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心方注想（新人文小品小说）
万物有灵，引人注想。本组四题，期于虚实之间，究理探趣。末尾狗年通关密钥，得自本家，已逾千载，验之有益无害，特为揭出，聊表新春祝福云尔。
01
花 鹅
别的鹅要么是黑的，要么是白的。只有他，黑一块，白一块。白鹅、黑鹅看见他，都不爱搭理。
他曾经想改变自己，试着用嘴拔去黑毛，拔了几根就不堪忍受，关键是拔得远没有长得快，白鹅根本不把他当朋友看。他还故意在污泥中打滚，用泥水掩盖白毛，可是黑鹅一下就认出了他，把他踢出了群。
只有一只小白鹅与他相好过，也被老白鹅拆散了。刚分开时，他还关注小白鹅。后来，小白鹅长大了，混在白鹅群中根本无法分辨出来。听着白鹅齐声唱着群歌：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他又是羡慕，又是忧伤。
一天，牧鹅少年清点群鹅，用黑白二纸做了两面旗帜，分别竖立在两侧，下令：“黑鹅站在黑旗下，白鹅站在白旗下，违者死。”
群鹅听到号令，纷纷自觉站队，只有他左右为难。往左去，黑鹅向他鼓噪；往右去，白鹅朝他聒叫。他孤独地在中间徘徊，无所适从。
少年不怀好意地向他走来。他警惕，惊恐，愤怒，逃跑……张开双翅，挣扎狂奔，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从地上跳起，掉了下来；又跳，再掉了下来。就在少年扑上来的一刹那，他终于在飞扬的尘土中腾空而起，慢慢地平衡身体，越飞越高……
盘旋时，他俯看地上整齐列队的鹅，是那般渺小，而天空又是如此辽阔。他兴奋地唱起来：
鹅，鹅，鹅，
引吭自高歌。
天地莾苍苍，
黑白奈我何？
少年后来当了皇帝。史官说，圣上幼时即表现出号令天下的异禀。
02
玄 驹
元宵灯节，他在鱼篮观音灯前第一次看到她，便意惹情牵，暗中尾随，在她家隔壁租了间房住下。
虽然只隔着一面墙，可以隐隐地听到她说笑，却无由得近。
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发现墙上有一丝微弱的光透过来，忙凑过去看，原来是一条缝隙。他凝神窥望，只见她正在灯下绣梅花。也不知窥望了多久，梅花由一朵两朵，直到满眼花缭乱，似有暗香来。
一天，正窥望时，从缝隙那边，一只黑褐色蚂蚁格登格登地走过来。那蚂蚁像一匹威风凛凛的骏马，铠甲般的身躯油光锃亮，三对细长的腿坚挺有力。他想，如果能骑这匹马去她那边就好了——如同蒲松龄在《阿宝》中写孙子楚自念“倘得身为鹦鹉，振翼可达女室。心方注想，身已翩然鹦鹉”，他也是心方注想，身体就渐渐缩小，小到芝麻一样时，便跃上蚂蚁背。
这是一个艰难的旅程，特别是从墙上奔向地面时，他头冲着地，死死抱住蚂蚁的腰，生怕摔下来。由于身体缩小了，世界好像放大了一万倍，奔向她的梳妆台前，更是一段漫长的距离——看官也许要问，为什么他不一穿过墙就变大？这个在下确实不知。估计他注想时，意念中的目的地是梳妆台，所以必须走完流程，不能快进。但这已经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过来了。只是地砖连接处，仿佛一道道沟堑，好几次他从蚂蚁身上摔下来又爬上去，继续前进。他默默地唱着：
冰肌玉骨，笑嫣然、
总是风尘中物。
谁扫一枝，流落到、
绝域高台素壁。
匹马南来，千山万水，
为访林间雪。
荒寒如许，可无一段明月？
终于爬上了梳妆台。她没注意到他，顺手就要把蚂蚁往地上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从蚂蚁身上跳下来，又心方注想，我要变大！身体就慢慢复原。从渺小变伟大，实在是一个美妙的过程，他好想对她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见证奇迹发生的时候，她真是又惊又喜又意外。眼见得一个米粒大的人，一寸一寸地变大，变成了俊俏后生，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
其实，她在灯节就察觉了他的跟踪，也知道他在隔壁租了房子住。实际上，她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然后就有了然后。
他明白了“蚂蚁”二字为什么一边是“虫”，一边是“马”、是“义”，蚂蚁就是像马一样有情义的小虫子，他给那只蚂蚁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玄驹”。
03
飞 鼠
飞鼠原先也和其他鼠类一样，在地上串来串去。有一天，他将前臂展开，发现自己竟有一双隐形的翅膀，扑扇了几下，居然飞了半树多高。从此，到处炫耀自己身怀飞、爬、游、跑、掘五技。他对松鼠说：“不想当鸟的鼠不是好鼠。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仗着年轻心热，说罢就飞到崖壁上岩洞里去住。
听说有个叫荀子的两足直行怪挤兑他“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泅不能渡渎，能走不能绝人，能藏不能覆身”，他根本不在意。他认为两足直行怪才是世上最没品的物种。一边给他取了个寒号虫的贱名，一边又收集他的粪便当药，还美其名为“五灵脂”。shit！
整个夏天，飞鼠都觉得自己的皮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色彩斑斓，他不停地叫唤：“凤凰不如我！凤凰不如我！”
林子里的斑鸠、画眉没见过凤凰，不知他说些什么，都不理睬他了。况且，他们喜欢唱歌，喜欢飞翔，还要忙着在冬天到来前搭窝，没工夫听他吹嘘。
松鼠则在桃枝间跳来跳去，品尝着夏日最可口的桃子。后来乾隆皇帝还有诗赞曰：
绥山果熟踔枝尝，
五技何妨用所长。
冬天到了，飞鼠身上的毛纷纷脱落，像刚孵出的小鸡一样光秃秃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叫声也被风刮得断断续续：“凤凰不如，我……”。
好心的松鼠提醒他：“趁地上落叶还没烂，赶紧捡些到洞里吧，天冷时钻进去也能御寒。”
飞鼠满不在乎说：“得过且过！得过且过！”
斑鸠从暖洋洋的窝中探出头来，问在旁边枝上晒太阳的画眉：“他的心态为什么这么好？”
画眉说：“听鹦鹉大妈讲，他上辈子偷喝了两足直行怪炖的鸡汤，就信了‘落毛凤凰不如鸡’‘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谣言。天可怜见！”
冬天的山林，十分寂静，不时有松鼠在树枝间爬上爬下玩耍。
4
瑞 犬
大平盛世，天天都是好日子，主要矛盾已转化为广大臣民日益增长的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的渴望与亚健康之间的矛盾，很多人认真践行“饭后万步走，活到九千九”信条，晚饭后散步，有时会一条道走到黑。无奈女人纳鞋底的速度比不上男人磨破鞋的速度，不少人发现与万岁爷始终差着三千双鞋的距离，便不再互相攀比所行步数，没事只在家门口走几步。
朱孺子自幼便随道士王玄真登山翻岭，采黄精服饵。几年下来，也没有成仙的感觉。玄真虽然看上去有仙风道骨，但人到中年，也有些体力不济了。有时生病，怕外人知道，只能暗自调养。师徒二人都不免焦虑起来。
一日，孺子在溪水边洗蔬菜，忽见岸侧有两只小花犬在追逐戏耍。他觉得有些奇怪，便跟随小花犬，进入了枸杞丛中。小花犬却忽然不见了。
孺子回来告诉师父，师父也觉得奇怪，和他一同去看，果然有两只小花犬在那里欢蹦乱跳。他们悄悄走近，小花犬又钻进了枸杞丛中。
玄真和孺子便在杂树草丛中挖，挖到两块枸杞根，坚硬如石，形状则好似小花犬。
他们将枸杞根洗干净，带回来煮。三天三夜，孺子续柴添火，不离灶侧，惭惭闻到了一股清香，尝了一口汤汁，甘美无比，忍不住一勺接一勺地舀出来喝。等到看见汤将尽根已烂，才想起应请师父一起来吃。
玄真来时，孺子觉得身轻体畅，飘然欲飞，竟升云而去。
看到孺子冉冉升起，玄真大为惊异。讲了半生神仙术，在几乎产生信仰危机时，却亲眼目睹了腾空成仙，幸甚至哉！他知道这是各自的仙缘，并不怪罪孺子先喝了汤。见锅里还有些枸杞根，就捞出来吃，舌尖感到一丝酸甜，仿佛唤起了小时候那戴着芙蓉花的小女孩递给他的那枚桃子的滋味。他想，这大约就是在返老还童了，他甚至好像听到了筋骨皮肤逆生长发出的细微声响。
后来，玄真隐于山中。采药打猎的人，有时还见过他。问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年轻，他就说吃了枸杞根。
众人在山上到处挖枸杞根，口含磨粉煮水炖汤清蒸，各种吃法，总不见效。又进山去问玄真，他说：一般的枸杞根可能不灵，需得小花犬显形的才行。实在没有，采枸杞子泡水喝，一样能养肝明目去油腻。
有好事者推算出孺子见花犬是狗年，便料定狗年小花犬再次显形的可能性很大。至少在狗年用保温杯里泡枸杞喝，比其他年份更有效。后人有诗单道此事：
枝繁本是仙人杖，
根老能成瑞犬形。
上品功能甘露味，
还知一勺可延龄。
2018年1月28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依次如下：
陈敬则《明廷杂记》（《明兴杂记》） 之《立令》：我太祖幼时，尝见群鹅游于庭戏，以青白二纸旗，左右竖立，命之曰：“青者立青旗下，白者立白旗下，违者死。”群鹅应声如命而往，独一花鹅不知所适，往来于青白之间，上杀而食之。
元伊士珍《琅嬛记》：昔有一士人与邻女有情。一日饮于女家，惟隔一壁，而无由得近。其人醉，隐几卧，梦乘一玄驹入壁隙中。隙不加广，身与驹亦不减小，遂至女前，下驹与女欢。久之，女送至隙，复乘驹而出。觉甚异之， 视壁孔中，有一大蚁在焉。故名蚁曰“玄驹”，见《贾子说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琅嬛记》三卷，旧本题元伊世珍撰，……钱希言戏瑕以为明桑怿所伪托，其必有所据矣。）
刘辰翁［酹江月］《北客用坡韵改赋访梅》：冰肌玉骨，笑嫣然、总是风尘中物。谁扫一枝，流落到、绝域高台素壁。匹马南来，千山万水，为访林间雪。渊明爱菊，不知谁是花杰。（为贴合情景，后二句改作“荒寒如许，可无一段明月？”）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十五《寒号虫》：五台山有鸟，名寒号虫，四足，有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文采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索然如彀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嗟夫！世之人中无所守者，率不甘湛涪乡里，必振拔自豪。求尺寸名，诧九族侪类，则便志满意得，出肆入场，以为天下无复我加矣。及乎稍遇贬抑，遽若丧家之狗，垂首贴耳，摇尾乞怜，惟恐人不我恤，视寒号虫何异哉？可哀已！
乾隆《题钱选〈桃枝松鼠图〉》：绥山果熟踔枝尝，五技何妨用所长。自是托身远穹窒，不须老吏畏张汤。
《大平广记》卷二十四《朱孺子》：朱孺子，永嘉安国人也。幼而事道士王玄真，居大箬岩。深慕仙道，常登山岭，采黄精服饵。一日，就溪濯蔬，忽见岸侧有二小花犬相趂。孺子异之，乃寻逐入枸杞丛下。归语玄真，讶之。遂与孺子俱往伺之，复见二犬戏跃，逼之，又入枸杞下。玄真与孺子共寻掘，乃得二枸杞根，形状如花犬，坚若石。洗挈归以煮之。而孺子益薪看火，三日昼夜，不离灶侧。试尝汁味，取吃不已。及见根烂，告玄真来共取，始食之。俄倾而孺子忽飞升在前峰上。玄真惊异久之。孺子谢别玄真，升云而去。到今俗呼其峰为童子峰。玄真后饵其根尽。不知年寿，亦隐于岩之西陶山。有采捕者，时或见之。（出《续神仙传》）
刘禹锡《枸杞井》：僧房药树依寒井，井有清泉树有灵。翠黛叶生笼石甃，殷红子熟照铜瓶。枝繁本是仙人杖，根老能成瑞犬形。上品功能甘露味，还知一勺可延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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