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格:人生就是一场周期函数
七格是我见过的最有求知欲的人,没有之一。他是个有趣的杠精,科幻小说写得颇为惊艳,这本哲学读物也是言之有物,耐人寻味,这篇文章是他的新书《脑洞大开的哲学简史》中的一章。---二湘
第二十七天 伊壁鸠鲁
文/七格
伊壁鸠鲁(Epicurus)
公元前341年—公元前271年
古希腊的萨摩斯
“人生就是周期函数。”
伊壁鸠鲁这个人,总体上不是我的菜。主要原因是他太贴近生活,对科学探索也没什么兴趣。但就算这样,他对当时各类科学成果倒也都耳熟能详,信手拈来,并且偶尔还有自己的天才发挥。在给历史学家希罗多德通信时,他从天体运行规律讲到人类视觉的产生,可真是无所不谈,但是当他罗列完各种科学解释后,却最终总结归纳为:现在知道了吧,自然界的各种现象,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不要再担惊受怕,以为有神灵在天上操控一切。好好过人类的小日子吧。
虽然伊壁鸠鲁继承了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思想,认为物体和虚空是两样东西。但他还是动了脑筋,有了一些前人还没充分展开的构思。比如他指出时间有可能并不是和物体一样,可看做是某种独立的存在。相反,时间应该是有所依附的,不能独立于物体与虚空。如果说德谟克利特是古希腊时代的牛顿,那么从对时间的理解来看,伊壁鸠鲁当属于那个时代的爱因斯坦。因为在广义相对论里,物体运动与时空形状的确是相互影响的。此外,伊壁鸠鲁还为他的原子增加了重力性质,而重力,就是引力在地球上的一种经验描述。
尽管伊壁鸠鲁的理论似乎和现代物理学有那么一点点蛛丝马迹的关系,但这并不能改变伊壁鸠鲁在当时的糟糕名声。西塞罗就认为其很多想法都是承袭德谟克利特的,普鲁塔克则更甚,抱怨伊壁鸠鲁承袭错了思想,而后来学者对伊壁鸠鲁更多的兴趣,并非在物理学方面。因为他们大多是文科学者,对这种原子刚性碰撞产生万物的早期物理学理论,没什么共鸣。他们最感兴趣的,还是伊壁鸠鲁的快乐原则。
那个时候,伊壁鸠鲁将俗世的快乐当做是首要的和天生的善,这让习惯将善作为宇宙运行准则、快乐仅仅是善的附庸的古希腊哲学家,十分的看不惯。他们纷纷抵触伊壁鸠鲁的思想,认为他是自然哲学家里最无耻的一个,还造谣他的女学生是个妓女。他们编造谎言,说伊壁鸠鲁为了追逐身体的快乐,经常和妓女鬼混,而且还很贪吃,为此一天要故意呕吐两次。
然而伊壁鸠鲁提倡的快乐,并非是这样的穷凶极恶。如果要精准地翻译成中文,他的快乐应该翻译成“恬适”。恬适是一种知足常乐的心态:粗茶淡饭就应该感到满足,偶尔喝到一小杯葡萄酒就会更加愉悦,这才是伊壁鸠鲁的本意。伊壁鸠鲁曾买下一个花园,在花园里种下卷心菜等常见蔬菜,然后邀请了一群朋友,每天过的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日子,如此恬静安适,何来鬼混之说?
然而再怎样心远地自偏,死亡终究是伊壁鸠鲁绕不过去的难题。死亡时绝大多数人一生最大的恐惧,如果没有宗教在那里安慰,告诉他有来世,那人们多半会在恐惧中迎接死亡。说起死亡这个话题,我忍不住插一条弹幕评论:在面对死亡这事情上,再也没有比我们中国人更有幽默感的民族了。每一年的年关,明明就是又少了一年寿命,离死亡又近了一步,我们却偏偏通过举行吃年夜饭、放爆竹、守岁、全家看春晚等等仪式,一起营造明天会更好的假象。没有宗教信仰,照样欢天喜地,还有什么民族在面对死亡时,能比我们这个民族更幽默达观呢?
可古希腊人没有春节啊,当时拿撒勒的耶稣也还没出生,没人帮得了他们。随着没有神明信仰的人的增多,伊壁鸠鲁觉得自己有责任劝慰他的同胞,不要整天活在恐惧中。他的劝词是这样的:
当我们在的时候,死亡尚未降临,而当死亡来临时,我们却已经不在了。所以,无论是对于生者,还是对于死者,死亡都与之无关……
这等劝词显然并不能服众。比如西塞罗就表示不服,他认为要按伊壁鸠鲁的哲学原则,那我一直活着,就可以一直保持快乐,而一直保持的快乐,难道不比因为死亡而被中断的快乐,更加快乐吗?
伊壁鸠鲁自己也知道这里面有点逻辑上的纰漏,所以在他的《快乐四十条》的第十九条里,他是这样自圆其说的:如果一个人用理性来度量快乐的限度的话,那么无限时间和有限时间所拥有的快乐就会一样多。
这个说法很令人费解。也许它包含了边际幸福递减的意思,就是说你会越活越没滋味。但显然,我们大多数人宁愿越活越没滋味也要活着,生死权利在我不在天,凭啥听你伊壁鸠鲁的劝,认为短命即福呢?
没错,按常理来说,如果将快乐当做是随时间流逝而递增的一种线性积分,西塞罗的辩驳是有道理的,我们的确活得越久,感受到的快乐总量会越多。这也是大多数人为什么总是希望长生不老的原因;但是,既然伊壁鸠鲁用的是理性来度量快乐,那我们就可以用理性来构造另一种数学上叫做同余的对应关系:就好比我们挂在墙上的钟,无论时间如何飞逝,它的指针永远只能一圈又一圈的转,周而复始,老调重弹。由于伊壁鸠鲁定义的快乐,是那种极简主义式样的快乐,所以翻来覆去,快乐的种类就那么多,在我们长度有限的生命中,这些种类的快乐是可以全部遍历的。因此,当我们生命走到终点,我们早就享受过了所有种类的快乐,那接下来就算再活个一千年、一万年、乃至永远,也不过是像那钟一样,只是多转了好多圈,却无法得到超出12个钟点以外更多的钟点类别,比如13点。这个道理,倒是让伊壁鸠鲁的忠实信徒卢克莱修,在他的长诗《物性论》中,给出乎意料地说了出来:
此外,我们永远生存
和活动在同样事物中间,
即使我们再活下去,
也不能铸造出新的快乐
伊壁鸠鲁虽然对物理学没什么兴致,但他提出的一些动力学方面的意见,在他身后也是闹得沸沸扬扬。在伊壁鸠鲁之前,德谟克利特所描述的原子只是在做无序碰撞运动,宏观上表现出来的则是涡旋运动。但伊壁鸠鲁却认为原子应该有重量,并且不同重量的原子,在真空中的速度都是一样的,而且它们在不受外力的情况下,将永远做直线运动。不管上述这些想法是伊壁鸠鲁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从其他哲学家(可能是瑙希芬)那里继承的,这个想法都已经足以让提出惯性定律的牛顿喜逐颜开。但是这想法有个逻辑上的破绽需要解决:如果所有原子下坠速度都一样,并且都是直线运动,那么它们应该永远平行运动下去才是,怎么会发生碰撞并进而形成万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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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一百多年里,从土耳其的一个叫奥伊诺安达的小镇上,人们陆续挖掘出不少伊壁鸠鲁学派的铭文,都是一位叫做第欧根尼的哲人镌刻的。他在反驳想象中的德谟克利特时,曾提及伊壁鸠鲁发现过一种原子的自由运动;而到了古罗马时代,卢克莱修在他的《物性论》里更是详细描述了这种自由运动,说那些原子中的有些原子,会主动稍稍偏离原先的运动路径一点点,于是发生了碰撞。但和卢克莱修同时代的西塞罗,以及后来的普鲁塔克、恩披里柯等等著名学者,都反对伊壁鸠鲁学派上述想法,认为其荒诞不经。的确,赋予原子以自由意志,而不是让它在决定论的框架下发生运动,这对古希腊和古罗马人来说,是相当可笑的。但问题是伊壁鸠鲁本人说过上述的话吗?伊壁鸠鲁虽然著述颇丰,但并没保存下多少文献,只有平庸但忠厚的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摘录了若干份伊壁鸠鲁的书信。在书信里,伊壁鸠鲁明明说的是,原子要先有了碰撞,于是才发生了向上或偏斜运动。
也许是伊壁鸠鲁说过类似的话,但没有流传下来。可是也有另外可能,那就是伊壁鸠鲁根本没说过那种话。倒是卢克莱修作为诗人,肆意发挥,随口创造出了这一层意思。要知道伊壁鸠鲁是个不信神的学者,他要是赋予原子以自由意志,岂不是要把原子当神了么?更何况,伊壁鸠鲁在接下来的书信内容里,给了直线运动互相平行的原子是如何会发生碰撞的描述。他说:“……只有在理性所能把握的细微时间里,原子才不是朝着一个方向移动,而是经常发生碰撞,直到它们的连续运动为我们所感知到为止。对于不可见的原子而言,认为它们在只有为理性所能把握的细微时间内也会拥有连续的运动,这不是真的……”
伊壁鸠鲁的这一段话是在说,宏观上诸多原子结合在一起的复合物为何表现出来的运动速度会不一样,是因为在复合物内部,各个原子互相之间有着我们观察不到的碰撞运动甚至是跃迁。无论当初这种毫无实验支持、全凭奇思妙想得到的原子尺寸有多大,我们今天都有对应的量子色动力学、量子电动力学来给出解释,要是那些原子的尺寸再大一点,范德华力也可以派上用场。总之,一旦到了微观世界,粒子就不是完全按宏观世界里物体只受引力作用来运动,所以伊壁鸠鲁学说对为什么原子会偏离直线的看法,依旧可以纳入物理学体系中获得解释,而与拟人化的自由意志没有关系。
然而1839年到1840年,写下七大本伊壁鸠鲁哲学笔记的马克思,在他的博士论文里也跟着西塞罗他们人云亦云,并最终得到他早就想要得到的结论:人类就该像伊壁鸠鲁所描述的那些会主动偏斜的原子一样,拥有自由行动的意志,让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
但其实伊壁鸠鲁只想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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