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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后”牧羊人

2017-06-21 李兴丽 剥洋葱people


“在深山里穿西服给谁看呢?”


23岁的艾克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有点打趣地说:“给羊。”


每年6月,牧民从山脚下的冬牧场赶着羊群,奔波几十甚至上百公里到夏牧场。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摄


文|新京报记者李兴丽 编辑|胡杰

校对|郭利琴


本文全文共4792字,阅读全文约需9分


转场开始了

   

当杏树前的草地铺满紫色的马兰花,房子旁的柳树林里淌出天山的雪水,艾克热木·买买提一家转场的日子临近了。


6月底之前,新疆拜城县老虎台乡的76万只羊要转场到水草丰美的高山草甸。那是牲畜抓膘增肥的优质草场,也意味着牧羊人将迎来最艰苦的时节。


转场,是牧民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转移草场放牧的迁徙游牧方式。在新疆阿克苏,牧民们每年6月从山脚下的冬牧场赶着羊群奔波几十甚至上百公里,到夏牧场。9月前,再赶羊从夏牧场回到山脚的冬牧场。


两次转场是牧民们自古以来逐水草而居的传统。

   

从5月底开始,老虎台乡的剪毛机已经轰鸣了半个多月。165户牧民排着队剪羊毛。空气里到处都是蓬松的羊毛味和鲜草香。

   

5月23日,43岁的买买提·克热木把家里的140只羊赶进剪毛厂,用拖拉机装回了400公斤羊毛。   

 

儿子艾克热木23岁了,齐耳的头发乌黑油亮,骑马时头发会在空中跳跃。放牧生活把一张圆圆的脸晒得红黑,黑色的眼睛和半圈胡须跟父亲一样。


2015年开始,艾克跟父亲一起从大队承包了近200只集体羊。为了和自家的羊区分,集体羊的背上涂了红色的“7”,一只只羊像穿了7号球衣的球员,在山坡上跑来跑去。加上帮亲友托管的羊,最后准备跟父子俩一起出发的有近400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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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无人机航拍天山牧场羊群结队大迁徙。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老虎台乡兽医站兽医克儿曼·玉素甫从3月起就开始为羊打痘活疫苗。他做兽医26年,在转场前密切关注着羊的健康。

   

牧民看见走路没劲儿的羊,一个电话打给克儿曼,他看两眼便知病情。羊卧着睡觉,腹部受寒会拉肚子。他打上一针安乃近,一天过去羊又活蹦乱跳了。

   

克儿曼还要调配比例适宜的药浴水,倒进羊圈外的水渠。即将上路的羊被赶进水渠,从土黄色的药水里过一遍,最后默默站在山坡上等待除螨杀菌的药水开始发挥作用。

   

艾克一连两天跑了几趟乡上的巴扎(集市),为自己养了6年的骏马钉上马掌。一匹马4个马掌50块,可以在石头遍地的山上跑3个月。

 

艾克的妈妈齐曼古丽·托乎提在院子外的馕坑里打了25个馕,拿花布包起来,作为艾克未来半个月的口粮。

 

齐曼古丽有一双深陷的眼睛,“乌斯曼”草画过的眉毛连起来,乌黑浓郁。她说话语速极快,常常一口气说一大段内容,翻译都无从下嘴。

 

她把家里收拾得整齐而从容。衣服叠好装进白色的枕套,缝起来又秀上厚实的花就成了枕头。大通铺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拿红纱盖着。

   

一米长的窗口摆满她从巴扎或朋友处搬回的花——海棠、仙人掌,她最喜欢的是一盆叫荷塘月色的粉色花。像花一样,她也精心打扮。金色的耳坠摇曳在绣着花簇的红色衣领上方。

         

6月12日,临行前最后一晚,齐曼古丽做了丰盛的手抓饭,油亮的米饭里有红萝卜、皮芽子、葡萄干、豌豆、土豆。

   

买买提·克热木刮了胡子,理了发。一顶灰色鸭舌帽被端端正正压在耳后新的发际线上,条纹长袖套了银灰色西装。看上去,他像是要去见一个重要的朋友。


出发前,艾克的舅舅帮父亲理发、刮胡子。


6月13日,蓝天和一串白云从房子后面的高山顶,一路延伸到视线尽头的地平线。这是乔喀塔什村书记亚森·乃买提几天前和牧民定下的出发日。牧道陡峭,山中天气多变。洪水、雪山和狼会与路过的羊争夺生命。老虎台乡负责巡逻的民兵会和村干部一起护送牧民转场。

 

馕、白菜、土豆、西红柿、红萝卜、米、面、油被分装进写着“祝你平安”的军绿色褡裢,放上马背。

 

一切繁忙而沉默——转场开始了。


洪水、雪山和狼是转场路上常见的危险,村干部和民兵一起护送牧民转场。


沉默的牧羊人

   

根据承包的羊数,乔喀塔什村分给艾克家的草场是60公里外的萨依里克草场。

   

艾克的手指点过一个又一个山头,最后落在两座雪山之间。那里海拔2500米左右,有一片4.2万亩的山地草甸草场。6月底,萨依里克草场的草会长过膝盖,雪山上的融水在草场前的断崖处奔流。

   

通往萨依里克草场的牧道几乎全部是环山的羊肠小道。人、马、羊走同一条路。人骑在马上,一蹄之外是灌木掩映的陡崖。   

 

6月中下旬的山间,羊群浩浩荡荡,像一支支战队,咩声震天,朝大山深处挺进。

   

艾克家的头羊5岁了,戴着一个金灿灿的铜铃铛走在队伍最前面。它长着翎子一样漂亮、气派的羊角,一身亮白色羊毛。5年来,主人喊一声“sak”,它便带头叮叮当当走起来。

   

头羊的山羊绒从来没有抓过,即便在3月一公斤山羊绒可以卖到250块。牧民说,头羊吃的是最好的草,长着厚厚的山羊绒,为的是看起来强壮而有领导风范。

   

在新京报此前的视频直播中,网友为头羊取了“大白”、“悟空”、“亮将”等十几个名字。艾克最后选的是“亮将”:“它毛发鲜亮,像个大将军。”

   

风和雨在山间冲出一条条小路,羊群就默契地踏上去。从远处看,像极了撒在山坡的一把珍珠,缓慢流动。到了只有一条牧道的山腰,羊挨羊通过,羊群变成了陡峭的绿色地毯上的一条洁白项链。   

   

转场对牛羊来说,有充沛的草汁,对人来说,意味着孤苦。


寻找水源需要骑马走40分钟山路,艾克接满水壶,还会痛快地洗把脸。

  

中途休息,买买提·克热木常常一动不动蹲在一旁看着羊吃草,或者他把胳膊枕在脖子下,仰面朝天,就像枕着一个巨大的绿色枕头。

   

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消化深山里的孤寂。他甚至连牧民们喜爱的莫合烟都不抽。

   

他只是像所有年长的牧民一样,不停地走。他拿着一盒给羊注射的鱼腥草注射液,两手背在身后,在雨水刷出的碎石上如履平地。

   

在没有手机之前,信息传递的主要途径是牧羊时马上相逢的问候。人好不容易走到跟前,装束如出一辙——西装或者迷彩上衣,肩上扛着一根赶羊的红柳棍子。

 

“在深山里穿西服给谁看呢?”

   

艾克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答,有点打趣地说:“给羊。”后来,他解释,他穿西装是因为周一村里升国旗,父亲穿是因为习惯。

   

买买提从早到晚都是那一身西装,像山谷里适应气候的一棵树,从来不随气温升降改变。

   

如果你见过山野里两个人的相遇,便会明白那西装穿得一点也不浪费。人们会隆重地伸出两只手,用力顿一下,然后紧紧握在一起。这是沉默的牧羊人对友情最强烈的表达。

   

4.2 万亩的萨依里克草场住着7个牧民。艾克想打电话的时候,需要走至少半小时路把羊托付给其中一家,然后再走半个小时,爬上一个信号好的山头,给妈妈、朋友打电话。

       

买买提·克热木喜欢听广播。他用着一部和对讲机一样大的手机,汇集了通话、手电筒、收音机三大主要功能——最重要的是,一块电池可以使用9小时。

   

买买提会在每天下午2点和4点找个山头听广播,幸运的话他可以听到全国新闻和维语的音乐节目。6月9日,他听到的一条重要新闻是,习近平总书记到哈萨克斯坦访问。


买买提·克热木熟悉山里的每一条羊肠牧道,他的父亲、爷爷都是牧民。

    

家族的放牧本领

   

二十出头的艾克也有着英雄梦。他的微信头像是肌肉结实的印度影星萨尔曼·汗,手机里最喜欢的小说是《我是特警》,偶尔也会下载单机游戏在手机上打枪战CS。

   

6岁那年,艾克被爸爸抱上马背。他一直记得坐在爸爸胸前的兴奋感——游蹿的松鼠和野猪、阳光照耀下的云杉郁郁葱葱。从此每个暑假他和弟弟都在夏牧场度过。

   

买买提·克热木已经记不清楚脚下的山路走了多少遍。从他出生时,父亲就赶着羊群在山里走。再往前,他父亲的父亲“也是放羊的”。到了他这一辈,羊养得再肥也追不上山外世界的变化。

   

在一年居住7个月左右的牧点,艾克和小他三岁的弟弟靠着太阳能板产生的电量,每天在“滴滴”的低电量报警中学习不到3个小时。

 

高中之前,艾克的成绩一直是班级前十名,弟弟的功课都是他辅导。

   

初中毕业,艾克上了一所职高学校。

   

在职高,艾克学的是农具维修。最麻烦的是,“毕业证得不到教育部门的认可。”


弟弟老老实实读了正规高中。2015年,艾克职高毕业不久,弟弟考上了新疆大学。


2015年职高毕业后,艾克开始在家放牧。


弟弟从小没有英语基础,到了大学愁的是如何学英语。艾克开始每天想怎么把羊群赶好,“给弟弟上学帮忙”。

   

他心疼每一个家畜。每到一个供牧人休憩的地窝子,便把马鞍和马嚼子卸下,让马吃草。 地窝子建在山中间的背风处,牧民在地面上挖出深约1米的坑,用土坯垒起半米矮墙,再拿席子或塑料布盖上棚顶。

   

地窝子前通常会有一段平坝。相遇的牧人们会骑上马玩叼羊游戏。这是山里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每次跑完,看见马出了一身汗,艾克都格外心疼。

   

作为哥哥,艾克继承了家族的放牧本领。爸爸教给他,下暴雨时要往山顶跑,避免被泥石流卷走;下坡时一定要当心碎石;宰羊时,刀子要精准地从羊脖子两颗骨头的中间穿过……

   

艾克现在已是一位出色的牧人,不仅成了叼羊的好手,还能独立在远离村庄的夏牧场看管羊群。在70多度的山坡上他一手扶缰,一手抄兜,骑马如履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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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天山牧民转场路。新京报“我们视频”出品


积雪 洪水 狼

   

转场的路年年一样。

 

天空高远,牧羊犬停在羊群四周。牧道曲折回环,从山上望下去,四下寂静无一物。

 

艾克和父亲不用卖力去赶羊,只消早早找到山顶,远远等着羊来。

 

在距离萨依里克草场1小时路程的位置,道路被一米多深的雪覆盖。艾克的羊群暂时无法通过,只能在地窝子等待。

   

保护牧民转场的老虎台乡巡逻民兵买买提江告诉我们,6月17日,在接近萨依里克草场的垭口处,一头牛陷进了积雪里。他看见时已经只剩下残骸。

   

这样的消息不出一天便会在牧民里传开。天气预报被更密切地关注,牧民们拿起赶羊的木棍朝着马蹄子敲敲打打,检查钉好的马掌,默默祈祷转场顺利。

   

乔喀塔什村书记亚森·乃买提从2005年开始带领牧民转场,12年中见识了羊群被狼、洪水、大雪围困的各种情形。最近的一次发生在2016年8月,山上倾泄的洪水卷走了2个牧民,淹死了4户牧民的410只羊。


由于突降冰雹和雨雪,路被积雪覆盖,艾克的羊群暂时只能在地窝子等待。


洪水是最常见的。三两朵白云开始扎堆的时候,牧民就会警觉地加快步伐。“山是会动的。”艾克见过草皮、石头,甚至整棵松树被雨水冲下山坡的情景。 

   

在远离村庄的夏牧场,除了羊和牧羊犬,狼是艾克最常见到的。羊圈在艾克睡的地窝子10米之内,10米外回荡着狼的叫声。

   

白天有时候远远看见狼,对视一下,狼就掉头走了。到了晚上,羊圈周围是发着寒光的狼眼,牧羊犬不断地狂吠进行驱离。

   

有一次,艾克在松树林放羊,羊走丢了6只没有及时发现。第二天狼已经咬死了羊,一路上扔满了羊的毛发。

   

在夏牧场,生活简单,早晚吃的都是馕,中午放羊回到地窝子会生火做顿热饭。柴火和水一样,要骑马去找。想找到足够的松枝,要花三四个小时。

 

到了7月,会迎来令牧民心烦的雨季。艾克最害怕的是暴雨,被淋湿的柴火意味着吃不上热饭。羊还得照常赶出去吃草。人在松树下淋着,感冒了要自己挨着。

   

唯一用来消遣的是手机。充电宝可以充4次电,够用一星期。除此之外,跟其他牧民赛马成了艾克最大的娱乐活动。

   

每次从山上回到家里,洗干净脸,坐在屋里喝着母亲递上来的酸奶,艾克都觉得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放羊放久了,感觉像五六十岁的老人。”


晚上,艾克和护送转场的村干部围着篝火跳舞。


更好的生活

   

一般情况下,艾克要独自在夏牧场生活15天,之后父亲或亲友会来换班。  

   

趴在草地上的时候艾克会想起曾经的女朋友。两年前,从拜城的职高毕业时,女朋友去了阿克苏学做裁缝。女孩希望他能去做维修或者厨师。但彼时,弟弟要读大学,奶奶生病,“家里走不开,只能放牧。”

 

两个月后,等他站在山头上打电话联系女孩时,对方成了空号。

   

两年过去,家里的亲人接连给他介绍了3个“温柔的女孩”,他都没有去见面。“有时候就想一个人呆着,不想谈感情。”

         

他习惯了山里清凉的天气,到了城市感觉“热得受不了”。在山里,他骑马和走路,到了县城坐上公共汽车都晕车。

   

过去23年中,这个被晒得黝黑的青年到过最远的地方是150公里外的阿克苏。


2013年到拜城县读高职时,拿着按键手机的他看见同学用的都是触碰手机,后来,他花350块买了第一部安卓手机,第一次学会了拍照和使用qq;也是通过手机,三亚和长城的旅游广告发到了被马踩碎的手机屏上。去三亚和爬长城成了他的旅行梦想。


5个月前,他花600块钱新换了一部酷派手机。在微信上,他关注着《丝绸之路好声音》(新疆电视台的一档音乐选秀节目),收藏炫酷的兰博基尼的照片,网易云音乐里下载着新疆歌唱家阿布杜拉的歌。因为从家里出山的路途遥远,他还一直关注着汽车的价格,“想先买个二手车开。”

   

在转场开始前,他在隔壁的大桥乡报了驾校。10月份,拜城县有一场大型机器培训,放了两年羊的他想考出驾照去学铲车。


这也是父亲的意思,“放牧太辛苦了,自己愿意干什么都可以做。”

   

在读职高前,艾克的梦想是做一名会计。现在,弟弟读了经济系,似乎延续了他的梦想。他的打算始终和弟弟有关:以后打工每个月挣三千,给弟弟一千生活费读研究生,再和父母各出一半,雇一个牧羊人。

   

6月底,老虎台乡的山地草甸即将长出及膝的鲜草。165户牧民和76万只羊将在各自的牧场度过又一个南疆的夏季。

 

9月1号之前,天山南麓陆续降落的冰雹和雨雪会把夏牧场的羊群赶回山脚。膘肥体壮的羊群会被牧羊人带去阿克苏市的拍卖场。来自库尔勒、喀什等地的客商会出到800块一只的价格把牧民的羊买走。

       

我们告别艾克,返回乔喀塔什村时,艾克的母亲齐曼古丽早早等在牧道入口:“艰苦是我们的,艾克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她端着满满一碗酸奶,朝远处的雪山望了一眼。


翻过那座雪山就是艾克和他的羊群到达的萨依里克草场。


(感谢拜城县老虎台乡瓦热斯、赛麦提江的翻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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