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功才：词语的秘密--花 筐
文／谭功才
如果汤匙是水瓢的婉约版本，那么，花筐便是花篮的豪放版本了。
随着放大的，不仅是容积，更是篾与篾间的距离，恰到好处地呈现着比例均衡的六角形筐眼，故称之为花筐。间距的放大，不单节约了原材料，更能将花筐自身的重量适当控制下来。山里人背负粮食，负荷本就不轻，一定得考虑装载工具本身的重量。
播种洋芋，需要大量家粪，花筐是我们最好的载具。家粪是最重要的农家肥。来自田坎边山林里的青草嫩叶，或者秋收后的包谷梗子，经过牛羊们日夜不停的践踏后，便产生出松软的家粪。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农田，被犁铧一页页翻起，焕发出黝黑的光芒，诱惑、激发了农人播种的激情。于是，桩绳上下一拉，薅锄沿着直线舞蹈，一个个方格就一行行布满了大块小块的田野。播种的山里人播下了来年的希望，充满所有方格，盖上家粪，再盖灰粪，覆盖上泥土，拢成一行行熟睡的生命线条。家粪就像一团团炽热的火焰，怀抱着洋芋种，不断孕育、衍生出行行生机勃发的诗歌。
腰别打杵，身背花筐，满载着家粪，虽仅百余来斤，却状若小山，在林间小道上缓缓起伏着，来回着。田间就有了一座座山包样的乳房。笑咧了嘴唇的窝子，张开大嘴，等待农人用巨大的撮箕来喂养它们。当爱的养分供给充分后，花筐便心安理得退居二线，被农人们闲置在二楼稀疏的楼板上、旮旯里，放了包谷壳叶，或成为母鸡生蛋的热窝，或成为看家狗居高临下的瞭望台。与鸡狗相伴的日子，虽温暖有加，但总有丝丝失落萦绕心头，终日翘望着门口的园子。洋芋发芽，冒土，青行，分枝，终于开花了。
啊哈，属于青春的季节就要来临了。农人更是迫不及待从楼上找回花筐，背上背篓，步履匆匆走进地里。冬天播下的种子，在一花筐一花筐家粪的温暖里，孕育出秋天前夕丰硕的回报。“洋芋要用花筐装哒！”喜悦的农人奔走相告。
大集体时代，花筐装洋芋从未开过先河。人心涣散，偷工减料，投机取巧。“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一年上头保证肚皮不瘪已属不易，哪敢想象用花筐背洋芋的壮景。花筐简直就是粗筛篮，一半的洋芋都要被筛出来。经历过特殊时期的农人们这样总结：“好日子是要用花筐来装的！”
追溯花筐过往的沧桑与辛酸，你更会发现，之前所有花筐似乎都是专为包谷坨而生，但几乎所有农人都曾用它来装载过苦难日子里的洋芋。那是荒唐年月里荒唐的决策。生产队长一个决定，无论是包谷洋芋，黄豆小麦，都得背回生产队保管室集中后，再行分配到各家各户。吃不饱饿不死的日子，就像满身细小的伤口，你找不出要吃药的病痛，但一把盐撒在身上，就会殃及全身每一个细胞。原因大约是坡田和槽田种出的粮食不一样，一句“公平起见”，害苦了那些住在山包上的人家。往下背时全队人一起，但从保管室再往山顶上背时，就得独自哼哧哼哧爬那陡且窄的山路。
计划生育严重缺席，导致家家户户拖儿带女，顾得了白天顾不了黑夜。每当夜幕降临后，空旷的山里响起的便是打杵敲击山路和背粮食人歇息的嗨哟声，此伏彼起的叹息声，回荡在夜色沉重的大山里。
父亲那时还顶着一顶小队会计的官衔，当所有社员渐次回到家里，他才得以背运自家口粮。同许多社员一样，父亲选择了容量更大的花筐，将所有缝隙用化肥袋子贴住，为的是不让小得可怜的洋芋从花筐里漏出。将近三百斤的重量，全压在了一个三十多岁身体单薄的男人身上。我们兄弟仨早就扛不住饥饿和黑夜的双重夹击，趴在保管室的粮食堆上睡着了。父亲拍醒了稍大点的我和二弟，却怎么也无法拍醒才三岁的小弟。只得将他的双腿叉开，顶在花筐与头部中间。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那沉重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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