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末泥色考

孙红瑀 戏曲研究 2021-09-15

作者简介:孙红瑀,1986年生,天津人。文学博士,现为中山大学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戏曲文献、地方戏。代表论文有《“把色”考》《明正德及清顺治世兴画局刻印戏曲版画考述》。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一项,省部级项目两项。


孙红瑀


末泥,在宋元杂剧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关于其来源和职能,学界有很大分歧。王国维《古剧脚色考》前文称末泥即戏头,后文又言末泥出自舞末。[1]此后不断有学者对这一说法提出修正。本文在此基础上,结合新材料,对“末泥色主张”及末泥在南北曲中职能的变迁,作出新的解释。


一 末泥即戏头


宋杂剧关于“戏头”的记载,仅见周密《武林旧事》卷四“乾淳教坊乐部•杂剧三甲”,其脚色、人名,制表如下:



除戏头外,该文尚记载了引戏、次净、副末、装旦四个脚色。


杂剧脚色,早在《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就有相关记载:


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2]


《梦粱录》卷二十也有类似记载。除去装旦和装孤一脚,《都城纪胜》中其余三个脚色名目,与《武林旧事》全同;区别仅在于《武林旧事》有戏头,而《都城纪胜》有末泥。


杂剧脚色,另见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五:


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鹘能击禽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装孤,又谓之五花爨弄。[3]


根据陶氏“院本杂剧其实一也”的说法,院本脚色同时应该也是杂剧脚色,而《南村辍耕录》所记杂剧脚色与《都城纪胜》全同。


因而王国维《古剧脚色考》,在对比《南村辍耕录》与《武林旧事》后,认为“四人中有末泥而无戏头,然既云末泥为长,则末泥即戏头也”[4]。黄天骥《“旦”“末”与外来文化》也持这一观点,称:


在“五花爨弄”四花均同的情况下,只能说明,末,其实就是“戏头”。和引戏与引舞的关系一样,“戏头”也是唐末宫廷歌舞中舞头的遗响。[5]


但胡忌《宋金杂剧考》对《古剧脚色考》的说法,予以明确反对,称“惟所云‘末泥即戏头’说,则不可从”[6]。并一步论述道:


如果不能反对“戏头”即从“舞头”传出的话,那么,“戏头”应与“艳段”的演出有关……“戏头”并不是角色的名称,它应该是担任“艳段”演出的某种作用人。[7]


其依据则是《东京梦华录》和《梦粱录》。据《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


唯中庆有官,故展裹。舞曲破攧前一遍,舞者入场,至歇拍,续一人入场,对舞数拍。前舞者退,独后舞者终其曲,谓之舞末。[8]


从后舞者谓之舞末看,舞头当为先舞者。又《武林旧事》卷一载《天基圣节排当乐次》初坐第一盏也是如此:“第一盏,觱篥起《万岁梁州》曲破,齐汝贤。舞头豪俊迈。舞尾范宗茂。”[9]


戏头和舞头有关系,但上述两人对舞为特例,不可以此推而广之到戏头,并进一步论述戏头即艳段演出者。因为北宋杂剧在宫廷正式演出时,并无艳段,以《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第五盏为例:“勾杂剧入场,一场两段。”[10]两段,据《都城纪胜》,即正杂剧。[11]但《武林旧事》记载宫廷“杂剧三甲”时,却有“末泥”一脚。因而,末泥和艳段演出并没有必然联系。


另外,舞头在唐代时就有,王建《宫词一百首》:“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一作头)分两向(一作句),太平万岁字当中。”[12]依“分两向”句,舞头不止一名。此舞又称“字舞”,《高丽史》卷七十一“用俗乐节度”条记载了高丽文宗三十一年(1077),字舞演出情况:


三十一年二月乙未燃灯,御重光殿观乐,教坊女弟子楚英奏王母队歌舞,一队五十五人,舞成四字,或“君王万岁”或“天下太平”。[13]


演出时同时出现四字,应非一舞头能完成。


舞头人数,虽然《政和五礼新仪》《宋史》等书多以“二舞头”代指文、武舞头,但《宋史》卷一百三十载高宗十三年用乐时,有“二舞引头二十四人”[14]。徐松《中兴礼书》卷十二载:“引舞色长二人,并引文舞武舞舞头共二十四人”[15],尽管这是三甲人数,但可见舞头并不限于一人,依据实际需要,可以灵活增减。


而杂剧一甲人数,据《武林旧事》《都城纪胜》,一般为四五人,且只有一个戏头。如果效仿舞头,那么场上最先演出者,皆可为戏头,这与宋杂剧脚色实际情况不符。所以,从这些角度看,称戏头为艳段演出者也不正确。


又任彤、曹飞《“戏头”辨》一文,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观点:“‘戏头’并非宋金杂剧脚色,而是戏曲演出的组织者和管理者。”[16]从该文主要证据《上傅寺丞论淫戏》例看,文中混淆了戏班组织和庙会组织的区别:


群不逞少年,遂结集浮浪无赖数十辈,共相倡率,号曰戏头,逐家裒物,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17]


这种组织形式在北方民间至今依然存在,俗呼“头人”,聘请戏班,组织演出。愿戏演出前,要逐家收面、油、钱等。查《唐乐星图》,也是如此,有“奉神社首”“科头”两大类。[18]《迎神赛社祭祀文范及供盏曲目》亦有“社首”一词,原注云:


社首:即里社中每年轮流应值之人,又称“维首”。办赛时,要推一人为总负责人,称“主鬯”,其余则称“香老”。[19]


可见《唐乐星图》奉神社首,即《上傅寺丞论淫戏》所云戏头,是赛社的组织者;科头,才是真正的戏班头目。


二 末泥色主张


要解决末泥问题,还要从《都城纪胜》《梦粱录》《南村辍耕录》等书所载“末泥色主张”入手。因资料限制,前人对此没有做过多研究。笔者新近在《事林广记》中发现“驻云主张”“驻云致语”二则,为解决“末泥色主张”提供了关键证据。


《事林广记》,今存三个早期刊本系统,皆载有“驻云主张”:


(1)元泰定二年(1325)刻本,原本不见,今存和刻翻印本。戊集卷二目录,有“驻云主张”“驻云致语”[20],核查正文,分别对应“驻云主张”“水调歌头”。[21]


(2)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椿庄书院刻本,据王珂《〈事林广记〉版本考略》,此本后集卷二有“今上皇帝天历二,至顺万万年”,因知其刊刻于天历二年(1329)之后。续集卷七仅有“驻云主张”正文而无目录。[22]这一版本系统的别本西园精舍刻本,日本内阁文库有藏,该藏本则有目录而无正文,目录作“驻云主张(新增),驻云致语(新增)”。此卷整体都标有新增,可知旧本并无这些内容。


(3)至元庚辰积诚堂刊本,没有分卷目录,但正文辛集卷上有“驻云主张”,后接以“水调歌头”。[23]此本亦有“今上皇帝天历二,至顺万万年”,因知此书刊刻于后至元时期。结合牌记中至元庚辰,应为后至元六年(1340)。


虽然西园精舍本刊刻于泰定本之后,且目录题“新增”,但西园精舍本并非在泰定本基础上新增而来,二者应该各有源头,因为泰定本已经有这一内容了。考虑到不同版本的修订,以及刊本的出现,这则资料或是《事林广记》编纂者陈元靓自己修订的。


《驻云主张》原文如下:


【满庭芳】(集曲名)共庆清朝,四时欢会,贺筵开会集佳宾。风流鼓板,法曲献仙音。鼓笛令、无双多丽,十拍板、音韵宣清。文序子,双声迭韵,有若瑞龙吟。


当筵,闻品令,声声慢处,丹凤微鸣。听清风八韵,打拍底、更好精神。安公子、倾杯未饮,好女儿、齐隔帘听。真无比、最高楼上,一曲称人心。


诗曰:鼓板清音按乐星,那堪打拍更精神。三条犀架垂丝络,两只仙枝击月轮。


笛韵浑如丹凤叫,板声有若静鞭鸣。几回月下吹新曲,引得嫦娥侧耳听。[24]


《驻云主张》由【满庭芳】和“诗曰”两部分组成。《驻云主张》之后,紧接《驻云致语》,原文如下:


【水调歌头】八蛮朝风阙,四境绝狼烟。太平无事,超烘聚哨效梨园。笛弄昆仑上品,筛动云阳妙选,画鼓可人怜。乱撒真珠进,点滴雨声喧。


韵堪听,声不俗,驻云轩。谐音节奏,分明花里遇神仙。到处朝山拜岳,长是争筹赌赛,四海把名传。幸遇知音听,一曲赞尧天。


诗曰:鼓似真珠缀玉盘,笛如鸾凤啸丹山。可怜一片云阳水,遏驻行云不往还。[25]


【水调歌头】,目录虽题“驻云致语”,但正文却无此四字。如果排除刻工漏刻之外,那只能说明【水调歌头】也是《驻云主张》,所以后文接排。


从形式上看,二者都是只曲加“诗曰”。“诗曰”部分中,【满庭芳】“鼓板清音按乐星”“笛韵浑如丹凤叫”,【水调歌头】“鼓似真珠缀玉盘”“笛如鸾凤啸丹山”,皆在强调鼓笛。“引得嫦娥侧耳听”“遏驻行云不往还”,都在说音乐效果。另外,就使用场合来看,【满庭芳】“贺筵开会集佳宾”,【水调歌头】“超烘聚哨效梨园”,皆强调演出在公众场合。


致语的使用场合,《事林广记》同卷所载《遏云致语》明确称在宴会:


遏云致语(宴会用)【鹧鸪天】遇酒当歌酒满斟,一觞一咏乐天真。三杯五盏陶情性,对月临风自赏心。环列处,总佳宾,歌声嘹亮遏行云。春风口口知音者,一曲教君侧耳听。[26]


此曲中“一曲教君侧耳听”,与前引【满庭芳】“好女儿、齐隔帘听”、【水调歌头】“幸遇知音听”用语十分相似。


因而,《事林广记》所谓“驻云主张”,就是“驻云致语”。[27]二者虽然在书中同时刊刻,但一者应是在演出时备用的。


“末泥色主张”,指末泥色从事主持工作,在演出中勾念致语、口号。如果将《驻云主张》和《调笑集句》乐语对比,可以发现二者皆由一文一诗组成:


盖闻行乐须及良辰,钟情正在吾辈。飞觞举白,目断巫山之暮云;缀玉联珠,韵胜池塘之春草。集古人之妙句,助今日之清欢。


珠流璧合暗连文,月入千江体不分。此曲只应天上有,歌声岂合世间闻?[28]


据拙文《踏歌及转踏考》,“调笑集句”以上文辞,分别系致语、口号。[29]这一情况,正与《驻云主张》《驻云致语》同。故此,前文所引《驻云主张》应由两部分组成:【满庭芳】系致语,其后“诗曰”为口号两遍。


末泥具有主持的性质,除了其文辞和参军色致语口号相似外。主张本身,便有主持的意思。《武林旧事》卷五:“长庆院,旧名华严庵,主张王香火”[30];《拜月亭记》(外怒介):“谁为媒妁,甚人主张?”[31]也因此之故,《梦粱录》称“末泥为长”[32],《武林旧事》卷四“乾淳教坊乐部•杂剧三甲”称“末泥”为“戏头”。[33]


三 末泥与参军色

如果单纯从致语和口号两个角度看,末泥的职能和参军色是相同的。关于参军色,张志峰《参军色考论》认为,参军色最初由参军戏中的假官担任,其主要职能为勾遣队。北宋后期,参军色扩大到诸多艺术上面,而且由参军色走向了拟参军色。[34]即因参军色主持艺术的广泛性,这一行当逐渐职业化、专门化,并从杂剧中脱离了出来,所以在《东京梦华录》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都城纪胜》所载“散乐十三部”中,都将参军色和杂剧色并列。


据现存资料,“末泥色主张”,最早见于成书端平二年(1235)的《都城纪胜》。[35]不过这一职能在北宋后期,已见端倪了。除《东京梦华录》卷五载有张廷叟、孟子书主张外,同书卷九“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又称:


第五盏……参军色执竹竿子作语,勾小儿队舞。……参军色作语问,小儿班首近前进口号,杂剧人皆打和毕,乐作群舞合唱,且舞且唱。又唱破子毕,小儿班首入,进致语。勾杂剧入场,一场两段。[36]


这里最主要的勾念致语者为参军色。但在杂剧演出前,便有“小儿班首”进致语(无口号)。班首,顾名思义即“班头”。虽然没有确切的资料,说明末泥和小儿班首之间有关系,但从《都城纪胜》“末泥为长”、《武林旧事》“末泥”又称“戏头”来看,二者都是组织者无疑。


末泥色的渊源及早期形态,不甚明晰。但与末泥有关的另一个脚色副末,最迟应在嘉祐三年(1058)时已经产生了。欧阳修《与梅圣俞书》云:“正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勾副末接续尔。”[37]王国维《古剧脚色考》则言:“曰冲,曰外,曰贴,均系一义,谓于正色之外,又加某色以充之也。”[38]如果排除副末为一专有名词或音译词之外,那么《古剧脚色考》的说法应该是可靠的。从贴旦、副净、冲末等脚色背景来看,副末应系末脚之副。


另《参军色考论》,《武林旧事》卷一“天基圣节排当乐次正月五日”初坐第四盏,保留了一则教坊乐人勾念杂剧乐语的实例。[39]《武林旧事》致语前,有“进念致语者,时和”的记录。根据《东京梦华录》《梦粱录》记载宫廷惯例,勾念致语者应为参军色。但时和在再坐第六盏时,又进行杂剧演出了,“杂剧,时和已下,做《四偌少年游》,断送《贺时丰》”[40]。时和既勾念致语,又承担演出,那么他所扮脚色应为末泥色了。


结合宋元曲艺发展来看,末泥和参军色虽然都可以勾念致语、口号,但二者也有区别:末泥只勾念杂剧,后期侧重于表演一途;而参军色则可以勾弄其他艺术,向专门的主持方向发展了。[41]


四 末泥与唱赚

末泥的进一步发展,与唱赚艺术的快速崛起有关。《梦粱录》卷二十“妓乐”谓:


又有杂扮,或曰杂班,又名经元子,又谓之拔和,即杂剧之后散段也。顷在汴京时,村落野夫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叟,以资笑端。今士庶多以从省,筵会或社会,皆用融和坊新街及下瓦子等处,散乐家女童装末,加以弦索赚曲,祗应而已。[42]


文中所说“弦索赚曲”之“赚”,结合《事林广记》所载《驻云主张》来看,应非“误赚”之意,而是唱赚的专指。[43]


西园精舍刻本《事林广记》续集卷七、泰定本《事林广记》戊集卷二后半部分的次序依次为:《遏云致语》《圆里圆赚》;《驻云主张》《驻云致语》,鼓板棒数;《愿成双谱》《狮子序谱》。[44]据《武林旧事》卷三“社会”,遏云社原为唱赚组织。[45]驻云社,虽然没有记载,但二者社名比较相似,遏云社致语有“歌声嘹亮遏行云”,而驻云社口号有“遏驻行云不往还”,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另外驻云社后紧接鼓板谱,二者夹杂在《圆里圆赚》及《愿成双谱》两套赚曲中间,从目录学角度看,三者应皆属于唱赚。


依“末泥色主张”,《驻云主张》的表演者应为末泥色。《事林广记》中《驻云主张》之后又紧接唱赚,可知末泥不仅负责主张,而且他还要唱赚。这个说法在《梦粱录》中也得到了印证,北宋时宴会和社会演出颇受欢迎的杂扮,南宋中期已多变为“女童装末”。《遏云致语》后“宴会用”三字,正说明末泥是在宴会演出。


社会,在宋代有两重含义。一指传统的社神祭祀演出,《东京梦华录》卷八“秋社”谓:


八月秋社,各以社糕社酒相赍送。……人家妇女皆归外家,晚归即外公姨舅皆以新葫芦儿枣儿为遗,俗云宜良外甥。市学先生预敛诸生钱作社会,以致雇倩祗应,白席歌唱之人,归时各携花篮果实食物社糕而散。春社重午重九亦是如此。[46]


社祭在宋代极其重要,其中秋社除祭祀社神外,还演化出宜外甥的功能。因而这天有社会演出,引文中便提及白席和歌唱之人。


白席,即执掌赞礼者。《东京梦华录》卷四“筵会假赁”云:“凡民间吉凶筵会……以至托盘下请书,安排坐次,尊前执事,歌说劝酒,谓之‘白席人’。”[47]陆游《老学庵笔记》云:


北方民家,吉凶辄有相礼者,谓之“白席”,多鄙俚可笑。韩魏公自枢密归邺,赴一姻家礼席,偶取盘中一荔支,欲啗之,白席者遽唱言曰:“资政吃荔支,请众客同吃荔支。”魏公憎其喋喋,因置不复取。白席者又曰:“资政恶发也,请众客放下荔支。”魏公为一笑。[48]


从二者来看,这个白席很类似末泥的主张功能。白席,应系他在席间念白而得名。


《东京梦华录》并没有指出白席和歌唱系何人,但《东京梦华录》称春社、重午、重九皆有此俗。春社,《政和五礼新仪》卷九十三“州县祭社稷仪”,根据“陈设”和“行事”,用乐系太常雅乐,但这种制度在民间并不严格遵守。影响所及,诸多神庙赛会也是俗乐百戏并陈。《武林旧事》卷三“社会”条:“二月八日为桐川张王生辰,霍山行宫朝拜极盛,百戏竞集。……三月三日殿司真武会,三月二十八日东岳生辰社会之盛,大率类此。”[49]


社会的另一重含义,则指结社。两宋时期,结社成风。《都城纪胜》“社会”云:“文士则有西湖诗社,此社非其他社集之比……又有蹴鞠打球社、川弩射弓社。”[50]《梦粱录》卷十九记载了众多的社会组织。


这两重含义上的社会,在民间社会祭祀上实际达到了统一。《梦粱录》卷十九“社会”云:“每遇神圣诞日,诸行市户,俱有社会迎献不一。”[51]据《武林旧事》卷三“社会”,张王诞辰时,便有绯绿社、齐云社、遏云社、同文社等种种行会组织云集。


《梦粱录》中“社会”一词出现五次,前云两重含义皆有,但以祭祀演出为主。从该书卷二十“妓乐”所云“宴会和社会”环境来看,“社会”应指祭祀演出。另外,杨万里《观社》有“忽然箫鼓来何处”“野讴市舞各争妍”等语,可知民间社祭并不用雅乐祭祀。


综合《梦粱录》及以上种种材料来看,在南宋中后期各种祭祀场合中,虽然种种曲艺都会参加,但以末泥及唱赚为主。[52]


唱赚本身就是综合诸多曲艺发展起来的艺术形式,在众多技艺同场演出中,它又会不断吸收其他艺术,丰富自己。早期唱赚,以鼓、笛、板三者为主奏乐器,但《梦粱录》卷二十记载中,则系“弦索赚曲”,弹拨类乐器变成主奏乐器了。弦索这原是弹词、诸宫调等艺术使用的主奏乐器,可知唱赚在此时已吸收过这些艺术。


另外,唱赚在此时还对其自身题材进行了拓展。早期唱赚,虽然也能在其他行会组织中进行演出,但题材以儿女之情为主。如《事林广记》所记载《圆里圆赚》,便是为圆社而作,圆社是一个著名的蹴鞠组织。其中【赚】曲,便写男女之情。


据《都城纪胜》和《梦粱录》,之后在此唱赚基础上发展出了覆赚,“今又有‘覆赚’,又且变花前月下之情及铁骑之类”[53]。不然很难想象,在理学盛行的当时,像社祭般严肃的场合,会完全演出以儿女之情为主的赚曲。而覆赚的出现,便很好地适应了各种演出场合。


唱赚不仅在底层社会比较盛行,中上层人士对其也十分青睐。《梦粱录》卷十六“茶肆”称:


大凡茶楼,多有富室子弟、诸司下直等人聚会,习学乐器上教曲赚之类,谓之“挂牌儿”。[54]


《武林旧事》卷六记载了六名书会艺人,第一位李霜涯,便是编撰赚曲者,原注云“作赚绝伦”[55]。另据《武林旧事》卷八“皇后归谒家庙”,歇坐第四盏即为“唱赚”。[56]


五 末泥与副末

末泥的这种主张词,随着词令的发展,也在不断变化。除《武林旧事》记载的时和致语为文外,其他场合使用的致语,如陈师道《披云楼上梁文》《请黄提刑致语》,陈造《鹿鸣宴致语》,《乐府雅词》转踏前面的致语等,也都是文。故而《水浒传》第八十二回提到末泥时,云:

第三个末色的,裹结络球头帽子,着役迭胜罗衫。最先来提掇甚分明,念几段杂文真罕有。说的是敲金击玉叙家风;唱的是风花雪月梨园乐。[57]


“念几段杂文真罕有”,说明致语的确为文。


但在南宋后期,末泥的致语词则逐渐由文向词曲过渡。《遏云致语》【鹧鸪天】、《驻云致语》【水调歌头】、《驻云主张》【满庭芳】,皆为词令。另外,《圆社摸场》首支曲子虽然没有标曲牌,但之后连接两支【满庭芳】,从内容看,这里的摸场即致语环节。遏云社,系南宋著名唱赚组织;圆社,据《圆社摸场》“四海齐云社,当场蹴气球。作家偏着听,圆社最风流”[58],圆社即齐云社。齐云社,《武林旧事》卷三“社会”有记载,正是蹴球组织。[59]


受这种风气影响,末泥致语词便“由文而词”。虽然本文因资料缺乏,尚无法探讨其细致的变迁,但其变化过程不难理解。致语中,撰文的一般为文人——朝廷大宴的致语由翰林学士撰写;地方政府各种致语,由教授代写。甚至文人还会为民间各种上梁、过寿、宴会写致语。而戏班袭自唐五代的传统,致语大多系优人自撰。[60]对于一个戏班来说,每次演出前都请名人书写致语,然后再演出,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另外,由于强烈的文体尊卑意识,虽然词令在当时广泛传唱,但让文人为戏班撰写这样的致语,无疑是一件不体面的事。而恰在此时,俗文学蓬勃发展,在荒鼓板式的赶趁演出中,各种艺人三五结伙,合作演出。底层艺术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彼此融合成为常态。如《张协状元》原为南戏剧本,开始却要用诸宫调唱出来因。


在这种赶趁演出中,小词、耍令颇受欢迎。《事林广记》中,酒令便是附于唱赚之后的。由此可以看出,唱赚和酒令的关系十分密切。实则唱赚原是在缠令基础上发展而来,缠令则系缠合若干令曲。二者之间原无明确的分水岭,令曲为唱赚提供了新鲜的素材,唱赚则加速了令曲的接受与传播。所以,如果将这种全新的致语及赚词的关系,视为词令和唱赚“风搅雪”式的结合,或许更加符合当时的演出生态。时间既久,则末泥主张中的词令,便代替了文。


末泥色主张,这种传统,在南曲中有大量的保留。南戏及传奇中,有大量作品,开场便运用了【水调歌头】及【满庭芳】两支曲子。早期南戏《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抄本中,《小孙屠》以【满庭芳】开场,《张协状元》以【水调歌头】开场,《错立身》以【鹧鸪天】开场。


今人多根据后世“副末开场”,而云此处末为副末。黄天骥、康保成《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一书云:


末,实为副末……但是,南戏称“末”还是比较普遍,“副末”则少见得多。这或许因为南戏没有正末脚色,而副末之名也就因此渐渐隐去不提,演变为“末”了。[61]


从“末泥色主张”这条线索来看,南戏开场的脚色,就是“末”。另外,《永乐大典戏文三种》、宣德六年(1431)抄本《金钗记》、成化本《刘知远还乡白兔记》、嘉靖刻本《荔镜记》无一例外,皆为“末”。嘉靖刻本《风月锦囊》中除没有标明出场脚色外,《兰花记》《三国志》《姜女寒衣记》《金山记》《王昭君》《苏武牧羊记》六部标有出场脚色者,家门皆为末脚勾念。


末除了开场外,早期他还要念口号诗。南戏每出结尾,大多有口号诗,虽然后期逐渐过渡为剧中人念了。但也有些并没有完全蜕化,如嘉靖刻本《荔镜记》第二出、第六出、第二十一出,本来标注场上人物“并下”了,但后面却接有口号诗。这一点,如果对比转踏《调笑集句》《调笑转踏》《调笑》等便十分相似。只不过二者的区别,在于转踏每一节的口号在开始,而戏曲每一出的口号在结尾。早期南戏中出目的标志,除了音乐节奏的变化外,就是末泥上场念口号诗,总结剧情。


从这两个角度考虑,南戏开场的末脚,应为末泥,而非副末。《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中提出的一个反证为《张协状元》:


(净白)噉,叫副末底过来!

(末出)触来勿与竞,事过新清凉。[62]


这个例子从表面看,似乎末应为副末。其实不然,前文已引《古剧脚色考》,解释了末泥与副末的关系,如果用后世戏曲中头牌与二路的概念解释,则不难理解。梆子腔《辕门斩子》中,杨延景由正生应工,八贤王为二路须生应工,但剧本皆写作生。所以《张协状元》中,净呼叫副末,剧本虽然写作“末”,但出场的应为副末。


南戏中末泥对致语的创造,在于他将一般场面上的泛泛之词,逐渐演进为概括剧本主要内容的自叙家门,对于观众理解剧情,起了重要的作用。这一点,颇有点类似电视剧的片头曲,适当透露剧情,以此吸引观众。但从末泥到副末的变化,应该主要来自北曲。北曲中,末泥由南宋的唱赚,而进一步发展为唱大套曲子乃至整本戏,他的演出功能越来越强,因而开场的致语职能,便逐渐由副末替代。


所以,在南戏继承早期院本杂剧末泥色主张这条线的时候,北曲中的末泥则由主张向主演过渡,并最终演进为剧中的男主角,率先完成了开场脚色的改变。其间变迁,可参阅黄天骥《从“引戏”到“冲末”——戏曲文物、文献参证之一得》[63]。但该文提出冲末由引戏发展而来,则有待更多文献印证。


南北曲中副末的契合点,在于开呵、开场的主张功能。正嘉时期,南戏在由艺人作曲向文人作曲的转变中——南戏向传奇的转变,吸收了大量北杂剧的特点,甚至北杂剧被整折嵌入其中。这一时期涌现出的北曲集《元曲选》,也是为传奇写作提供素材和范式而编。此间复杂的南北曲融合情况,参阅拙文《明清梆子腔源流研究》。


传奇为了进一步发展,从关注杂剧的剧本到其演出便成了一种必然。所以,当剧作家和刊本编选者看到杂剧中副末开场时,便自然地将此标准移植到了南戏,改变了以往末泥开场的状况。


【注释】

[1]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载《王国维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7年版,第233页。

[2]耐得翁《都城纪胜》,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9页。

[3]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06页。

[4]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载《王国维戏曲论文集》,第233页。

[5]黄天骥《“旦”“末”与外来文化》,《文学遗产》1986年第5期,第66页。

[6]胡忌《宋金杂剧考》,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03页。

[7]胡忌《宋金杂剧考》,第104页。

[8]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0页。

[9]周密《武林旧事》,中国商业出版社1982年版,第18页。

[10]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60页。

[11]耐得翁《都城纪胜》,第9页。

[12]《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440页。按,“舞时”之“时”,《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四、《能改斋漫录》卷六、《齐东野语》卷十等宋人引用本皆作“头”,应以“头”为是。关于舞头人数及夹引问题,可参阅朱彦雷《宋教坊舞乐、宫廷雅乐中“引舞”及“舞头”的概念内涵分析》,《新西部》2019年第14期。

[13]郑麟趾《高丽史》卷七十一,奎章阁图书馆藏明景泰二年(1451)朝鲜活字本。

[14]脱脱等编《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032页。

[15]徐松《中兴礼书》卷十二,国家图书馆藏蒋氏宝彝堂抄本。

[16]任彤、曹飞《“戏头”辨》,《戏剧》2018年第2期,第128页。

[17]任彤、曹飞《“戏头”辨》,《戏剧》2018年第2期,第131页。

[18]李天生《〈唐乐星图〉校注》,《中华戏曲》第13辑,山西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8页、第21页。

[19]寒声、栗守田、原双喜《迎神赛社祭祀文范及供盏曲目》,《中华戏曲》第11辑,山西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

[20]陈元靓《事林广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363页。

[21]陈元靓《事林广记》,第371页。

[22]陈元靓《事林广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21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37页。

[23]陈元靓《事林广记》,第198页。

[24]陈元靓《事林广记》,第371页。

[25]陈元靓《事林广记》,第371页。

[26]陈元靓《事林广记》,第370页。

[27]致语有广狭义之分,狭义致语仅指口号之前散韵结合或曲牌的部分。广义则等同于“乐语”一词,包括致语、口号、勾队、遣队等一整套完整的乐语。

[28]曾慥编《乐府雅词》,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

[29]孙红瑀《踏歌及转踏考》,中山大学“第三届戏曲与俗文学学术研讨会”论文。

[30]周密《武林旧事》,第100页。按,原文标点作“旧名‘华严’。庵主张王香火”。

[31]施惠撰,吕薇芬校点《幽闺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4页。

[32]吴自牧著,阚海娟校注《〈梦粱录〉新校注》,巴蜀书社2015年版,第355页。

[33]北宋时期,十分注重“主张”艺术。据《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张廷叟孟子书主张”,便不难理解,早在崇宁之后,京城瓦舍中,便十分注重“主张”了,且在诸多艺术中排名第一位。

[34]张志峰《参军色考论》,中山大学“第三届戏曲与俗文学学术研讨会”论文。

[35]耐得翁《都城纪胜》,第9页。

[36]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221页。按,此处谁勾杂剧入场,今人认识有分歧,故标点也有不同。

[37]欧阳修撰,李之亮笺注《欧阳修集编年笺注》第8册,巴蜀书社2007年版,第205页。

[38]王国维《古剧脚色考》,载《王国维戏曲论文集》,第237页。

[39]周密《武林旧事》,第18~19页。此条参阅张志峰《参军色考论》一文。

[40]周密《武林旧事》,第18~19页。

[41]因为如果末泥色单纯主张,那么嘉祐三年(1058)时副末职能,应该也是协助其主张,而不是杂剧演出“上名下韵不来”时,副末接续。而据《参军色考论》,北宋后期参军色是可以主张队舞、杂剧、木偶、筑球、舞旋等艺术的。

[42]吴自牧著,阚海娟校注《梦粱录新校注》,第355页。按,此处原标点作“筵会或社会皆用。”

[43]唱赚原系南宋初年,张五牛在缠令、鼓板基础上,综合诸多曲艺形式,而发展起来的一种全新歌唱艺术。故自其产生后,十分风靡。

[44]《愿成双谱》和《狮子序谱》虽然目录作两条,从正文来看,属于一套谱式。

[45]周密《武林旧事》,第45页。

[46]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214页。

[47]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第126页。

[48]陆游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9页。

[49]周密《武林旧事》,第45页。

[50]耐得翁《都城纪胜》,第12页。

[51]吴自牧著,阚海娟校注《〈梦粱录〉新校注》,第339页。

[52]按,末泥的演出功能并非完全来自同唱赚的结合。在宋杂剧图中,便有两人做场,其中一人扇子上有“末色”二字,这应系杂剧演出,而非唱赚。

[53]耐得翁《都城纪胜》,第10页。

[54]吴自牧著,阚海娟校注《〈梦粱录〉新校注》,第263页。

[55]周密《武林旧事》,第130页。

[56]周密《武林旧事》,第164页。

[57]施耐庵《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1069页。

[58]陈元靓《事林广记》,第368页。

[59]周密《武林旧事》,第45页。

[60]参阅张志峰《参军色考论》。

[61]黄天骥、康保成《中国古代戏剧形态研究》,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5页。

[62]钱南扬《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2页。

[63]黄天骥《从“引戏”到“冲末”——戏曲文物、文献参证之一得》,《传统文化与理论化》1988年第5期,第54~61页。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明清梆子腔流变研究”(项目编号:18CZW020)阶段性成果。本文写作后,彭秋溪博士审读过全文并提出了修改意见,特此致谢!


 (原载《戏曲研究》第112辑)


编校:张    静

排版:王志勇

审稿:谢雍君


往期回顾●点击阅读 ↓↓↓


“现代戏曲”:概念的源流与再辨

从批评到理论建构:日本近代元杂剧结构研究之发展

民国时期易俗社与社外文人知识分子交往考察

李世忠与《梨园集成》编选考

21世纪前二十年间戏曲文献的搜集、整理与研究

诗性现代戏的中国表达——张曼君现代戏创作探要

戏曲声腔研究70年回顾与反思

戏曲声腔“板式”论疑

西方史料中的19世纪岭南竹棚剧场——以图像为中心的考察

参军色考论

昆曲 “清工—戏工”区分之发展建构与美学品质

阐发与对话:张庚“剧诗”观的历史语境考论

京剧正音范式的初步确立——余叔岩《近代剧韵》研究

戏曲研究的“价值尺度”与“典范转移”——以《琵琶记》“大讨论”为中心的剧学史审视

20世纪50年代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文本生成始末——兼论“戏改”中民间传说改编的权衡机制

有根的中国戏剧:王国维戏曲研究的世界视野与文化自信

《张协状元》编剧于元代新证

要素抽离与分途洄溯:20世纪上半叶戏曲生成史纂论

论昆剧《朱买臣休妻》之表演砌末与文学意象

论戏曲之“记”的文体特征与文化内涵

“戏曲研究”微信公众号2019年文章目录汇总

“戏曲研究”微信公众号2017年、2018年文章目录汇总


欢迎投稿、联系邮箱:

xiquyanjiu@sina.com

戏曲研究丨Traditional Chinese Drama Research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

长按上图识别二维码,关注我们哟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