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建筑巡游｜在山西，寺观彩塑的神采奕奕
“然而艺术之始，雕塑为先。”
——梁思成《中国雕塑史》
在山西，彩塑随着古建筑遍布全省各地，不少在乡村和深山当中。一年之前，许多彩塑能否得见要看运气，在官方要求文保单位开门迎接访客后，针对能否拍照又引发数次争议。直到现在，太符观大殿栏杆上“禁止拍照”的牌子仍然没有拿下，停留时间过长会引来工作人员在旁提醒。即便大门打开，殿内通常会用三面铁栏杆将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入口处相对逼仄的空间内，殿内深处的造像无缘得见。这一系列看似约束访客的行为背后都是同一个原因：彩塑脆弱，怕水、怕砸、怕盗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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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福寺大殿中，铁栏杆将造像与访客隔开。
大殿内造像正中为释迦摩尼，左普贤，右文殊，阿难、迦叶、两尊胁侍菩萨，两尊护法金刚分列两旁，佛造像为宋代塑像，佛像背光和悬塑为明代补塑。图片内为普贤，坐骑为白象，梁上有悬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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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塑，即泥塑着彩，是雕塑的一种。山西干燥，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使彩塑能够较好地保存下来。即便如此，如今能够看到的彩塑几乎都不是原貌。
除去降水，地面潮气侵蚀也会导致彩塑的损坏，手、胳膊等突出主体之外的部分容易被磕碰。所以保存至今的彩塑几乎都经过后世无数次重新修缮，虽然雕塑整体造型基本不变，但是在细节上会留下历代修复的痕迹。山西长治彩塑艺术研究院院长史延春说，据他所知，保存至今的古代寺观彩塑，或重彩，或补残，都有过不同程度的改动。
彩塑的修复粗略分为两种，一种是补塑，一种是重新装銮。补塑是把有残缺的地方用泥重新补好，损伤较为严重的，就在原来彩塑的基础上再上一层泥；重新装銮是指彩塑自身损伤得不算严重，但是彩绘已经脱落的，将原有的彩绘沥粉刮除、打磨之后，或裱纸，或素地出白，在上面重新彩绘。历代修缮会积累不同时代的艺术特征和技术手法，但同时，最原始的造像艺术也就被层层遮盖。
大同市善化寺大雄宝殿殿内共有辽代造像三十三尊，其中，二十四诸天曾有过数次修缮，有碑刻记载的共有三次，分别在金代、明代和清代。五方佛和中间两尊胁侍菩萨的彩绘为康熙年间重新装銮，阿难像和迦叶像如今普遍断定为明代重塑，表面彩绘为20世纪30年代所修，殿内四大天王以及几尊粉白塑像也都是这次重修的结果。晋祠的彩塑在清代经历过修缮，用史延春的话讲——就像戴上一层面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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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化寺 山西省大同市
辽金时期佛教寺院，大雄宝殿内主尊五方佛——中央毗卢遮那佛（大日如来）、东方阿閦佛（不动如来）、西方阿弥陀佛、南方宝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弟子阿难、迦叶及胁侍菩萨端立莲台之上。 大殿内东西两侧神台上有二 十四诸天护法， 金代塑造， 虽为历代重装、重塑，但仍保有金代遗风。
历代重修只是掩藏造像最初的样貌，或许日后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可以不经破坏表层而阅读内部真实的信息。彩塑面临的致命威胁是损毁和盗窃。对于佛造像而言，历史上数次发生的灭佛运动无疑是灭顶之灾。盗窃又使无数彩塑身首异处，不只是彩塑，古建筑上的砖木石三雕，柱础，佛像，壁画，屋顶的琉璃，能够交易的文物构件都有可能遗失。
上世纪九十年代，米山铁佛寺正殿内塑像数次被盗，六尊塑像头和部分背光悬塑小像及供养佛像被盗，至今下落不明。
1991年12月，崇庆寺12尊罗汉彩塑头像被割下盗走，作案团伙以高平人刘文忠为首，他们还推倒无法搬动的文殊、普贤、观音三大士塑像，后来罗汉头像被追回。
1993年12月25日，在对外开放三个月后，资寿寺十六尊罗汉与两尊童子头像被盗。1999年中国台湾震旦集团董事长陈永泰先生购买后归还资寿寺。
1996年，小南村二仙庙11尊塑像头部被盗，仅有五尊为宋代完整塑像，仙首至今下落不明，今日所见为后世补塑。
据《中国文物报》报道，“1999年11月24日晚7点左右，南禅寺大殿里的唐代佛像被当胸挖开，腹内宝物被偷走。文殊菩萨的后背也被掏开……两尊“似宫娃”供养菩萨，也被锯断劫走，宝贵的“狮童”塑像也被从脚跟处掰断后劫走。”
2000年5月30日，大云禅院七宝塔被拉倒，塔身部分构件被盗走，塔身于2004年修复。
2006年7月9日，府城玉皇庙两尊彩塑的头部失窃，“角木蛟”头像为后来重塑。
2012年，南禅寺大殿内一座北魏小石塔被盗。
2012年2月29日，定襄县北社东村洪福寺被盗，丢失木雕菩萨一尊，腹内经卷被取出。
2016年，崇庆寺千佛殿顶东北角和西南角的琉璃伽蓝仙人被盗，正脊宝刹上的琉璃葫芦被破坏。
2017年2月初，大云院屋顶琉璃构件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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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遭失窃的玉皇庙角木蛟头像为后来重塑。（来源网络）
图一：大吉祥功德天，塑像在后世重装时两肩及大袖部分出白，前襟部分彩绘保留；
图二：大辨才天局部。
时至今日，对于拥有登记在册不可移动文物共计53,875处的山西省来说，全境的文物保护依然是一项颇为艰巨的任务。
山西省忻州市定襄县北社村洪福寺在2017年迎来文物管理员刘金花。
村内道路横平竖直，民居呈网格状布局，沿街房子的墙外砌有不足半米高的水泥台子，是天然的街边坐凳，村民三五一组，聚在一起聊天。村里还有关帝庙和龙宫圣母殿，距离人民戏台不远，戏台上挂着“伏水古会”活动时的横幅。洪福寺在一座土堡内，据寺中碑刻记载，这里在明嘉靖年间“自环寺筑堞为堡”，保寺卫民，寺庙如今在七米高的台子上，山门于2003年重修。洪福寺西南边是李楠堡，堡墙高耸，里面有多户人家，祠堂的残墙站在高台之上。李楠是北社里人，曾在明万历年间历任至陕西巡抚、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堡门上方有“都御史第”字样，为明朝宣大总督涂宗浚题写。堡门下面的，老人们靠墙坐两排，外来参观的人是他们眼中的移动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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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福寺文物管理员刘金花。
洪福寺 山西省忻州市定襄县宏道镇北社东村
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1年）
寺院坐北向南，建在高达7米的土台上，占地面积3300平方米，寺域由周长400米的堡墙环护。创建年代不详，但据寺内碑记至迟建于北宋，元、明、清历代均有修葺。
刘金花今年63岁，信佛，吃素。她早晨五点起床洗漱，然后打开殿门，看昨晚是否平安无事，洒扫除尘，礼佛，天天如此。六点下地干活，七点半左右打开寺庙大门。刘大姐说去年这里还不开放，原因很简单，怕丢东西。她养了两条狗，大狗叫来财，能上树，小狗叫乐乐，原本是条野狗，白天十分安静，晚上守在庙门前，一有动静，警觉大叫。
洪福寺的院子干净整洁。其实不止洪福寺，山西每一处有文物管理员的院子都一尘不染，哪怕不住在庙里，他们也会不时进来除草，打扫。院子当中有一道矮墙，分出上下寺，如果住在上寺，不能吃葱醋蒜。刘大姐和丈夫住在下寺靠近山门的西厢房内。据刘大姐回忆：这里原来是一座二层楼的建筑，里面也有造像，后来不存；原本进入山门之后有道小桥，下面是流水，现已不存；东配殿内供奉着龙王，被拆除；西配殿内供奉地藏王，无人敢动，保留至今。
刘大姐说自己很少午睡，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上午去过南禅寺和佛光寺之后到访，刚好在中午。而且来的人基本都懂古建筑，不是学生就是专家。洪福寺正殿的“毗卢真境”匾额是清道光九年(1829年)本村李航书写，檐下排列五通重修碑，殿内有四根金丝楠木大柱，寺内大殿保存金天会十年（1132年）经幢一座，宋代塑像9尊，塑像上方的明代悬塑是乐伎与华盖，阎王殿保存明代塑像。
图一、图二：洪福寺内大殿内文殊像及塑像局部；
图三：普贤；
图四：胁侍菩萨。
1996年，山西省晋城市泽州县金村镇小南村二仙庙发生盗窃案时，村里的书记是杨连根。一年以后，他开始兼职做二仙庙文物管理员；又过一年，杨师傅退休，开始全职做文管员；1999年，二仙庙正殿前安装铁栏杆。
杨师傅是1951年生人，今年74岁。他是本村人，读小学时，校舍就在二仙庙。曾经周边不少村子的孩子都来这里上学，杨师傅在1970年后曾经做过几年教师，后来学校迁出二仙庙。再后来，孩子变少，村里的小学被撤。当年为了用作教室，二仙庙两侧厢房内的塑像被请出，后来下落不明。二仙庙正殿内的彩塑是因为当地一位退伍军人才得以保留。根据杨师傅的回忆，那位老人说自己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将二仙庙的情况汇报到省里，由省里致电县里，最终保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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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仙庙文物管理员杨连根。
从西边的侧门进入第一进院落，山门与戏台相对，居于中轴线上，杨师傅就住在院子东边的厢房里。进入二仙庙参观需要先在山门登记，杨师傅常常坐在山门里的小板凳上，有时乡亲们会在门外坐着，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山门内依次是过厅、献殿和正殿。正殿内有天宫楼阁拱桥壁藏，为现存罕见的宋代小木作实物。楼阁中间镶着“弭我采薪”木匾，左边墙上悬挂“布昭圣德”，右边墙上悬挂“时魔有争”，为清代旧物。正殿内的二仙塑像为山西境内目前发现的仅存的二仙塑像，可惜塑像头部被盗，至今尚未追回，如今见到的为后代补塑。正殿上方匾额写着“保护古蹟”四个字，落款是“1983年8月31日，晋城市钻井第三分队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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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仙庙位于山西省晋城市泽州县金村镇东南村村北
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创建于宋绍圣四年（1097年），坐北朝南，由近及远依次为过厅、献殿、正殿，以及正殿内的天宫楼阁拱桥壁藏。二仙信仰为晋东南地区的地方信仰，相传二仙为乐氏二姐妹，虽受继母百般虐待，却事继母甚孝，因孝成仙。宋崇宁年间，二仙显灵边戍，有功于朝廷，被宋徽宗敕封为“冲惠”“冲淑”真人，庙号为“真泽”。
二仙庙里的花木由杨师傅亲手种植，可惜今年由于消防改造挖开地面，牡丹没能开花。八月初第一次到访二仙庙时，这里每日访客不足十人。如今，仅半天的参观人数就超过250人。拍摄的时候，正殿内正在进行数字采集。为了腾出空间，原本在正殿内的供桌和神位被放到前方献殿内。
小南村二仙庙共有16尊宋代彩塑，二仙真人并列主龛，两尊女官位于附龛内，另有男女侍从共12尊。
《黑神话：悟空》游戏的横空出世极大地刺激了山西省的文化旅游产业，二仙庙并非取景地就受到如此影响，更不用说作为取景地的27处古迹。
晋城市目前最受关注的文保单位非府城玉皇庙莫属。玉皇庙位于丹河新城西北角，距离泽州县政府直线距离约一公里。从北边一路驶来，先是经过蜿蜒的山村小路，宽度勉强能错车，突然眼前横出一条双向八车道的柏油路，农田的起伏戛然而止，前方是高耸的住宅小区，玉皇庙就在小区的西侧，四周绿地环绕，旁边有停车场和公共厕所等配套设施。
府城是村子的名字，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府城玉皇庙》一书当中，曾经对村子有如下描述。“中国北方农村最典型的村落，青砖瓦屋，四合小院；鸡舍、猪圈、煤池及横一道竖一道的窄窄街巷。”2019年，丹河新城建设启动，次年，玉皇庙公园改扩建工程开工，如今村落已经变成绿地和广场。
玉皇庙 山西省晋城市处泽州县金村镇府城村北岗
道教宫观建筑群，第三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庙宇创建年代不详，重建于北宋熙宁九年，金泰和七年重修，贞祐年间部分被毁，元代重建，现存主要建筑包括山门、仪门、成汤店、献殿、玉皇殿、东西配殿、二十八宿殿、十二元辰殿、十三曜星殿、关帝殿、蚕神殿等。其中玉皇殿建于宋，汤帝殿建于金，后院左右垛殿和东西配庑为元建，余皆明清所筑。
图为二十八星宿塑像，目前没有任何明确信息表示府城玉皇庙二十八星宿出自元代雕塑家刘元之手。
玉皇庙堪称中国道教神话体系博物馆，包括二十八星宿在内的260余尊彩塑都是道教诸神。中轴线上依次为山门、仪门、成汤殿、献殿、玉皇殿。其中玉皇殿建于宋，并保留宋金彩塑，汤帝殿建于金，内有成汤帝及水官等诸神木雕，三幢楼阁式神龛更是小木作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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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殿内彩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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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庙山门为明成化二年(1466)所建，屋顶有孔雀蓝釉琉璃吻兽脊饰。
七月底第一次到访，园区的树木还没有种植完毕，八月底再来，原本空旷的平台上已经被打卡摊位占据，二十八星宿的立牌站在台阶两侧欢迎游客的到来。这里的人流量从每天几十位一夜之间增长至上千人，庙内放置了不少塑料椅子，供游客休息，二十八宿殿外排起长队，等待时间至少半小时，由于严格的管理，殿内人数并不算多，有充足的空间和时间仔细观看每尊彩塑。此前并不开放的十二元辰殿和十三曜星殿乏人问津，保存宋、金彩塑的玉皇殿也少人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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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皇庙施工过程。（来源网络）
在同样因为游戏而一夜之间声名鹊起的晋城市高平市米山铁佛寺，国保单位的开放与配套设施的建设同步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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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佛寺，山西省晋城市高平市米西村
第八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寺庙曾于金大定七年（1167年）归安过铁佛一尊，遂以此为寺名。铁佛寺正殿门枕石有明嘉靖元年（1522年）重修题记，天王殿门枕石有明隆庆五年（1571年）重修题记，其余建筑为清代遗构。1949年后，铁佛被用来炼钢铁，满堂彩塑被村民保留下来。1986年，对铁佛寺进行的抢救维修。
铁佛寺门票免费，每日有500位线上预约名额，也可以现场排队。志愿者从进村的路口开始疏导车辆，由于村内空间有限，大部车辆都在数十米开外的停车场里。沿路的墙上挂着指示牌和彩塑照片，村民自发坐在路口指方向。铁佛寺大门正对着的墙上挂着高平市全域旅游图，上面还标注了酒店和餐厅的位置。门口一边是排队的通道，另一边是一排摊位，卖土特产、卖衍生品、卖画册，一旁的村民家里院门大开，卖食品饮料。
“参观完了的游客请往外走。”
工作人员的声音回荡在院子内。8月24日，文旅局发布铁佛寺开放的通知，第二天，安保人员就位，院子里共有三人，两位站在正殿门口，提醒参观时间，一位站在院门口，管理队列。在他旁边，工人正在给地面铺砖，旁边院落也正在修整，院子里也有个小摊位，卖水，卖衍生品。铁佛寺文管员王改英和她的女儿孟雪珍坐在小摊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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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佛寺曾经被称为山西最难叫开的国保单位，开放以后，村内涌入大量人流。在8月24日以前，眼前通往铁佛寺大门的小路上空无一人，更不用说各类临时设施。
进门后，院落正在进行地面硬化的环境修整。
米山村周边有不少以“王”字命名的地方，铁佛寺的彩塑和壁画就是明代由当地王姓匠人所塑。1947年土地改革，王改英的婆婆分到这处房屋，守护这座寺庙，多年来一直在西厢房生活，后来王改英接过婆婆的事业。她今年78岁，依然生活在西厢房，守庙已有57年。
一个月前的中午，这里什么都没有。山西人有午睡的习惯，村子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跟随导航进村子，绕了一圈，看见国保单位的碑之后敲门，听见狗叫，知道院子里有人，再扣两下门环，王阿姨走出来——那一次，她没有打开铁佛寺的门。
图一：南方增长天王，前方暗影内为昭惠天；
图二：掉落的塑像残片，先存于铁佛寺南殿当中；
图三：西方广目天王局部；
图四：胁侍菩萨；
图五：阎摩罗天。
铁佛寺为何长期锁闭，其自身状态就是答案。进入正殿，最先看见的并非分立两侧的二十四诸天，而是正前方的一组造像，主佛居中，两尊胁侍菩萨被水淋过，融皮蚀骨。169平方米的空间内，二十四诸天环绕中间三尊塑像，布局紧凑。可以想象走在当中，周身被造型夸张，体量巨大的塑像环绕将会升起怎样的恐怖之感。然而这27尊雕塑尚未经过修复，并不具备开放条件，掉落的残片存放于院子南边的天王殿内，经过相关部门的扫描和编号，留待日后研究和修复。
根据高平市文物局发布公告：铁佛寺将于2024年10月18日至24日暂停开放，进行文物及古建筑日常维护，10月25日起恢复正常开放。
图一：胁侍菩萨（未修复）；
图二：深沙大将、娑竭罗龙王和南方增长天王，前方暗影里的为昭惠天杨戬；
图三：罗刹天局部；
图四：最前方为崇宁天关羽，西方广目天王在角落里被遮挡，另一尊为阎摩罗天；
图五：深沙大将局部。
铁佛寺内最著名的就是明代二十四诸天造像。二十四诸天融合不同的信仰体系，以佛教为主，融合道教，民间信仰等。铁佛寺大殿内，四大天王分立四角，大门两侧分别为崇宁天关于和昭惠天杨戬。铁佛寺每一尊造像的身上都运用了大量的铁丝铁线。
从文保单位变为有知名度的旅游目的地，古建筑在过去数十年才能发生的变化如今被压缩到旬月之内，信息的传播速度可以不断加快，然而实物修复却依然需要时间。
在开始专题制作以来，前后与张宇飞所长有过三面之缘。第一次是前采时来到法兴寺，偶遇他在讲解，第二次是专程前来拜访，第三次是后来在北京的一次活动当中，他与一位建筑学教授共同介绍晋东南古建筑，张所长的资料翔实，表述清晰，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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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飞 长治市长子县天王寺法兴寺崇庆寺文物所副所长。身后是长子县法兴寺的圆觉殿。
如何欣赏彩塑？
“想要理解一尊雕塑，首先要知道它的题材。简单来说，上党地区的雕塑主要分为五大类，佛教、道教、儒教（山西地区保留得不多）、民俗庙宇和地方神，再细分就有很多小类。”
“其次要了解雕塑制作的时代背景，把握时代气息。传统彩塑大致分为四个时代：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辽金和元明清。魏晋体现的是名士风骨，隋唐是贵族风范，宋代是文人气息，明清是工匠精神。比如现在非常火的铁佛寺、小西天，包括观音堂，在我看来体现的都是工匠精神，工不厌精，料不厌细，背后是对于物质性的追求，也符合当代人的审美。”
“第三是要了解地方文化。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许多民间信仰只在一定的地域范围内出现，比如二仙庙。”
“最后是艺术家的个人风格，晋东南有两组罗汉像，都是宋代中晚期的作品，都在上党地区，而且相隔不到一百公里，一组在青莲寺，一组在崇庆寺。崇庆寺的罗汉像，儒雅、温润、闲适；青莲寺的罗汉像眼袋下垂，法令纹深陷，锐利、深刻、痛苦。这就和制作雕塑的人有关系。古代不允许匠人做太大的发挥，需要坐下来静静地体会造像背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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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庆寺：山西省长治市长子县紫云山
笫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崇庆寺大士殿内明间台座上的主尊造像，正中跨犼观音，两侧分别为乘狮的文殊与乘象的普贤。南北次间环墙而砌的台座上供十八罗汉彩塑造像创作于北宋元丰二年，梁柱上方盘踞游龙。
张宇飞迅速搭建起观赏彩塑的知识框架，而他的认知来自数十年来的学习与研究。
张宇飞读书的时候作文写得好，想过当作家。
1991年12月2日，崇庆寺发生文物盗窃案件，五尊佛头失窃，第二天夜里，又丢失七尊。当时寺庙里住着一位年近七十岁的老太太。1993年初，张宇飞被聘任为崇庆寺的文物管理员，他还记得自己当年骑着自行车去上任，山路间有一棵粗壮的桃树，满树桃花开且落。1994年腊月，张宇飞被调到法兴寺，还是骑着这辆自行车，他在一个雪天到任，在法兴寺一住就是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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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为托塔罗汉像，手掌平托于体侧；旁边为降龙罗汉，浓眉虹髻、额骨突起，体势侧扭。
张宇飞只需要负责保护文物安全，讲解是他主动承担的工作。最初只是出于兴趣，想要了解这座寺庙，他先是收集民间故事，然后寻找历史信息。早年来到这里的人基本都是相关行业里的专家，张宇飞会主动与他们交流，用他的话说，遇到高明的人指出错漏之处，自己才能进步。
张宇飞刚到法兴寺的时候，不光来这里的人少，放眼整个山西省，前来参观古建筑的人都不多。2006年，北京大学徐怡涛教授针对晋东南地区的建筑进行测绘，张宇飞的书房还保留着当年的测绘文本；2009年，第三次文物普查工作开始，随后，最早使用博客的一批民间爱好者关注文保单位，又过去四、五年，大众才开始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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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文殊；
下图：托塔罗汉。
1991年被盗走的崇庆寺罗汉佛头在2002年回到原位，崇庆寺内彩塑的系统修复工程在2010至2013年间进行。修复前，罗汉像的台基下沉，塑像发生歪斜，有些甚至依靠在墙上。十帝殿悬塑面临的问题更加严重，殿后有一条公路，常有拉煤的大车经过，造成地基局部沉降，殿墙产生裂缝，悬塑年代久远，已经开始下沉，为了防止悬塑垮塌，只能先用木棍斜撑，直到2010年修复之后，这根木棍才被撤掉。“山西长子崇庆寺彩绘泥塑及壁画保护修复项目”由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承担，项目负责人为于群力，这是老先生退休前完成的最后一个工程。修复工程做得仔细，正式开始之前，团队花费数年采集环境信息，包括殿内的温湿度，照度等。
变化的不只是文物本体，过去寺庙内地面坑洼不平，杂草丛生，如今都已经做了地面硬化。从前山路颠簸，拉煤的大车多，空气里煤灰飞扬，附近的村民会在路边拾起来掉落的煤块。后来道路修得平整，煤车要蒙上帆布棚，不允许撒漏，村子里开始通煤气，不再烧煤取暖，山里的自然环境日益改善。
文物安全系数也在不断提高，最初东倒西歪的院墙被加固，法兴寺还安装了电子围栏，九十年代，寺庙内又安装了红外检测仪，它的缺点是能测到所有有温度的生物，老鼠、猫、鸟进入殿内，仪器都会报警，张宇飞只能起床查看，后来摄像头取代了检测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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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三大士像同乘座骑的形象相对少见。正中观音，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像下的青狮与白象像为北宋原物，文殊菩萨像与普贤菩萨像为当代补塑，出自雕塑家史延春之手。观音菩萨像当时被盗贼从金毛犼上切下，但是没有被盗走，仍留在原地；
下图：布袋罗汉与持炉罗汉。
2011年11月，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工作结束。珍宝现世，祸福难料。就在那几年，由于文物盗窃案件频发，管理部门要求文管员晚上要起来巡逻。冬季，深山，午夜，寒意刺骨，有一年腊月二十日夜，张宇飞照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院中有积雪。
“月光照在竹子上，影子投在雪地上，恰好一阵微风吹过，竹影在雪地上轻轻晃动，特别像一幅在动的画，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雪月竹影空色相。”张宇飞回忆道。这句是个上联，下联却要第二年才“蹦”出来。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张宇飞午觉睡醒，不忙起身，外面在下雨，雨从房檐滴下去，声音很有规律，一阵风来，吹动门口的两棵松树，风声雨声像人在低语，他突然想起下句——雨檐松风起梵声。这幅对联现在挂在伽蓝殿的廊柱上。
生活自有诗意。
张宇飞至今仍然居住在法兴寺的西厢房内，他的办公室和书房在一处，书桌的边缘被立起来的书围住，中间有台电脑，他就在这里查阅资料，撰写文章，座椅后面也是满满一架子书。采访当天上午，张宇飞在崇庆寺讲解，下午在法兴寺接待长治学院的师生和县政协的领导，在采访过程中，张宇飞一共接到四通电话。随着法兴寺和张宇飞本人知名度的提升，雨檐卧听风声的恬静岁月不像以往那么易得。
好在文保单位有关闭时间，夕阳西下，法兴寺的大门缓缓合上，张宇飞站在门后，与寺庙重回宁静中去。
“抟土为神”四个字是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为去年史延春彩塑艺术作品展取的名字。
“泥塑着彩，西方人很少用这种方式制作雕塑，可以说是我们中国自己本土的特色。悬塑是其中的一类，目前看来是我国独有的。彩塑过去就是指泥塑着彩，如今已经泛指，东方造像的，以石头或木头作为材料，上面着彩的都叫做彩塑。有人提议说中国有国画没有国塑，彩塑不如改成国塑，但是现在也没有人这么提了。山西彩塑还是以泥塑为主，先制作木构架，然后上粗泥、细泥、裱纸、装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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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西天，本名千佛庵，由东明禅师创建于崇祯二年(1629)。 大雄宝殿彩塑形式有圆塑、影塑、悬塑三种。殿内五尊主佛自南而北依次为药师佛、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毗卢遮那佛和弥勒佛。图为居左首第二龛的阿弥陀佛。
听口音不难猜到史延春是东北人，他的老家在辽宁黑山，1998年来到山西，如今定居在长治。云冈石窟第十窟、大同市华严寺、天龙山天龙寺、长治法兴寺等国保单位的传统彩塑修复和再造均出自史延春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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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是上院的主建筑，坐西向东，建成于明崇祯十七 年(1644)。面阔5间，进深6椽，前檐插廊，高9.325米，总面积 169.6平方米。南山墙上部分为琉璃圣境彩塑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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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南北山墙供台上共塑十尊弟子站像，身后塑有正在出入房门的活灵活现的六小沙弥。 图为南壁塑像，图中从左至右分别是：罗睺罗、优婆离、须菩提、富楼那。
史延春的爷爷和父亲都是制作彩塑的工匠，也是非遗传承人。同时代的人都愿意做独立艺术家，创作公共艺术品，史延春却从小耳濡目染，喜欢中国传统艺术，他没有进入学院，而是师从家中长辈，学习手艺。所谓手艺还不完全指雕塑，中国讲绘塑同源，没有绘画的功夫，塑造的流畅度会打折扣，所以他还同步学习国画。此外，所有与彩塑甚至古建筑相关的活儿他都会，比如砌神台，拓碑，早年间，史延春还在沈阳故宫做过梁上彩绘。
制作中国传统雕塑的人经常被人称为工匠，而非艺术家。这样的身份之辨曾经困扰过年轻的史延春。随着进入美院深造，又参加过许多展览和活动之后，他觉得所谓艺术家和工匠无非就是标签，自己应该专注在手头的事情上。“不是当了艺术家就不能做匠人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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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最左侧主像为阿弥陀佛，左手抚膝，右手上举，掌心向外，作施无畏印。 阿弥陀佛左胁侍为观音菩萨，右胁侍为大势至菩萨，三者合称为“西方三圣”。每间龛楣上悬塑帐幔前后三层，各种造像內外三四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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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柱外由悬塑包裹装饰，通身雕塑佛阁三重，上下相叠，阁身每层四面雕龛，龛内分奉佛、菩萨、弟子、金刚、乐伎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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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壁悬塑，西方三圣立在莲台上，十二位天宫乐伎在其上，身后为天宫楼阁。
况且在史延春看来，文物就是艺术品，修复艺术品考验的不光是技术，还有动手之人的艺术修养。
“我觉得目前文物修复最缺的是艺术介入，有人觉得艺术家的参与会毁坏本体的艺术性，但是实际上最了解艺术造型的是艺术家，而不是匠人。我不是说过去的匠人，而是现在的匠人。”
过去民间工匠的传承关系严谨，技艺水平很高。大约从清末开始，民间传承关系不复从前，工匠能力不及唐宋时期，比如长治观音堂正殿内的三尊主像曾在民国时期被损，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修复就未能达到原作的艺术水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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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面山墙五弟子像廊庑上有悬塑三十三天楼阁和诸天像，布满整个壁面。
彩塑及悬塑局部。
不过对于史延春来说，彩塑修复的技术不是问题，复杂的是修复观念之间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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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符观
山西省汾阳市杏花村镇上庙村
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后土圣母殿即东配殿，始建年代不详，明代曾被大火焚毁，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重建。殿内设砖砌神台，上置明代彩塑29尊。悬塑为出巡图。
五岳殿即西配殿，始建年代不详，内有五岳神像和四渎神像。
目前彩塑的修复方式有两种，一是修旧如旧，修复的痕迹越少越好；二是保留原真性，不要隐藏修复的痕迹。“修复原则一直在变，从观看的角度来说，修旧如旧最好，从研究的角度来说，保存原真性更好，两个都有道理。当然从艺术研究上来看，后者更好。”
保留至今的彩塑历朝历代都有修缮，如果能够把表层剥离，内里的细节可能更加生动。但是对于文物保护来说，每个年代的信息都很重要，为了看见宋代的实物而抹掉清代的痕迹无疑会成为一次文物修复事故。守着真迹却无缘得见原貌，说起来不无遗憾。
图一：昊天玉皇上帝殿内壁画；
图二：内柱塑有盘龙，正中塑像为玉皇大帝，两侧为侍女和臣尉、宰辅，神龛为木结构，在神坛须弥座上， 前檐设斗拱十五攒，山面设斗拱十攒；
图三：北山墙下为怀中婴儿喂奶的“圣母” 、可以判定为“乳饮哺侍养幼圣母（娘娘）” ；
图四：铁狮原在城内关帝庙中，被移至此处，观内仅存的铁制文物，铸造于明代正德五年（1510年），反映出山西明代阳城等地冶铁能力提升。
修复只占史延春日常工作的一小部分，他大量的项目是复原。1997年，崇庆寺的三大士彩塑被推倒三尊，盗走两尊。史延春不仅要把此前被盗的罗汉头安装回去，还要复原三大士的塑像，而他手里只有几张固定角度的老照片。
“首先罗汉像分别对应哪具身体肯定不会错，主要是角度，抬头还是低头，偏左还是偏右，我们需要根据照片确认，头与身体的连接处用木头加固，泥里面加上棉花，增强材料韧性。相比之下复原文殊普贤的工作则复杂得多，一个是造型，一个是色彩，两个方面一定要把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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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林寺 山西省平遥县
第三批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上图：千佛殿内韦驮天王；
下图：千佛殿内自在观音。
通过单一角度拍摄的照片复原一座立体的雕塑，难度不言而喻。除了技术问题和艺术性以外，复原塑像本身就是有争议的行为。不少人认为，塑造佛像是一项宗教行为而非艺术活动。而且大家普遍更关注建筑本身，哪怕寺庙的各殿内已经空无一物，也不会尝试复原彩塑，目前佛造像的保护也多以加固和病害去除为主。
千佛殿内悬塑。
“我不是从文物修复工作者或者匠人的角度出发，而是从艺术的角度来说问一句：我们给后人看什么？我经常在想，艺术家有个性，时代有共性。而中国古代雕塑是讲共性的，唐、宋、元等各个朝代都留下一批精美的造像。我们这个时代留下的雕塑与中国自己文化体系之间的关联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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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殿内千手观音，与芸芸众生一栏之隔。
也许这个时代还在继承和研究文化遗产，远远没有到达可以在此基础上发展的阶段。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尽力留住如今在各级保护单位内的堂堂彩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