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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声(22) || 献给我的父亲,倔强的“神经病”

园地作者 一枚园地 2020-09-04



题图:我倔强的父亲。
(摄影:作者)


或许,我用我的半生治愈着童年,他用他的一生抵抗着曾经。
或许,我们都是负能量。

(文末有彩蛋)



我的父亲,倔强的“神经病”
作者/呼斯楞豫锟


社区的垃圾桶旁,常常守着几位陌生老人。我提着垃圾袋,心里有些复杂:扔进桶里他们还要捡出来;递给他们,又怕没有他们要寻的东西;也偶尔有某位老人,急速从我手中“抢”走,这样蛮好,免去我的不知所措。

我站在原地,悄悄看他们翻寻的身影,隐隐地感到扎心。于是我不敢多看,合上眼关闭这一幕,转身告别。可我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们还将如期而遇。他们的眼睛,我从来不敢直视;他们的身影,我原本无法告别。



北京近郊,堆满高楼的街头。一个北方老头,拎着捡来的杂物,逆向走在回家路上。他的视线搜索着熟悉的角落,同时也在回避着路人的目光。每每经过拥挤的人群,他便不由自主地使出全力,犹如愤怒的野兽,奔逃一般摆脱而过。猛然地提速,莫名地惊动着旁人,大家都以为他是个癫狂的疯子。

他已经在这生活了十几年。他的孙女在街上看到他,气呼呼地回家告诉奶奶:“我都不好意思认爷爷,总是捡脏兮兮的东西”。可到了晚上,她打开电子琴,听爷爷弹曲子,吹笛子,眼中又显出惊诧羡慕的神情。

老头儿和老伴儿看电视,时常拿出废纸,从右向左、自上而下写出一列列繁体字。公园里的棋友,偶尔听到他的腔音,也总诧异地问他是哪里人,怎么声音如此好听,胜过电台播音员。

老伴儿干净整洁,平顺温和,邻居与她十分要好。唯有她这老头令人不解,总是捡来许多垃圾,并且不许任何人翻动,否则便是一顿雷霆霹雳的斥骂。每当此时,老伴儿只能难过地笑一笑,忍着心气告诉邻居:他是个神经病,别跟他计较。



达尔罕茂名安联合旗红旗牧场。

茫茫草原,悠悠牧童,蓝天白云,牛羊成群。这是一幅令人神往的画卷。

然而谁也不曾想过,那个牧童稚嫩的孤独。

那是1960年,他刚刚13岁。

国营牧场里没有他的名字,只在流转的羊群里有他的身影。他不懂日升日落的辉煌、不懂风吹草低的优美,不懂12元的工资意义何在。他只知道,在这,可以少了一些饥饿。

终于,来了一个相依为伴的人,一个清末落第的老秀才。那是一场神奇的人生际遇。也是他少有的、多彩的人生一笔。

老秀才拿起一份蒙文报纸,流利地用汉语给他讲解,要他牢记背诵。相反,如果是一份汉文报纸,那便用流利的蒙语教他。于是,他学会了无数的汉字、学会了一些诗词……在空旷的原野上,高亢地朗诵。

老秀才手里的木棍,无数次地打过他的手掌,也在地面划下了自己的毕生所知:天文地理、五行阴阳、千年历史、古书典籍……

在寂寥的草原上,即使孤独困苦时时相伴,但这些划过的文字,犹如夜空的熠熠星辉,照亮一个少年寂寞的心灵。

68年。成年的他不再放牧,转到场部当了学徒。

这一年冬天,风云突起。他被拷压着,被逼问着:“你是内人D!你承认不承认?是谁培养的你?接头暗号是什么?你必须从实交代!”

什么是暗号?什么是内人D?他丝毫不明。

北方火红的炭炉,逼人的烈焰,炙烤着他倔强的头颅。他被强压在炉口,头发几乎被点着,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烤化的头油。

他强压着几近癫狂的怒火,竭尽全力,回想起老秀才曾教过他的一句谚语:“羊毛出在羊身上”。这算不算暗号?

只有这一句,显然不足以成为证据,可是除了这一句,他实在不能杜撰其他的“暗号”。

炉钩子抽打在身的剧痛,让他暂时远离炭火的逼烤。遭受着刑供的心,感到未来一片黑暗,他瞪视着那些穷凶极恶的人,不断压制着心头的矛盾与癫狂。

他和不知所措的“内人D”们,一起被关在废弃的教室里,一起开始劳动改造。改造那倔强的头颅。



乌兰察布水泥厂家属院老房子。

他骑着一辆生锈的大二八,驮着一袋肮脏的杂物。每回到家里,便把驮来的杂物隐藏起来,以免和妻子产生口角。隔不了几天,神不知鬼不觉地,院子里、凉房里,就出现很多破烂杂物。这些可都是他的“宝贝”,谁若要把这些“宝贝”扔掉,只能换来他变硬的脖子和变色的厉骂。

杂物越积越多,直到堆满院落。每到春节前,妈妈带着两个儿子,不得不全面清理一院子的“宝贝”。母子三人在院里忍耐着熏臭脏乱收拾,他一人在房间里不断地高声叱骂。过不了多久,一个倔强的、怒火中烧的中年男人,像只疯狂的野兽般摔门冲出。

年年春节都是如此。

他恼恨地冲上这个世界,恼怒于所有看向他的目光。

在这个小城的许多街道上,每每有人盯着他看,总被他恶狠狠地痛斥一番。时日久了,人们由猎奇直视变作了侧目不解,他的痛斥也变成了独自一人的骂骂咧咧。

许多人都看熟了他的身影:披着干净的衣裳,翻寻肮脏的垃圾。人们都说,那是个“神经病”。

他觉得被无形的目光围困着,自己也不知躲到哪里,才能像幼时的草原那样,虽然孤独寂寞,却仍有一点自在自由。这无数目光好似抽打他的炉钩子,令他感到惊惧。

他想念虽然打他斥他、虽然严厉倔强、但却从不会这样怪模怪样看他的老秀才。

老秀才的倔强也是他的倔强。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只好致那些怪诞的目光,以野兽一般的嚎叱与痛骂。



内蒙,百灵庙东山铁矿区

收音机、大喇叭。里面播出的声音字正腔圆。他每每调整自己的口型,一遍遍模仿里面的发音。在那波涛翻滚的岁月中,他就是自己的播音员。

69年秋冬之际,他转移到铁矿上从事重体力改造,也从此开启了新的生活秩序:早请示晚汇报。

饭前背一段。睡前背一段。

新领导来了以后,他这个老秀才的亲传学生,变了身份。他成了矿区的“工人阶级”,又是唯一的“知识分子”。撰写报告、大会发言,听社论、写小说……

虽然还要继续批林批孔,背诵语录,但也逐渐有了吹拉弹唱、烟头小酒。一点一点,似乎在远离曾经的黑暗。

70年始,中央广播学院的大学指标,第一次来到矿区。单位工作小组推荐,矿区大队通过,党委公社盖章。他拿着所有材料兴冲冲地赶到文教局。

然而,在那个掌控他人生轨迹的干部面前,他没有一匹骆驼。第二年、第三年,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民族大学。他像傻子一样重复地赶到文教局,却始终拿不出,也不肯想办法去筹出一匹马、一头牛。

最终,他以为的单纯美好,在人生的关键时刻,像风筝一样断了线。

他硬着脖子告诉这个世界,不去北京也罢,老子还是工人。

在老领导、矿友们的眼里,那个会唱会拉的年轻人、说起话来声情并茂的知识分子,原来是个“不明事理”的傻子。

他开始无所事事地喝酒。他点燃随手捡起的烟头,如同在牧场点燃捡起的牛粪。他走进镇上的课堂外,听里面的教师,操着一口蹩脚方言给学生讲课。

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看了报纸上的内容后,自己悄悄地写下几十页、写下几百页。

没有人看见,他拿起手里的酒壶,仰起脖子一灌而下。

这世界不再黑暗了,但这世界变化也快了。这年轻人暗暗地失落着,他走在厂房的边界,捡起地下的铁钉、废弃的木块、他抓住空中飞荡的塑料袋、他翻出街角里散落的废品……

其实,他的脖子也不硬,这世界不要他,他便自暴自弃。不知这,算不算新社会最早的颓废。



内蒙,百灵庙镇。

这个小镇有着悠久的历史,著名的百灵庙战役,流传着国民革命军的自豪勇敢。一个地主恶霸的后代,被贫农后代们唾弃的女生,我的母亲。她含着泪在痛哭中嫁给了颓废的父亲。他们吵了一辈子,不知这,算不算一种民族融合。

草原上的艾不盖河,流经我家的钢筋大铁门。站在门前,邻居们一眼就看到母亲在家,这些来来往往的朋友,她们在父亲回来之前,都默契地离开,为了避开那个“神经病”的谩骂。第二天父亲一走,她们便又欢快地返回,继续和母亲家长里短的笑声。

因为这个不同常人的“神经病”,我也自觉地回避着父亲。我从来不和他说话,虽然我不认为他是神经病,但我认为他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废人”: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这样。



呼和浩特。

从六七岁起,到2014年过了而立。我以为自己闯荡了社会,以为自己成熟了,不再介意他的“神经”和无所事事了。

我成熟了,他老了。我想我应该可以喊他一声“老爸”了。

直到那天,我把他从北京背来的一麻袋“宝贝”,扔得远远的,仍到他根本找不到的地方。他没有喊也没有骂。只是拖沓着一双人字拖,蹒跚着脚步,不声不响地,倔强地要去找回他的“宝贝”。

那个斜披着外套、越走越远的、年近七旬的孤独背影,我一生不忘。

我抹去两行泪水,追赶上他:爸爸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扔你的“宝贝”了。

还没说完,我的两行泪又冲了下来。

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或许,我用我的半生治愈着童年,他用他的一生抵抗着曾经。如今,我在用我的今天批评着现实,他在用他的一生咒骂着社会。

或许,我们都是负能量。



贵阳。

在草原人迹罕至的空旷中,牧人与自然相伴相生。然而,面对今天都市里的社交,牧民只是幼稚的孩童。倘若硬要将他们并入这繁杂的商业社会,每个牧民都会变成《犴达罕》里的酒蒙子。

昨天,我在贵阳,再次和在北京的父亲通电话,大约有一个小时。加上前天的两个小时,我这几天跟父亲的通话,比之前这一辈子跟他说的话多出十倍。

我一边问他一边记,忽然意识到,我曾经叫的那声老爸,是多么的言不由衷。

我以为,我只是在约一枚的父亲节稿件,没想到,却过了此生第一个父亲节。

这三小时的电话,于他,于我,是一次结结实实的父亲节。

放下电话,我一个人安静了很久。

想起来妈妈告诉我,在我出生没多久时,太想要一个女儿的妈妈,与想要儿子的金老师家互换儿女。早上我被送去了金家,晚上,他发疯般地从金家抢回了我。

妈妈说,假如你当初去了金老师家,一定不会像咱家这样经历贫穷。

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个儿子,虽然多年不曾理他,依然是他生命里重要的一座山。

同样,我的父亲,他只是时代的一粒尘,相较于那些跌宕起伏的大人物,他的一生,也许只是一场平淡的悲剧。

但是此刻,我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骂骂咧咧一辈子,为什么喝了一辈子酒,为什么总是逆行回家,为什么总是抵抗着全世界的目光,又为什么不停地写下散乱的繁体字……

我的父亲,我无所事事的父亲,他依旧倔强地在风中寻找,避开那些人多的地方,避开母亲责备的目光。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捡起他蜷缩的心灵,捡起他栖息的灵魂,捡起那一段尘封的过往。

今天,是我发自内心、也是平生第一次对他说:爸爸,父亲节快乐。

后记

翻开历史,每一代人,都会经历特定的苦难。直到今天,我们80前后出生的这一代,似乎一直活在岁月的安好里。可我分明感到,不可避免的大波折,它正在到来。

我不愿它是上一代人苦难的重复。

谨以此文,在2020的父亲节,你们的后辈,已为人父的我们,一同铭记那刻骨的沧桑岁月。

倘若再遇倾盆风雨,我们不可消失在黑暗里。

我们当伸出臂膀,结成绳索,拦截那晦暗的洪流。

爸爸,这是我因你而作的一首诗,父亲节来临时刻,为你、也为我朗诵:

山水起伏的风景   多迷茫

山水起伏的风景   多迷茫
有一种思念飘来
闪现故乡的原野

灯火辉煌的街头  多荒凉
有一种安宁哺育我
那是遥远的家园
依稀在梦中牵引我的足迹

父亲年迈的笑容  多倔强
有一种传承与本源
决不能悲伤地遗忘

那是善良的天性
勇敢的精神
不灭的魂魄

那是一种血液  在高原流淌
他叫  蒙古
     
【作者简介】呼斯楞豫锟:80后,不肯放下初心,不肯放弃思考,不肯放逐灵魂的蒙古族人。从事地产、媒体、影视工作十余年。现定居贵阳。方方日记接力者。一枚园地耕耘者。个人微信公号:上学最耽误学习。

今日彩蛋:配乐诗朗诵- 父亲
(请戴上耳机)

(朗诵:呼斯楞豫锟;配乐制作:明子)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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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节到了,一枚园地在此祝人间和天上所有的父亲们节日快乐!


(本文编辑: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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