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明：宋江游记（《水浒璅语》之三十三）
《水浒》作者处理宋江的故事和处理其他主人公的故事全然不同。其他主人公的故事写其命运，宋江的故事写其游历；其他主人公写他们落草上山的缘故，宋江的故事写他引别人落草的过程。
如果单看宋江的故事，则分明是一部游记，与《西游记》、《北游记》以及后来《乾隆下江南》、《刘罗锅下江南》之类别无不同，只是用一个人的经历将那时的江湖横切下来，见到的人物于是林林总总：
有好吃人心肝的清风山三雄，也有揭阳岭下开黑店的李立；有不得志的官僚花荣，也有爱贪赃的阶级戴宗；有小富小贵的孔氏家族，也有大富大贵的小旋风柴进；有打家劫舍的吕方、郭盛，也不免横行一方的穆弘、穆春……
作者借宋江之眼切出如此复杂的江湖，绝不是开宋江的眼界，而是用宋江的游记开读者的眼界。
假如作者有李汝珍作《镜花缘》时的性情，用一回或几回也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来历，这部游记是可以做成一部大书的；假如作者肯像高阳写徐老虎和白寡妇那样写同样是贩私盐的童威、童猛，那么光是一个宋江就可以撑得起一部中国的《人间喜剧》。
宋江的游记以石勇寄书为界，宕开为北往和南来两个部分。北往是到沧州，引出武松的故事，武松自然另成一部奇书，宋江和武松的故事也非常分散。书中自表：“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但从后文的描述来看，宋江所居的清风寨与武松落草的二龙山的距离绝不太远。
但作者没有再写宋江与武松的交往，而是另辟一个清风山的故事，宁可多写出个吕方、郭盛，也绝不肯在武松身上再费笔墨。接着北往的故事结束，宋太公伪造死讯让宋江回家，再开启宋江下江南的故事——这是游记笔墨的标准形态。
值得注意的是，石勇寄书以后，押送宋江的两个都头，一个叫赵能，一个叫赵得，是两个兄弟，都姓赵。
梁山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姓赵的，不但如此，就连后来梁山上结识的英雄人物也没有一个姓赵。赵是宋朝的皇帝姓，都头姓雷或姓朱，自然还讲一些私情，而姓赵的人大概只有王法。这个王法先使宋江逃到北方去，但也使宋江能够流配到江南。
当然，如果纯粹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宋江的北往和南来有可能是两套书，两套书的风貌也有其地域特征——如果说宋江的北往见到和收服的燕顺、王英、秦明、花荣、黄信都是骑兵为主，那么南来所见到的张横、张顺、李俊、童威、童猛都是水军领袖，戴宗、李立、薛永、侯健、李逵都是步军头领。
盖北方平原，多易于骑马驰骋，南方水乡，利于步兵和水军的缘故。两套书的起点可能都是坐楼杀惜，只是一个是从清风山上梁山，一是在江州上梁山，这才有了石勇寄书作为转折。宋江一路在南方游历，到了江州牢营就算是到了终点，南来的故事就此结束。但作者是要让宋江最终上梁山的，所以只得另起波澜不可。
行书至三十八回，宋江的故事前后已有十回之多，必须果断收束，所以行为一定要急促。而逼上梁山又必须有官方的背景，此时最高的典狱长官戴宗已与宋江一路，作者既准备平地生雷，当然只能从知府和通判下手。可是宋江的行为又与他们的利益无赦，所以最简洁的办法就是让宋江写反诗，罗织文字狱。
宋江平素是不肯表达志向的，所以必须借助他的醉酒。文字狱是精神犯罪，且又是杀身的谋反重罪，所以唯一的解决方式只有精神错乱，非要宋江吃屎喝尿不可。作者要宋江上梁山，吃屎喝尿就躲不过黄文炳的盘查，所以宋江与黄文炳之间有深仇、大恨，必须在后文报复，有无为军之难。
宋江作为梁山第一魁首，他的死罪，必须写成惊天地的热闹，因而又必须有劫法场的安排，需要一个杀星，这就提前安排了一个李逵——所以江州牢营的这段情节，实在是环环相扣，一个情节也不可删的。
作者先有这样的逻辑，作起游记来才不至于紊乱；也只有这样繁复的游记，才需要这样缜密的逻辑。所以作者写宋江的十余回，并不像写鲁智深、武松一样大开大阖，但却是最难的。
金圣叹说：“天下莫易于说鬼，而莫难于说虎。无他，鬼无伦次，虎有性情也。”可是他又赞美武松是“神人”，所谓神人就是超出一般人，这是符合武松“景阳冈打虎”的画像的，而作者笔下的宋江却是按照常人塑造的。
我们也可以仿照金圣叹的话说：“天下莫易于说神人，而莫难于说凡人”，“天下莫易于说侠义，而莫难于说世界”。
鲁智深、武松们的侠义世界都是“除暴安良”、“有仇必报、有恩必复”，但宋江这一番游历之中所经历的真正的江湖世界，却是弱肉强食——除了花荣、薛永和李俊几个人稍微干净一点外，其余的人都有各自的问题：
燕顺三人吃人的心肝，秦明忘恩负义，黄信自矜无能，吕方、郭盛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李立随时开人的胸膛，张横是截江鬼，张顺是渔霸王，穆弘、穆春是为害一方的恶霸，戴宗是仗势欺人的赃官，李逵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侯健是出卖故主的小人。
如果按照纯粹的道德而言，这些人绝不可能称为“好汉”或者“英雄”，但并非纯粹道德养成的世界才是最接近真实的世界。
如果从纯粹的游记角度，宋江将各路的强盗都引上梁山，无异于神魔故事里主角们的降妖捉怪。所以有人拿《水浒传》和《西游记》类比，认为宋江将这些人收降到梁山，与唐僧感化孙悟空等人别无不同，只不过一个贯穿以“忠义”，一个贯穿以“佛法”而已。
这个观点实际上比“革命投降论”更接近文学的原貌，也更接近《水浒》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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