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与中国人:刘再复《五史自传》连载之一
著名文藝理論家劉再復先生近年開始撰寫自傳,按照主題內容,分為《我的拼搏史》、《我的寫作史》、《我的思想史》、《我的心靈史》、《我的錯誤史》五卷,正由香港三聯書店陸續出版,其中寫作、心靈、思想三卷已經上市。獲刘再复先生授權,我們將陸續選發劉再復先生《五史自傳》的部分內容。本期内容摘自《我的写作史》第五章。
《我的写作史》目录
第五章 为了现实对话的传统批判
光有“心愿”是不行的,重要是落实。于是,我注意到研究所里的年轻才俊林岗。林岗那时还不到三十岁。我担任所长的时候就把他破格提拔为副研究员,(不到三十岁的副研究员,在社会科学院里可能是唯一的)。《光明日报》为此事还特别作了报道。当天,钱钟书先生读了这一则新闻,还特地打了电话给我,说你破格提拔林岗是对的。我所以看中林岗,并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他是广东省委第一书记林若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很有思想。每次和他交谈,无论是谈论中国近代史还是中国古代史,他都有真知灼见。而对于中国的国民性,我们更是有许多共同的想法。他是一个“高干子弟”,但质朴得像一个“农家子”,和我很合得来。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竟然和我一样,也认为“人的现代化”、“知识分子的现代化”,其关键是构建“独立人格”。我们谈鲁迅,谈现代人文书籍,觉得鲁迅所以写作《阿Q正传》正是痛感中国人太多病态人格,太多奴隶性。有一回我们一起散步,我说:美国任何一个总统,包括里根,绝对发动不了WG。我们的国家所以能发动起来,就因为我们的“人民群众”缺乏“独立人格”。我记得他回应说,鲁迅批判中国人很喜欢围观,他在一篇杂文中说,如果你吐一口痰,然后自己先站着看,接着一定会有人随之围着看。如果有一个人大叫一声“走了”,其他人也会跟着走散。这种一哄而起、一哄而散的性格,归根结底是缺乏独立人格。
由于心灵相通,我们就商定共同写作一本“批判传统”的书。他说他已写出《论中国文化对人的设计》的一篇论文,我读了之后,觉得“好极了”。文中对“主奴根性”的剖析写得特别精彩。我觉得中国人的病根正是在“主人”与“奴隶”这两个角色里不断互换。当主人时是“兽”,当奴隶时是“羊”。记得当时我对林岗说:WG中人总是在两个角色中互换,要么是“看守”,吆喝别人:要么是“囚徒”,任人吆喝。不管充当哪个角色,其实都是他人操纵的“傀儡”和“器具”。换句话说,不管是主人、看守的兽性,还是奴隶、囚犯的羊性,都不是理性,也没有尊严的人性。由于思想的合拍与相通,我们决定共同合著《传统与中国人》。一九八七年我实在太忙,顾此失彼,所以要求林岗多执笔,而我尽可能出些思想,最后,我只执笔总论和附论。商定了之后,两个人就拼命读,拼命写。到了一九八七年底,初稿就完成了。
拿着沉甸甸的稿子,我们一起去找三联的社长范用先生。他很快就读完书稿,并选定董秀玉为责任编辑(她很快就被提拔为三联总编)。秀玉因工作太重而病倒住院,我到医院里去看她时,她的病床上还放着《传统与中国人》的稿子。她双手颤颤巍巍地拿着书稿说:我脑子一清楚就看,陆陆续续已读完了,出院后就发稿。看到她满脸病容还在说我们的书稿,真让我感动不已。那个瞬间,我想到:唉,所谓文化事业,不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然后又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刷出来的事业吗?秀玉真了不起,发烧了,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来。
三联1988年版《传统与中国人》
半年之后,即一九八八年五月,三联终于正式出版了《传统与中国人》。范用先生亲自作封面设计,封面的左角边是一个阿Q像,它意味着在此书乃是对中国国民性的“继续批判”,承继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新传统。出书时,我第二次见了范用先生。本来是想说几句感谢的话,还来不及开口,范老反而一见面就道谢,他说:谢谢你和林岗给我们新书。这些年我们靠“炒冷饭”过日子,你们的书可以让我们吃新饭了。那个瞬间,几句诚挚的话,一直刻在我的心里。从那一刻开始,我们也成了忘年之交。在海外的日子里,他是最关心我的老人,每年都给我寄贺年卡,有时直接寄,有时通过香港天地图书公司的刘文良转送。我在《常常想念您,范用先生》和《三联三代皆好友》两篇散文中,略有记述。能和范用这位纯朴、正直、和蔼可亲、有勇有识的人交往,我的人生真增添了许多温暖。现在范老已经逝世,但我心中总是常有他的微笑和勉励。范老,范老,您多么可敬,又多么可爱呵,您的人生才是一本最美丽的书籍!一本让我永远品尝不尽、体会不完的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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