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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喜剧人”:一个人的街头,像乞丐般活着

2017-05-31 杨静茹 剥洋葱people


钟永明可能是中国唯一一位全职在街头表演栋笃笑的人。栋笃笑,"stand-up comedy",一种源于美国的喜剧形式。上世纪90年代香港演员黄子华将其引入中国。“栋笃”在粤语里是站立不动的意思。


那么多人经过,却很少有人理解“笑点”在哪里。


连弟弟都说钟永明:“他活得像个乞丐。”


5月18日,钟永明在广州正佳广场对面表演栋笃笑。新京报记者杨静茹 摄


文|新京报记者杨静茹 编辑|胡杰

校对|郭利琴


本文全文共3978字,阅读全文约需8分


“大家知道为什么男生都不喜欢大饼脸的女孩子么?因为女生的脸是世界上装修费用最高的地方。”

   

五月的傍晚,广州陈家祠地铁站A出口,38岁的钟永明头戴耳麦站在台阶上,收钱盒、音箱、背包、水瓶在脚边一字排开。他讲得抑扬顿挫、手舞足蹈,配合着摆出纳闷、吃惊、戏谑的表情。


他身高一米六五,黑瘦,头发披在脑后,颧骨和脑门凸出来,眼镜后的一双眼睛总是直直地盯住某处。他穿着一件印有“钟永明栋笃笑”的黄色T恤,皮带松垮地耷拉在腰间。交替着用普通话、粤语、英语表演,讲到笑点配合着咧开嘴,可是他的笑意很短,笑完马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下班高峰,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群人从地铁口涌出来,大家脚步匆匆地从他身边走过,好像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接连讲了两个小时,只有两拨人为他停留——三个在附近发传单的年轻人和两个穿校服的中学生。


一名外卖小哥等红灯的间隙听了一耳朵,随口说“比黄子华讲得差远了。”


香港演员黄子华是香港栋笃笑创始人,上世纪90年代,黄子华把这种源于美国,英文叫“stand-up comedy”的艺术形式翻译为栋笃笑,“栋笃”在粤语里是站立不动的意思。


2009年,钟永明从电视上看到黄子华的表演片段,开始被栋笃笑吸引,此后,他成了一名街头“栋笃笑”表演者。据媒体报道,钟永明可能是全国唯一一名全职在街头表演栋笃笑的人。


5月25日晚高峰,钟永明在广州陈家祠地铁站A出口演出。


“栋笃笑是我的使命”


钟永明说,黄子华为他推开了栋笃笑的大门。“一个人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人哄堂大笑,那感觉太美妙了。”

  

他在网上搜索栋笃笑,发现这在美国是一门流行艺术,很多人以此为职业和事业。他把美国排名前一百的栋笃笑演员挨个搜了一遍,他们的作品或自嘲、或讽刺、或打破禁忌,观众们笑得畅快淋漓。

   

两年里,他的业余时间全用来看栋笃笑,经常幻想自己是人群中心的那个人,晚上躺在床上,脑子里有个声音“栋笃笑是我的使命”。

  

6年前的那个时候,钟永明在一家模具厂做翻译。

   

在人们眼里,钟永明身上有着不同的标签,比如二弟钟绍明认为哥哥是一位敢想敢干,能通过努力改变命运的人。而在另外一些人眼里,钟永明就像是一个神经病、疯子。


钟永明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


钟永明1998年高中毕业进入模具厂做学徒工,跟机器打交道的活儿枯燥乏味,突然有一天,他立志要自学英语。

   

钟永明家在距离广州市区40公里的从化区太平镇的一个小山村。每天早上五点不到,他就起床跟着收音机学习英语,跟读的声音大半个村子都能听到。

   

自学前两年,他什么也听不懂,把一部收音机生生听烂了两年后他偶尔能听懂一两个词,接着是句子,到2005年通篇理解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

   

2005年,一次偶然机会他给一名美国人做了一个月地陪,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胜任翻译的工作。他在模具厂当上了翻译,工资从一千多涨到六千,负责与海外客户的对接工作。


一部收音机、一本《美国之音英语广播收听指南》就是钟永明学习英语的全部工具。


钟永明还做过更疯狂的事,他小时候胆子小,总害怕夜里有鬼。初中看到一句名人名言:越害怕什么,越要硬着头皮去做,这样才会变成真正的勇敢。他真的半夜强迫自己去村后的坟场待了一个小时。


模具厂的翻译工作繁重,他一个人对接印度、菲律宾、美国三国客户,能够用来钻研栋笃笑的时间非常有限。


2011年春节期间,钟永明决定要在工作和理想之间做个了断。一天午后,他出门找了块安静的草地躺下来,限自己在太阳落山之前做出选择。


那年他32岁,他想如果还不开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他儿时的理想都与语言表达有关,演说家、律师、电台DJ,苦于实现无门。现在栋笃笑呈现出勾魂摄魄的魅力,他想去做,不惜一切代价。


“我想辞职。”父亲皱了皱眉头。

 

“我三年之内不考虑结婚。”父亲差点把桌子拍烂,“你是不是想让我赶快死!”


钟永明的恋爱经验为零,父亲本就着急他的婚事,现在还要丢掉月薪6千的翻译工作去街头卖艺。种了一辈子地的父亲指着钟永明的鼻子,气得哆哆嗦嗦,骂他“不孝。”


“自古忠孝难两全,我选择忠,忠于自己的理想。”他跑回厂子辞了职,工作和女人都会耽误他的时间,他要把宝贵的时间全部用在栋笃笑上。


“没人听我讲,我哄鬼开心”

   

拿着手上的十几万积蓄,钟永明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晚上研究别人的作品,白天钻到深山里找灵感。栋笃笑讲究个性创作,崇尚原创。钟永明写下的作品打满了234页A4纸, 13万字。


6年时间里,钟永明写了234页栋笃笑作品。

他绞尽脑汁从生活中提炼笑点,有一个调侃父亲的段子:村里传闻拆迁,老爸为了拆迁费把自家荔枝树都砍了搭起棚子,结果拆迁队没来,台风来了,棚子全被掀翻,一无所获;他调侃谢顶的同学:你低头让我照照镜子。

   

2013年7月,钟永明决定正式上街表演。站在白云山景区入口,紧张地看着来往行人,40多分钟没说一句话。他不停深呼吸,一遍遍张大嘴,总也发不出声音。他已经记不得最后是怎么开始的了,那天说了半个多小时,只有一个几岁的小孩停下来看他,一边拍手一边笑。

   

事后他说,原以为一定会有很多人围观,可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有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神经病。

   

他回到出租屋,反思自己不熟练不自然的状态,决定钻进山林闭关练习。

   

距离钟永明家一百多米的山上有一个建了一半的墓园,废弃后无人涉足。他经常一个人站在山顶,对着蓝天白云大喊大叫,“没人听我讲,我哄鬼开心”。

   

2014年,自觉信心满满的他重新走上街头。可第一晚的收入只有十块钱。旁边卖唱的残疾人挣得都比他多,经常是残疾人的前面,人们围了一层又一层,他这边一个观众也没有。

   

钟永明有个记录演出时间、地点和收益的表格,从2015年6月至今,他共表演110次,收入597块9毛,其中60次一分钱也没有,最多的一次来自一位美国人给的100元。


2014年底,积蓄花完了,他不得不搬回家与父母同住,他告诉父母,“我搬回来了,你们不要理我,我要一心创作。”

   

钟永明搬回家住之前,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

   

2015年,他决定做一次正规的表演给大家看看。中秋节前一天,他举办了“乡下栋笃笑”,邀请20多位同学朋友前来观看,舞台就在家门口的一块空地上。表演原定三点开始,三点半才来了四个人,他讲了一个半小时,观众一次都没笑。表演结束,大家四散而去。


2015年“乡下栋笃笑”的表演场地。

   

钟国平和钟永明是发小,他听不懂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上学玩耍的人在讲什么,“一点也不好笑啊。”在他的记忆里,钟永明打小没有幽默细胞。

   

钟永明则后悔组织了这场演出,他觉得自己表演没问题,是同学们艺术素养太低,所以气氛尴尬。

   

“没有栋笃笑,不如叫我去死”

   

钟永明现在和父母、两个弟弟住在一栋三层小楼里,两个弟弟都成家有了孩子,相比之下,他的房间粗鄙简陋,20多平米的套间只放了一张床、一个布衣柜、一台电脑和低矮的书架、写字台。


钟永明的书架上有很多关于口才、演讲的书。

   

家里养了一条大黄狗,钟永明说自己对生活的要求比狗还低。

   

二弟钟绍明见不得他活得像个乞丐,借钱给他维持基本生活,“但是他一直这样我也没法帮他太多。”

   

刚搬回家的时候,母亲每天唠叨,催他找工作挣钱,他从不回应,不是出门表演就是把自己锁在屋里搞创作。“爸爸妈妈气都生完了,对他已经放开了,不管了。”钟绍明对剥洋葱(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说。

   

钟永明回家从不主动跟母亲打招呼,母亲也不理他,对他就像空气,有次见他回来,母亲哄着小孙子,眼睛都没抬。

   

“不是我们不想和他交流,他一开口就是理想那些大道理,懂那么多道理,为什么不能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钟绍明叹了口气。


钟绍明说,起初他尊重哥哥的选择,但认真听过他的栋笃笑,没有笑点。

   

他建议钟永明融入人群,问问听众想听什么。“栋笃笑是西方社会的产物,文化氛围不一样,不能人家怎么讲你就怎么讲。”

   

钟永明没有接受弟弟的建议,他坚持“艺术就是自由和没有限制。”

   

钟永明参加同学聚会,每个人都劝,“你这个是做不成功的。”“父母年纪大了,要为他们考虑”。

   

钟永明说,他从来没把同学朋友的话当回事。“他们一点也打击不到我,我反而可怜他们,他们说这个做不到那个做不到,这种想法怎么会有前途?”

   

“他的个性太偏执、疯狂了。”一位朋友说,他曾经劝阻过钟永明,并叫他跟自己一起创业,钟永明打断他说“没有栋笃笑,不如叫我去死。”

     

“观众是需要培养的,我总有一天能成功。”

   

钟永明家到广州市区有直达大巴车,走高速50分钟需要17块钱。他花不起这个钱。他每天上午10点多钟出发,先骑20分钟电瓶车到镇上,花4块钱坐一个半小时公交车到广州最北边的地铁站,再转地铁去人流密集的市中心。

   

他没有固定的演出地点,人流量大的地铁口轮流去,“大范围给自己打广告。” 20点,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到家就快23点了。

   

他的行头有30多斤重,10斤的背包和26斤的黑色音箱固定在拉货用的简易小推车上。包里有他从家带的水和饭菜。早上出门前,他从自家地里摘一把青菜炒好铺在米饭上装进保温桶,下午路边找个地方坐下来就是一餐饭。街头小吃店林立,一碗面十几块钱,他从来不去吃,“要是吃惯了,没钱吃的时候怎么办?”

   

他的目标是在街头赢得人气,积累观众,以后售票演出。他把微信二维码贴在音箱和收钱盒上,供感兴趣的行人扫一扫,他把这些人拉了个群,这是他的潜在听众。这个群现有163人,活跃分子多为推销员。冉小林是其中难得的真粉丝。


钟永明在街头表演的行头。


去年10月,冉小林在地铁口看到钟永明,他不知道什么是栋笃笑,好奇地站在一边听。“一开始没感觉,越听越有意思,他那个状态特别投入,好像周围的世界都不存在一样。”

   

一个讲、一个听,从午后一直到天黑,两个人成了朋友。冉小林也承认“他不像幽默的人,天分不太适合搞笑。”

    

钟永明尝试过别的方式。他参加了《笑傲江湖》节目海选,第一轮即遭到淘汰;他报名了俱乐部的开放麦活动,在舞台上讲了八分钟,台下20多个观众面无表情;他给《今晚80后脱口秀》节目组投过三次稿,均未采用。

    

旁人觉得他穷困潦倒,内心一定很痛苦。他说“苦是别人的错觉,我一直都很快乐。”钟永明觉得一无所有挺好,无牵无挂,可以全身心投入到创作当中。   

   

讲了六年,他现在对自己充满信心,他认为没人捧场是因为大家不了解栋笃笑,“观众是需要培养的,我总有一天能成功。”

   

他经常讲起泰坦尼克号上的乐队,沉船之前,所有人都在逃命,他们还在演奏。

   

钟永明认为自己就是在做这个乐队的事情。

   

“你喜欢做这个事情,是因为你喜欢做这个事情本身,而不是因为其它因素。其实就当它六十年不成功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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