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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界经纬:学术 | 程林:“人转向”:为何机器人跌入的是恐惑谷而非恐怖谷?

跨界经纬 2022-12-18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外国文学动态研究 Author 程林

程林,柏林自由大学文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德语系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机器人人文和德语奇幻/科幻文学,主持相关国家社科青年项目1项,发表德语专著1部、中/德/英语文论文十余篇。

内容提要  森政弘的概念“不気味の谷”多被译为“恐怖谷”,但本文认为“恐惑谷”与其词汇内涵、概念本身、问题脉络、接受情况和现象成因等更吻合。类人机器人引发了人的自我、同类和“它者”认知困惑,进而引发人的排斥、不安或害怕,这种“恐惑”关乎人在当下和未来的自知、自寻和自适。关于恐惑的探讨不仅要关注类人机器人,而要更加关注人的感知与自身(即“人转向”)。

关键词   恐怖谷  恐惑谷  机器人  森政弘  自我认知




在“robot”说法从捷克作家恰佩克作品中出现五十年后,森政弘的随笔《不気味の谷》(1970)在现实中初探机器人学与心理学的结合,机器人问题的跨学科属性愈发明显。在这篇随笔中,森政弘的设计哲学里既没有“弗兰肯斯坦情结”,也未强调伦理价值嵌入,而是注重人面对不同机器人的心理。相比当代日本大众文化中的“机器人热”,森政弘虽也追求人机协存,但同时也展现出了理性的工程师文化。他指出,人形机器人玩具常会激发人的“亲和感”,但当机器人或假肢达到一定类人性、并露出非人破绽时,就会引起人的排斥和不安,从而跌落到人心理承受范围的谷底,即“不気味の谷”(uncanny valley),除非它像健康人一样。他建议机器人设计应规避这个谷底。

(森政弘,图片源自Yandex)

“不気味の谷”不仅在机器人学领域广受关注,也被引入文艺批评领域。它属于难以准确翻译的外文概念。国内常将其译为“恐怖谷”,这种依据现成词(恐怖)的口语化译法有助于它在读者间的流行。根据《现代汉语词典》,“恐怖”意为“由于生命受到威胁或残害而恐惧”。“不気味”的机器人是“恐怖”的吗?这是概念翻译问题,更是理解问题。相比“恐怖谷”,森政弘在2020年的采访中表示更倾向于“恐惑谷”。笔者与江晖在2018年的论文首次解释了为何译为“恐惑谷”,现从词义、接受及脉络等方面做进一步阐述与延伸,并提出恐惑谷的“人转向”。




一、词义与维度

日语中,“不気味”意为“因为不安而感到害怕的”“令人不快的”。在近年出版的日语词典中,“不気味”引发心理不适的原因被解释为“不清楚对方的原形、真面目”,即其背后是无法知情或难以把握情况而形成的困惑,这有别于外在因素所直接引发的恐惧。因此,“恐怖”不能表达出“不気味”所有的“莫名”之内涵。(注:感谢江晖老师帮助查询资料和释义)

“不気味の谷”德译为“das unheimliche Tal”。在近年出版的德日字典中,难以被翻译为欧洲其他语言的德语词“unheimlich”均被解释为“不気味な”。两者的确有巧合式相通之处,均不能被简单归结为强烈的、显在的“恐怖”(例如金属本质暴露的“终结者”所引发的心理冲击),而是也“弥漫”着不祥、诡异、无以名状、莫名发憷或抵触的意蕴。因此,笔者将“不気味”和“unheimlich”译为“恐惑”,希望以“惑”字来还原两者本具有的莫名、隐形和诡异维度。




二、概念与接受

在《不気味の谷》中,森政弘主要探讨人在面对高仿真类人机器人时感到不安和害怕的现象。除“活动的死人”和夜间动起来的橱窗模特之外,森政弘所提及的案例(如假肢)难以达到恐怖的程度(口语中常见的“太恐怖了”常为夸张表达),而他在描述自己“直觉”时感情色彩较重。读者一方面不应被这种夸大所迷惑,另一方面也应排除文中超自然因素等的干扰——任何在夜里动起来的无生命物体都可令人毛骨悚然,这无需以仿人为前提。笔者认为,现实中的假肢或仿真类人机器人所引发的最终负面效果一般不是恐怖和毛骨悚然,而是排斥、不安或极端情况下的害怕。

“恐惑谷”(静态),图片源自IEEE Robotics&Automaton Magazine(June 2012, p.99)

在“不気味の谷”坐标轴中,横轴是人造人的类人程度,是外在现象;纵轴是人的“亲和感”(横轴以上)或“负值的亲和感”(横轴以下,即“恐惑感”),是人的感知,也是森政弘的最终落脚点。恐惑感与亲和感在同一语法和内涵层次上,而“恐怖”则不同。有别于恐惑更强调人的感知,恐怖与外在事物联系更为紧密,而且恐怖事物往往是确定的。“终结者”面目可憎、草菅人命,犹如极具攻击性的死神,其恐怖无需理论阐释和国外学界成百上千的论文探讨。笔者认为,无论是“恐怖”的译法还是将终结者等形象作为案例来分析,都是对“恐惑”这个现象的一种理解偏移和大众文化式减化。

笔者绝非也无法否认“恐”,但强调“不気味”有“惑”的维度。国外学界目前倾向于将恐惑谷效应归因为人造人的“归类困难”(categorization difficulty)或人与非人对比引发的“感知失调”(perceptual mismatch);相比之下,森政弘仅提到的“自我防卫本能”更像是以上因素引发的后果。他未深入探究现象成因,在随笔中未足够强调“惑”,但还是更倾向于“恐惑谷”的译法,即他认可“惑”的重要性。笔者认为,仿真机器人冲击了人的自我、同类和“机器它者”认知,引发人的排斥、不安甚至害怕,这不是最强烈的害怕,但却更耐人寻味,更贴近人的(自我)感知与认知。




三、关联与脉络

森政弘曾解释“恐惑谷”随笔的渊源:“我还是孩子时,就从来都不想看蜡像。对我来说,它们看起来很怪异。当时,电子义肢已被研发,它们也能引起我类似的怪异感。这种经历让我开始思考机器人,并驱使我写了那篇随笔。‘恐惑谷’是我的直觉,是我的想法之一。”他独立勾绘了大致存在的“恐惑谷”趋向,但并非相关现象最早的见证者。据江户时代剧作家近松门左卫门记载,一贵族妇女看到所爱男人非常仿真但无灵魂迹象的木雕塑后非常抗拒,乃至爱意消退,雕塑也被丢弃。类似现象在古代并非闻所未闻,只是无心理探讨的深度。森政弘提到的仿真蜡像带来怪异感的情况在恐惑现象讨论中并不少见。在霍夫曼小说《仿人自动机》中,主人公路德维希就详细描述了类似的童年负面情结。在论文《论恐惑心理学》中,德国学者延齐(E. Jentsch)同样认为仿真蜡像是令人感到恐惑事物的典型例子。


(恩斯特·延齐,图片源自网络)

(延齐发表于1906年的论文《论恐惑心理学》,图片为《精神病学-神经病学周刊》杂志截图)

作为最早探讨恐惑现象的心理学家,延齐在人造人恐惑现象及其文学表现方面的开创性见解被低估,弗洛伊德的《论恐惑》(1919)实际上也是对延齐论文的回应。延齐的主要观点之一是自动机械装置越是精密、对人形的模仿越是到位,就越令人感到恐惑不安。森政弘与延齐的观点相似,只是延齐在当时技术情况下还无法预见仿人机器摆脱令人恐惑的状态,实现森政弘为恐惑下行线加的理想主义转折。但是,目前的机器人技术条件也难以完全摆脱恐惑谷。或许,只有生成式对抗网络技术(GAN)可以产出人机不辨的虚拟人像。恐惑谷与德语文化中的“恐惑美学”现象虽无直接影响关联,但二者共同组成了恐惑机器人(人造人)现象。

(“恐惑谷”框架下的延齐和森政弘观点,程林绘图)

如上所提,德语unheimlich亦非“恐怖”。受国外部分文章影响,采用“恐怖谷”译法的部分学者也复制了延齐、弗洛伊德与森政弘理论的关联,并将延齐、弗洛伊德的德语论文分别“译”成《恐怖谷心理学》和《恐怖谷》。这种与错误网络信息的雷同不仅严重失实,其实际逻辑也类似于康德影响了孔子。这与学术论文引用《恐惑谷》原文时抄用“百度百科”的错误信息等,共同成为国内学界此概念使用乱象中最极端的表现。




四、结论与延伸:恐惑谷的“人转向”

可见,仿真机器人跌入的实为“恐惑谷”。从词汇内涵角度讲,恐怖表意一是在部分情况下过于强烈,二是缺乏内在细腻性,即没有“惑”的维度,而“恐惑”兼具“恐”和“惑”,更接近此现象的本义和根源;从概念本身来看,恐惑更接近核心纵轴,即人对机器人的感知;从现象史和接受史角度讲,“恐惑”译法打通了德、日文化中的仿真机器人恐惑现象,也与当代接受情况相符。此外,“恐怖谷”欠缺概念灵韵,恐怖事物无需理论支持多已自明。恐惑谷并非主要探讨对人来说造成直接和强烈恐怖感的事物,而是人在自我技术复制前的自知、自寻与自适。汉语学界也偶见“诡异谷”的译法,它虽有“惑”,但“害怕”之意不足。“恐惑谷”是“恐怖谷”与“诡异谷”的两极缓冲与折衷结合,不仅可释放本被约束的阐释空间,还能将其放大。

作为工程师,森政弘聚焦和局限于机器人外观问题,但相关现象远不止于此,他设想的启发性大于规定性。森政弘与延齐的恐惑机器人现象会衍生出新的研究对象与问题。审视智能技术时代中的人,笔者认为恐惑谷应有以下两方面的“人转向”:

一是在恐惑谷现象中应强调人的感知,这是未被国内学界足够重视的恐惑谷本有之意。令人害怕的机器人加上人之惑,“不気味の谷”效应才完整。恐怖的终结者及末世废土是否成真还无法确定,但人机协存在养老院、卧室等生活空间中已不再仅是未来学概念。机器人伙伴或帮手是人的美好愿景,而作为人的复制、镜像或“类相人”(即一种Doppelgänger),仿真类人机器人或许会不断模糊和冲击着人的自我、同类或“它者”认知,这种“恐惑”虽非最强烈和致命的害怕,但却最关乎人之本质。

二是审视人本身和人的境遇是否会令人恐惑。森政弘的恐惑谷底原本就暗留了人的位置,而引发恐惑现象的人机界线模糊也本是双向的:机像人或人似机。“人转向”并不意味着仅是人类中心主义,而是更关注智能技术时代里“动态人”的本身。在部分静态看人的传统人文主义者看来,夸张整容或妆改(如模仿人偶和机器人)的人、机器在(人)身或技术矫正(加强)的人是否会跌入机器人已在的恐惑谷呢?

同时,人的境遇也值得观察。一方面是人机交互、融合和协存的方式、程度和状态是否令人恐惑。近年来,奥地利学者玛缇娜·马拉研究的“机器人心理学”(Roboterpsychologie)要回答以下问题:“人们如何感知不同类型的机器人,人们和机器人在面对彼此时(应)如何举止或行为[……]人们应该如何构造人工智能[产品]以让它对不同的目标人群来说都是令人惬意的互动伙伴,如何通过智能技术来避免被支配或因其感到害怕的感觉。”机器人常在大众媒体聚光灯下,但人机关系中人的欲望、情结、自知、自寻与自适显然更重要。另一方面,如若类人机器人与人协存的未来世界变成现实,除了人的个体感知,个体存在或群体感知和存在也值得观察。“机器人王国”日本和有“弗兰肯斯坦情结”的欧美虽有迥异的机器人人文文化,但以下目标应为共有:若人机协存社会真的到来(如瑞典科幻剧《真实的人类》所具象的那样),且不论诗意的栖息,人们应首先避免在本熟悉的世界里感到陌生、不安乃至有何以或何处为家之惑。因此,与人的自我认知和存在状态息息相关的机器人恐惑现象,不仅是机器人学与心理学的交叉领域,也应是何以为人和人之存在的哲学问题。


(原文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20年第5期“专题·《恐惑谷》发表五十周年”,由于篇幅有限,省略了原文中的脚注。)  

 责编:袁瓦夏    校对:艾  萌

 排版:培  育     终审:时  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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