红白喜事,这四千斤煤炭是可以用一年多点的。听见远处的公路上“嗵嗵嗵嗵嗵”的拖拉机声音,村里的孩子照例会兴奋起来,鞋子都不穿就会跑到公路边上去看车子,爬车子,还要闻油烟子气味。开车的师傅挺着笔直的腰杆,手里紧紧的握着方向盘,随着颠簸的车子左一歪右一跛,丝毫不去理会那些孩子——爬一下就自然不会爬了,撵他们做甚?
凑不起一车煤炭钱的人家,也有用马儿驮煤炭的,请上两匹马,加上赶马的人,约好日子,马儿就把煤炭送到了家里,当然还要请赶马人吃饭——一碗鸡蛋肉丝面是最低标准,给马儿吃包谷面打的糊糊。实在是手头紧的没得法的人家,就自己家里老少上阵,去凤凰观二等岩背煤炭。
我家不是长年累月靠背煤炭过日子的人家,但也不是从来不背煤炭的人家。每到春秋季节,赶上不冷不热,农活也还算闲的时候,妈就会动员我们去背点煤炭回来。妈是主要劳动力,我们这样的小娃娃是跟班。之所以带小娃娃,一是因为小娃儿们好跑,二是小娃儿们确实可以背个三四十斤,三是大人带着娃儿在路上也有个伴,因此家户人家的孩子都有机会和爹妈去背煤炭。
图片说明:背篓,恩施地区农民家常用的篾制器具。将货物背在背上,解放了双手,适合走上下坡。这是中等偏大的背篓。关口坎底下的覃章彪师傅就擅长编织背篓。此背篓就是覃章彪师傅所织。覃志华拍摄于2007年冬。
上午九点多吃了早午饭,我们就从二郎庙出发,沿着1971年修通的乡村公路,路过香树林,陈家包,水井湾(现在温泉水库所在地小地名),到天主堂门口走小路,下马家坦,走石坝,过鱼浪沟(好美的名字),就慢慢下到二等岩上,人烟就稀少了,但还有农田,主要是水稻田。走在狭窄的水田坎上,心里不由自主的想着这一带人烟稀少,坡下就是滚滚清江:背煤炭的人怎能心里不发毛?大沟里,水田当头,砂岩包,这是几个有煤炭洞子的地方,人们会根据各自的喜好选择去哪里背——主要依据就是煤炭的质量好坏,路程远近倒是其次。
大约一个多小时的路,到了煤炭洞子,洞里面有工人挖煤,洞口有人值守,买煤炭的人只要和值守的人讲话就可以。大人和买煤人说着话,我会好奇的在煤炭洞子口上朝里面看,可死活不敢进去,黑的要命,又怕洞子塌了——因为当时那样的小煤矿经常发生塌方死人的事。煤矿工人都是苦命人,虽然是九十年代,带他们还是用极其原始的采煤方式,以至于后来十年左右,政府就全部关停了这些小煤矿。
讲好了买多少煤,大人和孩子就开始往背篓里面装煤炭。卖煤炭的基本上不会和我们斤斤计较,多装十斤二十斤无所谓,只要你背得起,别太出格——话虽如此说,都是辛苦的人,谁又能忍心多背走别人几十斤煤呢?
图片说明:站在新修的景阳河大桥上向西拍摄清江河北岸。可以见到还有一部分悬崖露出水面。水下还有深达百米的悬崖。图片中的旅游服务中心就是建设在一个二等岩上。由此处一直向西,就是产煤炭的地方。图片覃志华拍摄于2014年夏季。
我和妈就这样往回走,一路上我们能看见河南岸的悬崖,有的悬崖上还有山洞,里面隐约有石头房子的遗迹,这个时候我就会问妈,是什么人在那边住过?是不是解放前有人杀人了躲到那里住了的?这些问题我现在也忘记了妈是怎么敷衍过去的。二等岩即将走完,就到了名字非常有诗意的鱼浪沟。鱼浪沟里四季不断水,它的上游是一股活水,名曰鱼浪泉,估计是那里的鱼多的不得了,位于现在大树垭村八组白虎山边。据说抗战期间,湖北省政府西迁恩施,当时的一位厅长在此手书鱼浪泉泉名刻于石上,可惜此石碑后竟不知所终。鱼浪沟的名字很美,可是这沟里太吓人。我曾经听隔壁的方才伯伯讲,他亲眼看见一条水桶粗的蟒蛇从这里游到岩下清江边的山洞里。还有这沟里也有些“闹鬼”,虽说是大白天,但是大家心里也比较紧张。
走过鱼浪沟几百米,就上了石坝,就是现在的大树垭村,人烟密集,熟人也多了,这个时候心理上的怕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上坡,一直爬上天主堂。在马家坦张伦云旁边的大沟里,也是一个白天都令人害怕的地方。这个地方树林茂盛,又是沟里,因此阴气比较盛,人们口口相传的是这里不干净,我和妈走到这里,妈往往会催我快点。我们休息的地方要么在还没有到这条沟的地方,要么在过了这条沟进了马家坦大屋场旁,总之,是不能在这条沟里休息的。
我清楚的记得有一回背煤炭路过这里,我的任务就是和妈一路,但不是背煤炭,而是在张伦云家背面条——他们家那个时候开加工厂,生产挂面,因此人们把小麦送到他家可以换取面条回家。我背着几包面条,刚刚走到沟里,脚一滑,背篓翻了,挂面散了一包,撒了些在地上。我还没有来得及把背篓扶起来,妈就生气的举起手掌,就朝我的屁股上盖了几下,嘴里还说着“你呀!你呀!”打完了还要自己把煤炭放下来,帮我捡面条,重新装背篓,帮我扶起来站好了她在自己背上背篓过硬站起来。我眼泪含在眼里,终究没有哭出声来。没走出几十米,妈又和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她肯定是不愿意我长时间停留在刚才那种挨打的精神状态里。回到家里,妈不管自己有多累,总会给我煮上一大碗面,里面必定有精肉,有煎鸡蛋。而粗心大意的我从来没有看看妈碗里有什么。
慢慢的,我们大了,妈老了,经济状况也好了,小煤矿也关闭了。刚开始几年不习惯没有煤炭的日子,后来慢慢习惯用蜂窝煤,这些年我回家,看到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液化气,这种变化令我感慨万千。我们出来了的人,孩子自然是不用背煤炭了,就是在家的乡亲们,他们的孩子也永远不需要背煤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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